文/张芩珲
最具审美和社交功能的阅读应用——实体书
纽约时报网站前设计总监 Khoi Vinh曾这样讲述实体书的场景效应:一次度假中,他买了一本 George R.R. Martin 的“A Game of Thrones”,为的是在海滩上阅读,“无需担心书在太阳下过度发热或者在水里发生短路”,书放在卡克口袋里,但是会露出一部分。“由于畅销书的群体性。有些人看到了它,或者看见我在地铁上阅读它,他们开始和我友好的交流。如果我在手机上读书,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因为那本书除了我别人都看不见。”
这并不足以使人放弃电子书,但是 Khoi Vihn 很喜欢这种感觉。他认为这种体验是电子书很难复制的。带着你阅读的任何书籍,然后以开放的肢体语言欢迎陌生人的短暂闲聊。这种无需注册、登陆、前后台验证的人际体验几乎是难以复制的。
作为日常美学的样本,实体书一定程度上是视觉语言的公开展示,强调认识性和对象化,当你拿着实体书外出的时候,别人借助这一载体推测你的趣味、偏好、知识图谱,决定是否要与你有进一步的交往。这样一来,媒介架接了在场的主-客体关系,天然能够释放信号的实体书为“面对面”的交流提供了无限可能,同时,阅读者通过想象某个他者的凝视来使自身作为观看主体得以实现。
全身心浸入阅读的仪式感:注意力和品味的区隔
总结起来,实体书具备特有的阅读方式和物理特性:优雅平和的载体;内容承载的有限性;由书页、装桢、排版等可感要素组成的高辨识度;深度参与的身体经验、让人专注的渐进式阅读(阅读纸质书意味着你几乎不能同时兼顾任何其他事项)。
一方面,实体书的组成元素——形状、设计、甚至哲学都带有空间和价值隐喻。书籍的一切视觉元素都可以成为内容的一部分,它们与内容的高度融合才能使这本书独一无二,无法复制。所以,书籍的开本、页面、页边、页缝、翻阅方式、厚度、纸张、印刷方式、装订方式等等,都可以补充甚至提升内容的观感。如果选择了合适的装订、实际大小、纸张纹理、书籍切口设计和行间距、页边距,读者和文本的纽带会得到加强;选择不当,它就会变成横亘在读者和文本之间的楔子。
而电子书显然缺少这种视觉或者触觉上的原始冲击,Kindle的界面很难让你想起这些庞大的数字图书馆:充其量,我们每次打开Kindle能看到一堆的书名,都是些高深莫测的小书封面。你需要费时费力的来回点击——为了灵感或引用什么的,但是,在纸质书图书馆,就不要这么费劲。书就在那,那么明显的在那。
另一方面,阅读实体书是审美生活化、触电仪式化的身体经验,我们会挺直腰背,眼睛与书保持一定距离,这也给自己一种强烈的自我暗示,暗示自己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有的大部头书籍甚至需要两只手捧读。购买后的书将会进入例行的命运:被阅读、勾画重点、页脚卷起、封面磨损,最重要的是,读者可能会一读再读。书和读者之间的相处和对峙很可能需要以月和年来计量。而由于亚马逊产业生态系统使得买书成了一键点击的行为,你很容易忘了自己买了本书,电子书与读者相遇的场景往往是在候机大厅或是旅途间隙,其中的关系大概只能维持数小时。
在建构和传递内容上,实体书既有可贵的仪式感与封闭性,又有编辑和设计上的开放性。可读性强、印刷格式优雅的书籍会影响我们往后邂逅其他信息性容器、媒介的品鉴和打开方式。
经济学中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定理:一旦某样东西变得免费,变得无所不在,那么它的经济地位就会突然反转。比如以前电是奢侈品,穷人都使用蜡烛,可现在电力无处不在,烛光晚餐才是奢侈品。以往我们对实体书的担心大部分来自于“从小习惯屏幕阅读的年轻人长大”,然而从小就接触数码和拷贝的我们,不是照样把胶片和唱片看得优雅?
