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视角的影评,提供一种观察的途径。读《刀与星辰》,剔除赘肉的审美
2012-11-06 16:37

导演视角的影评,提供一种观察的途径。读《刀与星辰》,剔除赘肉的审美

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只是看,你并没有在观察。评论家充当的正是福尔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于对象构建现场,借助工具和细节,找到一条通路,然后发现真相。评论就是评论家将他观察的途径暴露出来。
我很难向别人推荐徐皓峰,他横跨多界:写小说一流;因为对民国武术的了解,让他被王家卫请去做《一代宗师》电影的武术顾问及编剧;而他自己做导演,第一部电影《倭寇的踪迹》就遍历威尼斯、多伦多、釜山三大电影节。
自序 刀与星辰 
 
可惜,我生于七十年代,那时的夜空还有星星,银河如一团乱棉絮,闪闪发光。忽然一天,头顶上就变得单调,现今能看到月亮已是不错。 

八十年代,有骑六小时自行车的体力,1993年学了电影,1997年决定放弃它。2000年的时候,看了部电影,其中的典故,刚好知道,神差鬼使地写了篇影评,竟然发表,让人误以为我一直在思考电影。被人高看,总是好的,能得到许多帮助。 

影评就这么写下去了,作为一种答谢。 

很长时间,没法解释自己,直到看了《贫民窟中的百万富翁》。一人答对了电视竞猜的所有问题,遭警察逼供,认为一定作弊,此人瞪着被打肿的眼睛,镇定地说:“不是作弊,是我知道。”他的文化十分有限,但有几点知识造成他命运转折,刻骨铭心,刚好被竞猜考到。 

我也是刚好知道。 

或许人无目的的行为,都有一个目的在等着。自以为混乱颠倒,有天发现,是种搭配。 

我的少年时代在八十年代初,那时的街头还较为野蛮,常有人奔逃,常甩出把刀来。之后是录像热、武侠小说热、霹雳舞热、摇滚热、学术热,到了谈弗洛伊德,街头的野气已淡,文明忽然到来。 

刀与星辰被洗掉,似乎从未存在过。之后的生命段落,都有别样的标志,生命很容易被标志。多年文章,结集出来,吓了自己……过往,过去很久了。 
徐皓峰 
2012年2月 

后记 莫听穿林打叶声

人很容易放弃自己所学。刚毕业的学生很容易住进地下室,一位同学在地下跟一位女生相依为命,以给电台写稿维生。对于电影,上学时没学懂,毕业后接触不上,也就放弃了。

两年以后,他还住地下室,跟另一位女生相依为命。此女是他邻居,初次串门时,敬重他是学电影出身,拿出张碟放,说:“给我讲讲电影吧。”他陷入巨大危机,如果说不出什么,他跟她也不会有什么。

突然,他急中生智了,看出了上学时看不出来的,讲得头头是道。

学电影,会有种普遍的焦虑,学得越多,越害怕学到的只是知识。知识再多,遇上实拍,便像一块压缩饼干一样,一咬即碎。只有知识,便有创作的恐慌。

但没事,创作是一种分寸感和思维力。这两样东西有一天突然就到来了,快如闪电。上学时埋怨老师不教“人心险恶”,也没事,这些重大的生存技巧,在剧组几个月就解决了,犯不着在人生最好的四年里学这些。

在技术化的年代,要庆幸没有早早地学生存的本事。能一通百通,能后来居上,恰是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审美。别急着学什么,别急着当个能人,青春本就是用来浪费的。选择做个挣不到钱的人,选择过狼狈一些的生活……总有人来相依为命,总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绿妖:什么人在读徐皓峰


我很难向别人推荐徐皓峰,他横跨多界:写小说一流;对武术的了解,让他被王家卫请去做《一代宗师》电影的武术顾问及编剧;而他自己做导演,第一部电影《倭寇的踪迹》就遍历威尼斯、多伦多、釜山三大电影节。

盛年之时,当外部环境不如人意,他选择退回家中,面壁读书近十年。他说,人生最重要的是立志,他在15岁时立下志愿,直到如今初心不改。他的经历验证了:人生,是由你拒绝做的事情塑造而成。

