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永远做不出《皇室战争》？”
自今年3月以来，中国的游戏从业者在不同场合抛出这个问题，而它其实不完全是一个疑问句，有时候，潜台词是：“满脑子抄抄抄，只能在下等游戏的策划案里蹉跎一生。”
Supercell的上一部作品《海岛奇兵》，框架上“抄袭”了自己此前作品《部落战争》，而这次的《皇室战争》则是一款完全不同的游戏，不仅大众玩家感到新鲜，从业者也眼前一亮，纷纷从自己的角度解读《皇室战争》玩法。而被提得最多的，居然是《炉石传说》。
一位上海的游戏从业者在知乎上提问“为什么国内做不出《皇室战争》这样的游戏？”同时补充道：
“先定位下《皇室战争》的游戏玩法吧，炉石类的TCG卡牌+MOBA的对战，还有继承自COC的自动战斗和下兵时机。”
一位深圳的游戏制作人描述：
“游戏最大的创新是资源上的……《皇室战争》借鉴了TCG的方式，采用了对等、可预期、不可控这三个关键要素来控制战斗资源；而之所以用自然时间来做自增，则是为了配合其即时性的战斗方式。这二者的结合，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创意范本。”
实际上，《皇室战争》和《炉石传说》之间大概隔了3个《Castle Raid》——从基因传递的角度。
“为什么做不出《皇室战争》”，可能需要提升的不仅是创新意识，还有对独立游戏的关注。
“所以，《皇室战争》到底借鉴了什么游戏？”
《Castle Raid》作为一种游戏类型的代表，可以被视为《皇室战争》脚下的巨人肩膀——正如当年《王国守卫战》的大获成功，带给《Castle Raid》们的启发和信心。
2011年7月，乌拉圭独立游戏制作组Ironhide发布了Flash塔防游戏《王国守卫战》，以丰富的建筑类型、可操控的英雄、精妙的数值调控，被玩家和业界誉为“神作”。数月后游戏被移植到iOS系统，继续引爆移动平台。
伴随《王国守卫战》引发的塔防新高潮，嗅觉灵敏的腾讯推出了《部落守卫战》，照搬《王国守卫战》的战术玩法，额外添加了一个在数值上挖坑氪金的部落建设养成系统。而自忖在塔防的数值调控上不及Ironhide老道，又“不创新出自己的印记就会死”的独立游戏制作者们，则结合MOBA游戏发扬逆向思维，开始试水包含“对兵线推塔”、“放置后不管”两个基本元素的“新塔防游戏”。
“新塔防游戏”或许可以命名为“放置类推塔游戏”——MOBA游戏中的DOTA、LOL也可归为广义上的“推塔”，但不属于放置类。《部落战争》的进攻部分也属于“放置类推塔”，但不存在对兵线。
在“放置类推塔游戏”的标准类型中，完成度最高的是独立游戏制作组Arcticmill。
Arcticmill位于斯德哥尔摩的Vasastan街，只有两名成员：Johan Otterud主制作，Gustav Skoglund主“后勤”。他们于2012年6月推出《Castle Raid》，美术风格和UI全面向《王国守卫战》靠拢。2013年12月，又推出延续一代核心玩法、丰富养成系统的续作《Castle Raid 2》，获得独立游戏界的广泛关注与称赞。
作为一款主打head to head的单机独立游戏，《Castle Raid 2》带给Arcticmill不错的盈利，但远谈不上日进斗金，而且游戏本身机制上的一些问题，也限制了进一步传播。
《Castle Raid 2》在中国大陆也有不少玩家，它的内购破解版被不同的应用商店收录，同时还拥有了“城堡冲突”“城堡攻击”“城堡突袭”“城堡守卫战”等多个不同的翻译名，而这几个名字几乎都与在渠道位置上更强势的游戏撞车。本文意译成“城堡攻防”，也不算违背它“对兵线推塔”的游戏核心——尽管有时候“城堡拉锯”更贴合它实际表现出的形态。
每一位深入体验过《城堡攻防》系列的人，很难不被两种情绪左右：
第一是喜爱。在手机和平板上，居然真的可以玩到不累手指的即时战略！
第二是不满足。为什么到后头都在拉锯，越玩越枯燥？
喜爱与不满足，催生出改变的冲动与思考，就成了创新的源泉。
《城堡攻防》的探索
《城堡攻防》系列的基本形态，是将屏幕当作一个棋盘，对战双方各执一端，以即时形式下兵对攻，击破对方中央城堡即宣告胜利。城堡左右翼分别是导弹塔和法师塔，提供导弹和暴风雪辅助进攻或防御。
设计细节大致如下：
1、单位