当每一个人都在披星戴月、山水兼程地对着纷至沓来的国政大事和娱乐八卦品头论足,好像自己不写两笔或者吼上一嗓子都觉得不好意思时,强调高沉淀、弱交互的纸质书反而会带来更强的价值感。
数字阅读生态:平坦畅达背后的“部落化格局”
人们总是习惯批评当下,而且不仅批评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往往还要上升到时代的高度,忆古讽今几乎成了一种时尚。近几年来,网上开始有很多关于“人类已经不再阅读”之类的作品,比如描写公众场合的低头族。这类作品通常都带着某种优越感。在Facebook、Tumblr首页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你一定多少看过一些,插画、漫画、短片、文章、摄影等等。要是你不拦着我,我可以一直这么说下去。看上去目前人们把大部分时间消耗在移动设备上,然而从我的个人经验来看,算上朋友圈、公众号、微博、Kindle和各色阅读应用,我们投入在阅读上的时间,可能比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多。
而所谓出版产业的典范转移,简单来说是读者发现,移动互联的环境解决了许多过去他们只能仰赖纸产品的需求,于是他们在部分场景中离开了纸张。从这部分读者需求来看,出版产业并未衰退,它化身、分散到基于数据的内容聚合平台、高科技公司,变成社群、UGC 网站或者是手机应用。非虚构体验,旅游指南,食谱分享,宠物问答,健康新知,乃至通俗小说等内容全部化身为服务。
即时阅读和网站迅速更新蕴含的价值,当然并不限于读者在线上找到了更全面、更便捷、也更便宜的解决方案。除了接触的信息内容和渠道增加,更重要的是被动的“受众”变成了主动的“信息编辑厂”,互联网所建构的信息空间具有的优势可以主要概述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便利性”和“通达性”,数字网络终结了地理的限制,造就大规模的全球 “时空压缩” (time-space compression),从而重新组织了社会关系结构和日常生活节奏。另一个方面是平等性,它以不同的形式颠覆了主体实在的确定性身份,很大程度上克服了真实空间中存在的“核心与边缘”的区隔。第三个方面是“公共性”,我们一边阅读,一遍做笔记,每一处笔记、每一条下划线都为读者知识构成的巨大点阵——某一天,它们会以优美、有趣抑或其他让人动容的其他方式体现出来———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然而,回到对读书人口、产业体质等结构面的思考,哪怕是在权力关系和信息序列的再造与生成上,我们对电子书的信心也正开始底气不足。电子多媒体技术的发展将社会人群鲜明地划分为两派:互动人口和被动人口,前者参与创新信息,后者则被动接受信息。它的核心是将知识组织并发布的能力, 此时,对信息的占据和获得代表了一种权力,而社会网络中,不同的位置又对应着信息可达性分布的差异,网结的集中程度、关系强度和更为具体的关系内容又影响了人们运用信息搜索和过滤机制的熟悉程度,在这一意义上,互联网所对应的虚拟信息空间也并非意味着自由、平等和阶层差异的缩小,而更接近于一种有着特定评判标准的分层体系和身份制度。
在出版行业,尽管互联网技术确实严重地破坏了现代主义的空间逻辑,但并非完全抛弃了这种逻辑,现代数字出版堆栈(stacks)大多是封闭的。读者购买了亚马逊的Kindle或苹果iBooks电子书,就无法灵活选用什么应用来打开这些书,也无法约束巨头们对从阅读数据中采集到的笔记和其他元信息做出处理。电子书本该是松散、彼此链接之物,我们却发现,如果我们更换了一台电子阅读器,原油的笔记还在上一台kindle里,在虚拟空间的系统中,支配真实空间的地理法则、空间特质和结构层次也有同构的显现。数字版权管理(DRM)——许多数字阅读堆栈的专有封闭层——却最大地伤害了电子书,损害了它们潜在的价值主张。实体书或许笨重、孤立,却能轻易地穿越时空,帮助我们重回文本,在这个陈旧但完整的、充满可靠性和喜悦的生态系统里,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我们翻阅的书籍,将帮助我们记录我们曾经是谁,同时让我们看见更大的世界。
阅读生态的未来:个人数据与生活方式的整合
最后说一个相关的事件,去年11月29日,台湾文化地标诚品的首家大陆旗舰店——“诚品生活苏州”正式开幕,诚品的董事长吴清友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复合经营可能是实体书店在电商时代生存的秘诀之一,因为读者对书的所有权契约是隐含的,不依赖于任何第三方,实物书变成了真实阅读体验的纪念品,读者与客体对象之间开放关系的产物,充满了情感价值。此外,可能有点讽刺,书店越来越像现代人的寺庙,仿佛去一次就得到身心净化了一般:开在广州和成都的方所将周边的文化气氛带了起来;今日阅读衍生书店“言几又”不久前将分店开到了上海;新加坡连锁书店Page One几乎成了太古汇的商场标配。
消费审美化正日益普遍和深入。从个人生活方式、阶级品位到城市规划,现实中越来越多的方面被审美所覆盖;现实作为整体对于我们来说,已经逐渐成为一种审美的构造。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实体书的信号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从产业角度来说,不仅文具、咖啡、轻食等可以看作是“阅读伴侣”,纸书还能为文化商品导流,例如文具玩具,IP衍生物等。未来,纸质书平台还可能作为一个将IP放大的角色,参与到衍生品的开发中。
尽管阅读器更加轻便、漂亮、高效、富于创新力,贡献一个图书馆式的书店却不是这个时代的迫切需要,一本装订起来厚度饱满、拿在手上重量轻盈、翻阅时手感亲切、以及最重要的——能引起价值认同的实体书却是注意力经济时代人所共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