他的《道士下山》、《国术馆》、《大日坛城》、《逝去的武林》几本书,在很多人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究其根本,也许第一,他续上了传统中国的脉,小说里东方气质令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毕竟是东方毕竟是中国。陌生的是,我们毕竟中断许久;二,他作品背后的哲学情怀高旷清朗,令人睹之忘俗。

以前我总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看徐皓峰。他写武侠,毕竟是小众类型——自金庸古龙之后,武侠小说已式微,连英姿焕发的温瑞安也拯救不了这个颓势。

后来,我发现是这样一些人:歌手宋雨哲、吴吞,诗人罗蛋塔之类的人。他们都有共同点,就是歌手除了唱歌,也写诗。诗人除了写诗,还弹爵士钢琴。除此之外,他们都练武术,对神秘事物感兴趣。我称之为:一群企图飞向冥王星的人。

他的读者,大概就是这么一群有着冥王星气质的人吧。身在地球,而仰望星空,总在探求一些世俗之外的神秘,总渴望与天地之间的玄妙事物发生共振。
 
整理一些这次采访记录放在下面,以做备忘。
 
“就看你当初志向如何。好在我当年不是一个混艺术的人。我确实是立志了。在大家只有混才能过得好的九十年代的中后期,我可以选择不去混。”
 
“学美术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它那个状态和节律,和和尚的生活是很相似的。都是你长时期的面对一个东西,去专注地感受它。”
 
“人的精力很有限,很容易被各种事情所消耗。所以立志最关键的内容,在于你,不干什么。蒋介石当初在日本,一度过得很狼藉,但你看他在日记里的立志:这些事我就不做了。”
 
“叙事艺术的根,是对不一样的人生感兴趣。做叙事艺术,特别忌讳自我的抒发,小说、导演,如果你只抒发一个寻常情感,你片子的艺术性就是MV,都是直着来,都是有目的、很明确的、有强度的、你可以琢磨的形态。那就是很廉价的。跟常态的拉开距离的生活是叙事艺术要做的事。只有拉开距离了,才能对我们的生活有参照。就像好多人看《逝去的武林》,我写的是武术的行业,有些大学生看了就觉得对他们的大学生活有所启迪。人都是由遥远的东西受到启迪。”
 
“作家最好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明星,他跟读者有一定距离,这才是最好的关系。一旦丧失了这个距离感,许多东西就变得不美妙了。叙事艺术的创作者不应该走到前台。严格来说,作家和导演在公共视线中,将自己的个人色彩缩减到越少越好,基本是一个灰色中性存在,这样别人会更关注你的作品讲的是什么。”
 
“很多事情败坏的根源就在于求多,追求一个数量上的优势。但在传统上来说,并不要求数量上的优势。而且在创作上来说,你并不是要占有多数的人口,这不该是创作欲望的根源。你只是为了几个知己,甚至于,有的小说是献给某一个人,甚至你写完后,这件事又变得比较玄妙,你写完后,这个人见不见到已经无所谓了,你脑子里一想:等这个人老了,见到这个作品,那该多奇妙。满足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上。”
 
“一个人觉得我跟天地间某种玄妙的东西有联系,他活着才会有真正的满足感,才会有真正的快感。”


语录:武侠是中国唯一的类型片



精彩语录:
1.香港有“泼皮贱相的审美”,喜欢混小子,大多数黄飞鸿都是嬉皮笑脸,像六七岁小孩一样自己娇惯自己,沉迷在占哥们口头便宜、占女人手头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爱。当然他们后来会突然成长,一脸正气,比武时懂得“手下留情”,被击倒的对手会感激地喊一声“黄飞鸿!”——这是一个名号的诞生,一个狠人的确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么?

