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你想分析将来的政策走向,绝不能纯粹站在民间利益的角度看问题,而应该学会利用政府财政的视角。
比如,房地产为例,站在民间的角度不停喊房价太高了,离谱了,或者征地不合理,没有用。但如果从政府的角度看,土地出让金占地方财政一半以上,已经成瘾的地方政府离开了它就会出现财政崩盘,立即明白为什么这十年任志强比谢国忠聪明。
那么,既然已经上瘾,为什么又要提土改呢?
逻辑在于,这个成瘾的模式不可能永远玩下去,政府已经预感到,未来的土地不好卖了。
2,如果从自然供给上看,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充足的土地。比如,我去北京南三环附近的一个货场提货时,发现周围全都是大片的空地,那儿的房价已经两三万一平,但只要政府愿意,就可以把空地搁置起来让它一文不值。
在东五环附近更是不少大片的未开发土地,有的地方孤零零地耸立着一个楼盘,而周围就是十倍于它的空地。楼盘价格都在万元以上,而不盖成房子的空地则没有显性的价值。
地荒是地方政府人为制造的假象,通过这种假象来抬高土地出让金,维持地方财政。
3,但这样的情况快玩不转了。一是:就算是限制土地,市场也总有个饱和的尽头。
二是虽然人们总是寄希望于城市化带来的土地市场繁荣,认为农民进城要买大量的房子,但实际上,这个市场远比想象的小得多。
许多农民进城的唯一途径是靠拆迁,一拆,手里就有了两三套住房,不拆就肯定买不起。他们不可能投入现金去支撑高房价,地方政府也就赚不到太多他们的钱。
所以,楼市的逆转是迟早的,地方政府卖地收入的减少更是迟早的。
这里所谓楼市逆转,不一定是指房价下跌。实际上,政府依靠宽松货币政策,完全可以让楼市价格不跌,而让其他商品价格上涨,用普遍的通胀的来填平房价。同时,政府还可以用经济数据掩盖事实上的通胀,神不知鬼不觉就保持了房价的稳定。
但政府可以维稳房价,却无法维稳需求。楼市逆转,主要是看需求面的逆转,也就是购买的人少了,用不了这么多房子了,地方政府的土地自然就卖出去了。到底是价格下跌,还是进入滞胀,这倒是其次的。
4,当一些泡沫性城市已经崩盘后,未来几年会有更多的城市陷入其中。京广沪等城市可能会维持较长时间的稳定,但也不是没有财政上的风险。
一句话,这些风险最终的反应是地方政府卖不出去地,财政收入大幅下滑,地方政府面临破产危机,这才是改革真正的动力。
当中央政府预感到未来财政会出事,才会想着做改革。
5,那么,如何改呢?
改革的目的就是为地方政府找钱,填平土地出让金留下的坑。
为什么不能通过缩减地方支出来改革?答案是做不到。政府财政一旦膨胀,是无法收缩的。而且越是到经济衰退时期,越是会出现更多的救济和维稳项目,政府财政反而会更加膨胀。
如果不能缩减财政支出,就只能靠扩大财政收入、寻找新的财源来填坑。
6,找钱的第一个方式是交房产税。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开始炒作加快房产税改革。房产税是一个重复征税项目,所谓的土地出让金就是把七十年房产税一次性征收。但不要指望从法理上去分析,而要从实际情况考虑政府收入的紧迫性。
但如果全部征收房产税(连一套房也征收),由于牵扯到几乎每个家庭的利益,征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如果只从第二套房开征,又很难满足地方政府的胃口。
第二个方式是加强金融改革,这有助于地方政府多元化它的融资能力,不在债权这一棵树上吊死。但金融改革也难度很大,问题重重,也不能做过多指望。
第三个方式是靠工商业、服务业税收的增量来填补土地出让金的缺失。但这也很困难,因为工商服务业的税收本来已经很重,包括许多非正式税收项目。加上土地成本已经拖累了它们的盈利能力,未来的税收空间并不可能出现大幅度增长。税收改革这一块只能起到理顺社会税务负担的作用,暂时还做不到大幅度增加财政。
第四个方式是改革分税制,现在中央拿走了税收大头,未来中央不要拿走这么多,把更多的收入留给地方政府,填平土地出让金的坑。但随着中央政府开支的加大,以及集权趋势的加强,指望中央政府让出太多的税来也是不现实的。
所以除了房产税、金融改革、工业增税、改革分税制之外,还必须有其他的方法。政府这时候意识到还有一块没有抽税的干净土地:农村土地。
7,为什么需要农村土地改革?