《城堡攻防》提供了农民、步兵、弓箭手、骑士四个基本单位，导弹和暴风雪两种基本技能。在2代里添加了兽人种族皮肤，以及法师（单发伤害高，吟唱时间长）、盾卫（高费加强版步兵）、盗贼（可行进中隐身）、术士（可降下范围伤害火雨）、炸弹哥布林（可自爆炸建筑）等新单位。
新单位可通过宝石升级与解锁，玩家可从中选择5个上阵（农民是必选单位）。同类兵种有数量限制（如农民最多不超过3个，弓箭手同时在场不超过10个），技能有冷却时间。
2、资源
游戏的资源系统源于经典即时战略游戏。尽管每隔1.5秒对战双方会自动获取1枚金币，但主要经济来源是放出农民伐木，搬回城堡换取金币。
由于不同的地图伐木点不同，后期还有栅栏、弓手位、炮塔、钉板这些地形元素，因此选择伐木点，保护己方农民运输路径，阻击对方农民，成为重要战斗核心。
3、技巧与细节
《城堡攻防》只能在地图的己方一侧边缘下兵，放置后不管。士兵直线向前，没有障碍或追敌需求，单位不会主动改变方向，但具体到各地图，可能会存在河流等障碍，迫使兵线集中在两到三条有限的通道。
同时放置以三为基数的单位，逢三的士兵会升一级，拥有更高的攻防能力。与经典RTS游戏《红色警戒2》一样，战场杀敌也可使士兵获取经验升级。
法师塔的法术只能用来防守，对兵临城下的敌人造成范围杀伤。导弹塔则是游戏里最重要的技巧之一：选择好方向，以按压时长控制射程，可秒杀对方农民，也可打击对方群聚目标。当法师塔或导弹塔被攻破，相应法术技能就无法使用。玩家可以选择不顾双塔，直取中央城堡。
地图会随机掉落宝箱，任意单位捡拾后，会获得金币，或升级、隐身、治疗等增益，甚至还能召唤红龙掠地轰炸。
4、游戏节奏
《城堡攻防》最核心的问题在于双方水平接近时，会变成冗长乏味的拉锯。这是放置类推塔游戏类型的共同弊病，绝大部分游戏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城堡攻防2》相比《城堡攻防1》，减少导弹塔的冷却时间，可自定义上场单位，添加战场宝箱，就是希望提升技巧空间，增加随机变量——效果的确有，但相近水平对决的单局时间，距离Arcticmill所宣称的“5~8分钟”还是有点远。
《皇室战争》的加减法
《皇室战争》的基本形态，是将屏幕当作一个棋盘，对战双方各执一端，以即时形式下兵对攻，击破对方中央国王塔即宣告胜利。国王塔左右翼是公主塔，三塔均可射击射程内的敌对单位。
当Supercell也涉足这个游戏类型时，不仅想减少拉锯，还希望进一步把游戏时间控制在3~5分钟。于是《皇室战争》变成了这幅模样：
1、单位
与以往放置类推塔游戏不同，《皇室战争》的所有上场要素，包括作战单位、法术技能、建筑，都统一属性为卡牌，遵循同样的逻辑，不再区分各类型的冷却时间、数量限制。
《城堡攻防2》的上场单位为8选4，而《皇室战争》是“选择后再随机”。玩家只能从60余种卡牌里选择8个作为出战卡组，并且它们以随机顺序排列，一次陈列4张，打完依次补牌。
2、资源
如前所述，《城堡攻防》系列里农民来回伐木是资源的主要获取手段。随时间自然增长资源的设计，初衷是让劣势方不至于被压制得连农民都造不起。
《皇室战争》直接把“农民”这个主动资源获取元素砍掉，只存在作为建筑出现的圣水收集器，且每9.8秒才能获取一滴水。随时间自然增长是《皇室战争》里资源的主要获取手段。
绝大部分即时战略游戏，包括塔防这个次分类，本质都是资源互换。因此，以小费换大费，阻碍对手获取资源，是两大核心策略。《皇室战争》难以阻碍对手获取资源，战术策略只剩“以小费换大费”。
3、技巧和细节
《皇室战争》可以在己侧半边地图的任意位置下兵，攻破对方公主塔后，下兵范围还能前推。尽管同为放置后不管，但下兵位置更自由，使得玩家可以预判恰当放兵时机，操作空间更大。
《皇室战争》没有地堡、栅栏、弓手位、钉板等一切地形要素，并将对兵路线限制为左右两路，无论将单位放置在战场何处，它都会主动向固定的路径靠拢，且《皇室战争》的行进路径显著短于《城堡攻防》，进攻时间差会有更大反馈。
《皇室战争》没有战场升级，没有随机宝箱。《皇室战争》中的公主塔在行进路径上遮蔽住了国王塔，玩家无法绕过它直取核心。
4、游戏节奏
《皇室战争》的基础游戏时间为3分钟，其中最后1分钟的资源获取速度会加倍。3分钟后未分胜负则进入1分钟“突然死亡”时间。可以平局。
综上，《皇室战争》除了卡牌类型大大丰富外，其他系统几乎都是减法逻辑。