2.武侠片历史上的大多数影片的性质和现今大片一样,不是叙事电影,是晚会。晚会没有价值观,只有口号,“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和“给您拜年了”性质一样。一个故事的核心是辨析价值观,一个晚会的核心是凑场面和凑名角。

3.把别的东西拿来了,就说是对这个东西的创新——这是许多年来我们常犯的错误,我们只是图个新鲜,而博得大名的创造者也只是图个乐子。我们总是把乐子当成艺术,而在做商业片的时候,又总是把创意当成“不是商业片”,一个人郑重宣布说“我现在要拍一部商业大片”的时候,往往就是他要拍一部B级片的时候。

4.对于日本的刀剑片,我们往往只做出“注重打斗前的氛围宣染”这种外行的分析,而忽略了其观念。这类影片不是注重打斗前的氛围,而是在观念上对动作有一种珍惜,作一个动作,便是与神与祖师同在。

5.《座头市》和《独臂刀》是不伦不类的情况,座头市的形象是写实的底层形象,独臂刀的形象是美化的大侠形象,两人呆在一起,就像一个民工跟一个戏子,双双破坏。

6.剧作是一个偷换概念的游戏,能把不合理的变得可以接受,在观众眼皮底下玩以假换真的魔术,之所以这个魔术能完成,因为作用在了观众的情感上,在客观知识上不对的,但在观众在情感上认同了,这事就成立了。但调情从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容易的是当嫖客。
中国的商业电影,嫖客心态太重了,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拍商业片以来,至今如此。在消费上占有它,在心理上鄙夷它,这是嫖客对妓女的心态,也是导演们对观众的心态。我们是把老百姓当作最粗俗的蠢货,觉得是几招就可以摆平的,所以二十年来,我们的商业片都是在向外国偷招,把几部好莱坞电影中的经典桥段拼凑在一起,觉得就是商业片了,可以取信于投资方,自己也自信了。

7.《赤壁》中的种种怪现象,追根到底,是缺失了精神依托后的焦虑。而日本明治维新后,在积极西化的同时,有着“失根”的焦虑,认为在近代化进程中落后的中国反而保留了古典的所有美好,大正年间出现了“中国情趣”风潮,这类人在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鲛人》中表达的心声是:“居然没能生在中国,实在是个无法挽回的不幸。”
当今的我们已经后现代了——我们的依托在哪儿,是朝鲜么?

8.我所受的美育,是要为天下受苦的人代言,在我的青春,对街头乞丐的兴趣,远远大于漂亮女生。我们崇拜梵高,对高更不以为然,因为梵高苦到割了自己的耳朵,高更虽然穷困之极,但他毕竟在塔希提岛上玩土著女人,享受了点生活。

9.凡人神话
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中,有在西四十字路口拍摄的镜头,一辆三轮小卡车正经过,车斗中站着个胖乎乎的喜悦青年。这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酷似西四胡同中的某老头,笔者对他讲了此事。他毫不犹豫地说:“那肯定是我。”
他说三十年前的某天,他在郊区农村搞了三麻袋粮食,拉进城中,一路欢天喜地。也许真是他?他在胡同中邻里关系很差,常有人骂他,但认定自己出现在一部意大利电影中后,他爱占人小便宜的毛病便开始收敛,因为他找到了尊严。
对于这个西四老头,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是他的神话。西方的神话一词,台湾翻译成“迷思”,神话是光怪离奇之事,的确令人迷思。但神话不是与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怪谈梦呓,恰恰相反,神话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原始的人类甚至认为,神话是唯一的真实,他们的生活不过是对神话的模拟,或是神话的一层浅浅的投影。
正如西四老头和电影《中国》的关系,他觉得那部没看过的电影,比他的生活更真实、重要。这部电影印证了他存在的价值,他甚至颠覆了世界的逻辑,觉得文革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他沉浸在搞粮食的兴奋中,恰巧与安东尼奥尼在街头相遇。安东尼奥尼是一个神迹。

10.站到人前有种种方法,最简单的便是戏剧性,美国的好莱坞在这方面典型地成功。从陈凯歌的《风月》、《霸王别姬》便可以看出他在这方面的努力。也许是不努力,甚或是他对自己这么做感到极不耐烦,因而,这两部电影重在过程,气韵丰实,悬疑、多解、蕴情,种种余味留得很足,但一近高潮,马上快刀斩乱麻,成了纯纯然的戏剧冲突,似曾相见,近乎是些俗套,好像种了十年人参,结果长出一根萝卜。