原因在于这里有一个双赢的空间:第一,政府在这里还没有开始抽税,农业税取消后,连农地也没有税了,哪怕能从这些空白土地上征上一点,都是纯粹的增量。
第二,农地由于限制过严,农民利用农地变现能力很差,只要把农村土地的活力多释放出来,农民多赚了钱,也不在乎政府拿走一点儿。
所以,存在农民也赚钱,政府也赚钱的可能性。这个双赢的空间看上去很诱人,使得人们充满了幻想。
8,可是,怎么才能把农村土地释放出来,又怎么保证地方政府抽到税?
这才是土地改革的核心问题,也是政府要探索的领域。
9,有人认为,允许农村土地使用权抵押是改革的方向。
以前农民不能像城市居民一样,拿土地去做抵押贷款。改革后,农民就可以抵押土地使用权,贷出钱来做小买卖,或者发展土地经营,或者发展消费。这样就增强了农村土地的金融价值和农民的财产变现能力。
这样做还可以提高农村的活力,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
但这样做的问题是:银行没这么大的积极性。如果农民违约,就算土地使用权归了银行,但土地还是在人家村里放着,银行很难将这些零星土地处理掉。
另外使用权又如何界定?没有产权的使用权边界到底在哪里。
更重要的问题是:这样做对地方财政又有什么帮助?如果没有帮助,它又怎么会积极去推进?
所以,土地使用权抵押的尝试各地已经做了不少,但成功的范例并不多见。
10,如果把产权全部放给农民呢?
如果有了产权,从理论上,农民就可以盖楼直接冲击城市楼市,让地方政府的土地出让金出现大幅度下滑。这等于出现了许许多多合法的“小产权房”,更让政府头疼。
11,从目前情况来看,农村土改最后可能还是离不开城市开发的模式。即,地方政府负责规划,全盘操手土地开发,再从中提取一部分收入作为财政。不可能让民间实现自由流通,也不可能完全确权。
12,另外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农村土地过于广阔,它的价值何在?就算要卖,也必须有人买才能实现交易闭环。
从目前情况看,政府有可能会鼓励城市居民和城市企业进入农村。城里人花高价买了房子之后,由于住着不舒服,可能会被诱导着返回农村购房或者消费,帮助农村土地升值。
另外,会有更多的农村土地在未来发展娱乐和服务业,满足城市人口回归自然的愿望。
13,但不管怎样,上面的改革与人们设想的土地改革有着明显的落差,人们指望会有全盘性的确权,但从分析来看,这样的改革不会发生。
目前的改革似乎陷入了死循环:只有填补上地方财政巨大的断崖,政府才敢于进行更大规模的改革。可如果不进行更大规模的改革,根本没有办法填补这个断崖。
14,要想真的跳出这个死循环,只有一个办法:紧缩银根,直至造成一批地方政府的破产,警告其他地方政府不能再玩卖地和财政扩张的游戏,逼迫他们学会过紧日子,也斩断市场和地方政府的勾结链条。在市场出现一定混乱之际,迅速实现土地的完全确权,逼迫地方政府学会在新环境中生存。
请记住,改革是通过强行撤销某些边界条件,逼迫各方磨合出来的,不是一团和气中产生的。
不造成一定的损伤和痛苦,希望通过大家都配合的全盘设计获得成功,机会近乎为零。
郭建龙,中国作家,作品:《告别香巴拉》、《印度,漂浮的次大陆》
Guo Jianlong, Chinese Writer, Author of: Farewell to Shambhala. India, a floating subcontin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