这种减法逻辑，本是子类型分化的一脉相承——所有的放置类推塔游戏，都希望尽可能鼓励进攻，因此对传统即时战略的元素进行了取舍。《城堡攻防》和《皇室战争》里都没有治疗单位，因为怕拖慢游戏节奏；也不做战争迷雾，因为增加未知风险，会挫伤进攻积极性——尽管谁都知道治疗、Buff辅助单位和战争迷雾能提升策略空间。玩家摆下的建筑会缓慢失血，野猪经久不削，都是因为要保护进攻型兵种，防止龟缩流盛行。
《皇室战争》的确解决了以《城堡攻防》为代表的放置类推塔游戏的痼疾。
尽管这可能带来新的不满足。
中国人不是没试过
一位前触控员工在知乎上感慨：自己在《部落战争》面市前9个月，出过与《皇室战争》非常类似的idea。
一位游戏开发者“凯凯”在同一个问答下表示：2015年五六月份的时候，（我）在前公司花两个月做出一款游戏，有农民，有视野（即战争迷雾），有两种资源。
类似的叙述还有不少，多以知名作品为启发，从即时制战斗或资源耗费，拉大战场纵深几个点进行创新。
但结果是相同的，没做成。
Supercell创始人兼CEO埃卡·潘纳宁，在接受Pocketgamer采访时，回答“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游戏”，列出这么一串名单：《沙丘2》《模拟城市》《猴岛的秘密》《文明》《命令与征服》《X翼战机》《NHL’94》。
认为国内相当一部分开发者的游戏阅历少，只会通过《智龙迷城》《糖果粉碎传奇》《部落战争》《炉石传说》《刀塔传奇》来构建认知维度，这种观点有失偏颇，但他们的确被现时的商业大作束缚住了手脚。不止一位开发者反映，玩法创新无法通过立项，因为投资人、老板乃至渠道，都倾向上述作品亦步亦趋。
这种亦步亦趋甚至让“抄袭”的选择都变得单一。
一位开发者“司马奔腾”与大家分享自己在2011年遭遇的故事：某个评测员同事在Facebook上找到一款名为《Galaxy》的页游，全公司都很认可其玩法模式，提出抢先制作手机端。但公司的“理念”是“Zynga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老板以“Zynga没有做”为由拒绝了。几个月后，《Galaxy》主创团队跳槽至Supercell，做出了《部落战争》。
随着全球发行水平的提高，抓时间差和本地化的间隙搞山寨，已经越来越困难。与原作进行正面的同质化竞争，无异于孙膑介入前的田忌赛马，十死无生——于是反而显得九死一生的创新可以被接受。而在对照《城堡攻防》和《皇室战争》，梳理放置类推塔游戏的脉络后，创新的方法论并不复杂。只有像TaleWorlds、WestWood创始人那种天才中的天才，才能开创出地球上独一无二的革命性玩法，而从暴雪到Supercell，几乎没有哪款作品是从石头里蹦出、没有基因传承的，而他们的改良性创新，同样有价值。
让人眼前一亮的独立游戏很多，但能各方面做完整，进而获得商业成功的很少。当一款游戏让人痴迷的同时又觉得不够过瘾，它可能不久会成为一个肩膀——托起另一款成功游戏的肩膀。
《皇室战争》的养成系统，完全不符合中国游戏开发者的习惯——搞一个异常臃肿的养成系统，再辅以花样百出的运营。《皇室战争》只有一条养成线，也不作任何VIP、月返之类的掩饰，为了控制内容消耗速度，只好简单粗暴地拉伸它——不氪金就要等3到8小时开箱子，而箱子开出的卡牌也被很多玩家吐槽为“就是要跟‘巅峰对决’的牌组反着来”。一批用户的习惯被培养起来，而另一部分玩家始终愤恨。
《皇室战争》策略深度的不足来自Supercell的取舍。舍掉的部分未必不好玩，而是不符合“4分钟战斗”的核心目标。有多少人痴迷《炉石传说》，就有多少人怀念被育碧作死的《魔法门：冠军对决》，游戏的乐趣取决于内容密集度，而非表面的时长。
游戏之道在于一张一弛。《部落战争》有建设有战斗，而《皇室战争》只有一种PVP玩法，既对DAU提出巨大要求，也使得每一场战斗从头到尾都很紧张。
《皇室战争》的上场牌池是8张，如果增加，会发生什么？
……
对以《城堡攻防》为代表的“放置类塔防游戏”的喜爱与不满足，催生了《皇室战争》。对《皇室战争》的喜爱与不满足，又能催生什么？
答案只能由中国的游戏开发者们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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