11.我们赠送战争场面、明星派对、名媛的裸体——都很值钱,而言呢?不要说这电影是大众娱乐,满足大众最庸俗的欲望便称职了,可惜大众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庸俗,看我们大众文学的传统,三言两拍充斥着人生警句。嫖一个妓女和看一个故事毕竟不同,人之所以看故事,首先是精神上的不满足。
故事的本质是反抗生活,活得平庸了,要看西部片,感受到不平等,需要去电影院看一个爱情,活得龌龊,便需要一个王者的故事。
故事是对人生的修正,通过看他人的故事而探究自己,故事的收尾需要讲出一个理,此理最好不是语言,是一个人物的反常情绪,或一个视觉意境。但有了这个理,观众灵性上才可满足,否则仅觉看了一场热闹,我们抱怨了很久“好看,但没劲”,劲便是导演的赠言。

12.“睡不服女人(《夜宴》)”、“算不过领导(《黄金甲》)”、“说不过坏人(《英雄》)”、“打不服傻子(《赤壁》)”——这些是大众的生存常识,但他们并不愿意在电影院里看到,而我们的大片恰恰违反了此点。大众希望看到略高于常识的智慧,杀毒软件也需要升级的。

13.法国电影的基因是色情,地尔密的一个浴女镜头,开启了法国的灵感。美国电影的基因是暴力,鲍特让歹徒直对镜头,朝观众开枪,让美国导演们都悟了。而中国电影的基因,是“不拿事当事”的自嘲。 
基因诞生期的导演演员都表情丰富、眼神灵活,突然间他们就被一帮眼神冷峻、表情严肃的人所取代,赵丹辛酸地说:“崔嵬得天独厚。”和赵丹的机灵鬼形象相比,崔嵬是个五大三粗、说一不二的汉子,高度符合一个共产党员光明磊落的造型,他导演的片子也如此,但一有机会仍很风趣,将日语胖翻译拍得可爱无比,把汉奸拍成了加菲猫,甚至小兵张嘎见到漂亮女孩会脸红,他也拍下来了,那才是多大的孩子呀? 
即便为政治服务,中国电影也是不拿事当事,登峰造极的是《地雷战》。这部纪录片、教学片、故事片的四不象,玩出了一个“巴巴雷”。在鬼子进村的危险时刻,几个小孩不埋杀死敌人的地雷,而埋上了一泡屎。粘得日本人满手屎,中国人就很高兴了。在极度紧张、真实的情景下,忽然诞生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玩笑,真是神来之笔。 
此片导演文静拘谨,但他的内心是一个野人,能摆脱国恨家仇的大众情绪,把中日战争变得好玩好笑。凭着一泡屎,他就是伟大的艺术家。在政治指标极强的时候,也能在瞬间改变整个事件的性质,玩性颇大,和中国导演的自由心灵相比,一般的外国电影就显得死性。 
后来,在创作空间极小的范围里,导演们送给国人的礼物,是一个个妖艳的女特务、姨太太,在高度纯洁的年代,向我们暗示了世界的丰富性。至于国民党、日本兵,我们很难对他们产生仇恨,他们给了我们一种游戏快感。 
《早春二月》的男女在谈“国破山河在”的沉重话题前,还要弹弹钢琴,享受一下意外重逢的乐趣。《红色娘子军》女兵们的短裤紧凑性感,遭到抗议“大腿满台跑,工农兵受不了”,但大部分人还是容忍了这一情况。 
这是一批官气十足、情趣尚存的导演,但很快这点情趣就荡然无存了。国人的天性是好玩、不正经,样板戏是中国最正经的作品,戈达尔见了样板戏后,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电影。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14.他对大众有时照顾得过多,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台湾的武打片流行李小龙的打法,李翰祥导演的《火烧圆明园》中有一段北京市民反抗八国联军的巷斗场面,就也用李小龙式的踢腿,而且有“啪啪”的配音。严格说来李小龙的踢腿不是传统武术,更多是西洋击剑的步伐与法国式踢腿的结合,这样的动作出现在一部历史长片中,就有点超前。
再据服装考证,那时的北京人是坠裆棉裤,裤裆垂到膝盖,将腿踢高有点难度。即便不懂武术与服装,见到一百多年前的北京人个个都跟武打明星般将腿踢得又高又旋,多少有些怪味,如此迎合大众,破坏了影片的整体感觉。

15.要知“神气”两字是习武第一关键,而几乎所有拍太极拳的影视作品,只是拍如何将对手缠住,然后用肩膀或臀拱一下——对于这种公园太极拳,著名搏击家王芗斋有严厉的批评:“如果这种太极拳是张三丰发明的,我会瞧不起张三丰。”可惜被老一辈武术家明确指明是错误的东西,却成为今日电影的时尚,尤其以徐克为代表的新派武侠片则只讲究姿态的美观,离真正的武术相去太远。

16.沟口健二在《武藏野夫人》中,借一个角色的口,感慨日本文化:“日本太平的时间太久,等儒家文化占了上风,权利关系稳定周密,个人就消失了。在日本,表现自我的方式只有两条,自杀和通奸。”
中国是儒家的大本营,却在腐坏到极点的清末,中国也是一派灿烂的人世。看日本影片中的妓院,总是一片浑浑噩噩,比不了中国的秦淮河,尚有一份风情。侯孝贤《海上花》中的清末妓院,竟有女校的静气,史实上妓院也的确被称为“书斋”。
中国人善于改变事物的性质,在自杀和通奸之外,还有着广阔的空间,那就是游戏。《海上花》中没有情欲床戏,嫖客和妓女只是在酒桌上做游戏。中国人甚至将吃也做成了游戏,将菜对应上典故名句,坐在桌前,也像赶庙会猜灯谜一般。中国的游戏范围之广花样之多,将将抵消儒家的压力。
中国是把沉重变成游戏,日本把游戏也变得沉重。中国的插花、击剑、弓射、擒拿、围棋,到了日本都成了需要严肃追求的“道”,半分轻松不得。虽然技艺得到了巨大提高,但下盘棋,竟拼力到要呕血而亡,看戏时要有“领掌人”,鼓掌都要专门有一个带头人,观众不得妄动,这是堵死了生活的余地,难怪只剩下自杀和通奸。
而中国的武侠,是中国民众自创的好游戏。中国的武侠,仅是一种口头游戏。考察中国历史,只有政治在野势力,如墨子组织、白莲教、青帮,并无侠客群体,因为没有任何经济愿意支持一个独往独来、不依照团体利益只遵照天理人心的侠客群体。
至于少林寺、武当山等世外体系?中国的寺院有独立中央财政之外的寺院经济,一座名寺往往是当地最大的财阀,在征收地租上并不慈悲,常会引起民变。高僧们也要维护集体利益,并没有所谓的世外体系。而创立佛教的释迦牟尼认为结党必然营私,不让建立寺院。寺院是中国人的发明,我们喜欢热闹。
明清黑社会常会供奉达摩为祖师,自称为禅宗流绪,笔者怀疑这是寺院蓄养打手的余绪。当然,公共汽车上至今有给老人让座的好青年,历史上不欠心绪来潮的侠客,但过于零星脆弱。
武侠就是愿望,民众口头创造武侠故事来抒发心中不平,由于讲得多了,造成一个侠客遍地的生活幻像,只有最底层的人才信以为真,而对权贵则毫无约束力。君不见,清末时的顶尖高手们多在王府供职,八卦掌和太极拳都是得到了王爷们的支持,方开宗立派。
武侠故事中的天理人心,在现实中踪迹全无,惩恶扬善只是个无望的假想。因为是公然的谎言,所以难以满足大众,于是侠客们的对手,从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变成了内斗,武侠与武侠之间的对垒。

17.隔绝了人世、不近人情,成了武士的优秀品德,《七武士》中剑道高手就是一个纯洁而偏执的人,结果招来青年的崇拜。吴清源在日本也被塑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盛传他两眼呆呆地盯着一个舞女看,只因为舞女衣服的花纹类似于围棋棋盘。因为高度符合一个日本武士的标准,反而招来妇女们的狂热崇拜,有了“心里都是吴清源”的流行歌曲。

18.我们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是有民族性的。
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二十年金曲回顾,会惊讶地看发现,那些歌星们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感觉,毛阿敏以左手持刀、右手拿枪的姿势唱着“一只蝴蝶飞进我窗口”,几乎是样板戏作派。甚至混血的费翔,肩膀抖得松松垮垮,只是晃晃而已,那是活动活动的体操,而不是表达力度的舞蹈。即便如此麻木,也迷倒了整国人。

19.不想再写“冬”和“又一春”段落,因为这两个段落,金基德陷入导演的自我膨胀中,令影片全然崩溃。
“冬”段落,出狱归来的小和尚已经中年人,由金基德自己扮演。他头戴毛线帽腿套红裤子,浑身圆鼓鼓站在岸边,和冰冻的湖面、破败的浮庙完全不搭配,穿成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感慨的,虽然他还是演出了点凄楚的神情——电影的视觉就是如此苛刻。

20.基耶斯洛夫斯基一直声称只拍低成本电影,他放弃了高投资,降低了投资方为回收成本、谋求高利润而对自己的干扰程度,获得了创作的自由。人生在世,总有为自己求得平等的途径,只是看你能不能放弃? 

21.小津安二郎的彩色片,不是生活空间,而是一个美术的空间。所以,他不怕违反生活的自然状态。做过小津副导演的今村昌平被美术空间折磨得神经衰弱,终于离开小津,去拍真实的生活去了。

22.《罗生门》中的太阳被表现为挑逗、嘲弄、示威的对象。一开始,太阳便是“偷窥”的形象,随樵夫而移动,没有西方道德上不动至尊的位置。而强盗与妻子性交时,太阳反复以略显诡异的形象出现,它不是旁观者,而是性交的参与者,它被强暴了。
在妻子的叙述段落,被强盗玷污成为无法抗拒的、接受这一命运的唯一内心支点是“与太阳作对”——这一日本民族意识,所以妻子在交合前,仰头望日,于是强盗压在她身上,如压在太阳上。之后公堂证词,强盗与武士一致对妻子“做爱时的欢愉”感到惊讶。
《罗生门》公映后,日本出现了无数部“太阳在做爱场面中”的影片,都是卖座片——证明了“文化的差异决定了接受的差异”。

23.《公民凯恩》中的上都是与蒙古帝国首都名称一致的。在西方人眼中,蒙古上都是个掠夺巨大财富的集中地,凯恩的上都也如此。在解说词中,在结尾段落收藏展示场面,表明了他的巨大占有欲。《公民凯恩》的广角镜头,并非泛泛地玩“深度空间”、玩人物间的疏离感,而是为了具体地展示凯恩的控制欲、占有欲和自我中心。
广角镜头的特点是纵深中人物行为超速,几步便可走得很远。如教师训练苏珊时,凯恩偷偷入门,在后景小小一点,但当前景人物发生争执,凯恩几步便走到前景,由小猛地变大——这一视觉冲击力,一下子使他成了画面中心,场面被他进攻了、控制了、占有了。
一个自我中心越强的人,他的空间占据范围也越大,普通人对于领袖人物一般是不敢接近的,道理也在这儿。当凯恩与他的监护人发生冲突时,广角镜头下,在纵深处的凯恩身影小小,但高大墙壁下只有他一人,使观众产生“他占据了巨大空间”的想法。广角镜头使人物与环境、活物与物质在视觉上产生相互侵占或排斥的感应,从而表现出凯恩的心理优势。
而当前景人物遮挡,破坏了凯恩轮廓完整时,镜头中的凯恩必走几步避开或另一换一个镜头。而当广角镜头强烈表现纵深透视时,如宴会一场,凯恩必站在透视线上,只需一招手,便可触及最远处的人。镜头中含着摄天花板也是为了扩大凯恩的空间占有率。广角镜头完成了凯恩的性格塑造。
此片中的几个升降镜头,虽然音乐做得紧张,但镜头运用仍出入自如,方向性和目的性明确,这反映了西方特有的“空间安全感”。而《罗生门》的暧昧环境,以及不同人物进入树林、武士在树林中自杀的镜头,表达了东方的“空间恐惧感”。
片头交待罗生门时,空间便不明确,当结尾婴儿出现,进一步造成空间的混乱;樵夫进入树林是一长串失去方向感的镜头;强盗在林中奔跑,因并非简单的过程交待,含有强盗本人的情绪表现,公路和案发地点间的距离变得过于有弹性;而当丈夫自杀前,树林如人一样,变得富有思想感情,在这里运用了俳句拟人化的手法,空间不再作为一个现实空间——处处可见空间恐惧的意识,方向感和目的性丧失,同时将环境人格化。

24.这点怎么解释呢?我们先假设多数制片人都是外行,对于外行来说,能打动他们的只有台词。海明威说过写小说不难,只要多写对话,人们就会喜欢。“人们太喜欢对话了”——这是诀窍,也是无奈。
对话是人们最容易理解的东西,而以文字描述画面,多数人则没有感觉,克洛德?西蒙的小说被用“印象主义”这个画派名词来形容,他详细地写出了许多绝妙的画面,但他的作品被大众认为读起来费劲,以致他在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说自己是个蹩脚货。
文学大师的画面描述都难以赢得大众,所以一般编剧的画面描述也很难降服制片人,只好写出有魅力的废话和最直白的动作,以便让制片人理解剧本。编剧生存的第一个技巧,其实是制作赘肉的技巧,正像导演生存的第一技巧是装出对廉价的价值观感兴趣。
剧本中会有许多的这样精美的“赘肉”,导演的前期的主要工作就是删减,如果识别不出,和制片人一样被这些赘肉感动了,便麻烦了。因为人在读文字时的心理是寻求意义,而观影是获得意境。电影是意境的艺术,而不是意义的艺术。
导演要警惕被制片人盛赞的剧本,编剧制作赘肉的技巧越华丽,给导演带来的麻烦越大,制片人很多时候都是强烈要求拍赘肉的,因为正是这些赘肉最初感动了他。导演的工作包含着诡诈,你的合作伙伴往往是无法说服的,因为你不能改变他人的审美,那是他自小到大形成的,让他服从你的审美,只能采取诱骗的方式。

25.许多人只是在青春期时,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局限,对他人则用“好人”、“坏人”简单地区分,所以幼稚的好莱坞电影能赢得大多数观众,因为大多数人不愿费神去理解他人。


读点:观察的途径



文/头马

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只是看,你并没有在观察。评论家充当的正是福尔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于对象构建现场,借助工具和细节,找到一条通路,然后发现真相。评论就是评论家将他观察的途径暴露出来。在原本的意义上,电影是一次性的作品。多数人只有一次机会对它进行观看。影评人对于大众的第一层价值在于定格,第二层价值在于再现,第三层价值在于提供那条通路的入口。这三者加在一起,就是翻译。影评人需要有足够的敏锐,捕捉电影作者的每个意识,并且翻译给大众。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才是个人评价和喜恶好厌,除非你觉得自己足够重要。翻译这件事导演自己不能干,甚至在电影里也不能提供过多的线索,因为这样显得他很失败,好像一个没人捉住的凶手自首,让人不齿。一个凶手自首,不是凶手的胜利,是社会整体的溃败,说明没有足够聪明匹敌的人了。凶手多半也是个笨蛋,否则就是忤逆社会科学。那就是科幻小说了。 

不太高明的影评,提供的是观点,不是观察的途径。不一定是错误的观点,很可能是非常正确的,了不起的,但是提供者有可能自觉聪明而变得懒和高傲。他们偶尔也会施舍一条极短的途径,不过从远处看,就成了点。然而评论家是发现家,不是发明家。发明出来的观点,人们往往觉得它仿佛有道理。因为看上去大开大阖,奇峭狂放,气势惊人。但是不堪一击,辣椒水也经不住。福尔摩斯从来不提供仿佛,他说,去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坚固,不容置疑。发现真相,而不是发明真相。发现,就需要拿出证据,暴露途径。暴露途径,就是去掉那个仿佛。

还有一些不太高明的影评,提供的途径不是笔直射下来的,会折射,还能散射。还有一把射下来一束的,看起来很光明的样子。但是看过去,发现他照错了主体。照得人家脸上红彤彤的。都很尴尬。影评人是做翻译的,信誉体系很重要,要在自己和读者之间建立信任关系,不但建立,还要维持。不然,读者可能看了几篇觉得胡说八道就跑去看别的译者了。非常残酷。

不高明的影评还有个特征,就是心态很奇怪,总想表现地不卑不亢。如果前面赞美地过分,结尾一定要补上几句差强人意的话。或者通篇痛骂,然后找出几个亮点。让人感觉就是不愿意吃亏。评论者和被评论者,不应当是喜恶好厌、此消彼长的关系,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何来不卑不亢。 

连不卑不亢都不愿意表现的影评,更没必要说了。

当然,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提供了准确、清晰、深刻、充满乐趣的途径。作为一个捕获真相的人,在暴露途径的时候,必须从始至终把持住,不居高临下,得意洋洋,也不乔装矫饰,有所隐瞒。他需要平和而坦诚地,不疾不徐地,讲出他所看见的东西。如果他没有掺杂一句因膨胀或利益所产生的谎言,那么,他的声音不会因为速度而失去力量。

我本来只打算写到这里,指出徐皓峰是符合福尔摩斯标准的影评人为止,但是,又发现除非提供证据,否则会陷入发明观点的自我指涉中,所以我决定前所未有地大段引用并横加评论一番:

徐皓峰写《卧虎藏龙》,从武侠设计的路径一路提问。譬如,《卧》的武打动作受到“不知所云”的责难,该片的武指袁和平有负盛名吗。然后答,“在‘竹稍上’一场戏中,周润发有一个点章子怡眉心的动作,就凭这一个动作,就是顶级的武术指导水准。影片中的周润发是武当派,这个动作是武当剑门授徒的仪式,因为武当剑门属于道家系统,那是道家授徒仪式的‘点玄关’或称为‘开窍’。”

点出李安的轻功拍的怪异,“影片现实感做得那么重,飞起来就难了”。但也有创举,章子怡和杨紫琼在城墙上的轻功追逐戏,“一般武打片的轻功都是一闪即逝⋯⋯决不会展示全程。⋯⋯用长镜头跟拍是忌讳,但李安反其道而行,用的是跟拍,但他是要用轻功动作表现人物性格,所以拍短了不行。”还有,“轻功是向上跳跃的,为了表现动作的轻飘,比如《东方不败》中一到轻功便是仰拍,但李安的轻功段落中有不少俯拍。仰拍轻功能利用天空,一个突然而至的单纯背景最能表现动作的轻灵,俯拍的背景自然就是屋顶。李安用俯拍轻功的方法展示古建筑,这一复杂的背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视觉效果,在技法上是个更新。”

《卧》的竹林戏抄袭胡金铨《侠女》一说,徐皓峰直接点明二者完全不同,“胡的竹林纯粹是异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谈恋爱。⋯⋯李安的轻功概念不是生死对决,而是男追女跑。节奏一慢,情调就从武打场面转化成了爱情场面⋯⋯弹性十足的竹丛被李安拍成了一张大床。”

这些都属于奇技淫巧,评说的对象也属于奇技淫巧,是普通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是一条稳路,是看门手艺,如果放到武侠世界里,可依此划分门派。但在武侠、兵器、历史等文化批评方向的着眼之外,徐皓峰还提供了其它途径。他对镜头语言和电影细节的把握,非常敏锐。

写吴宇森拍《赤壁》里谈阵法,“说雁型阵像扇子、八卦阵像乌龟,就把观众打发了,其实可以多谈点,商业片容量比我们想像的大。”因为“观众看电影是寻找新奇的生活体验,奇怪的知识能加剧生活的新奇程度。”观众需要“知性的刺激”。

写《投名状》陈可辛如何表现庞青云是个“知识分子”和“他背后一个很大的理想”。是以距离感表现。“第一次是到金峦殿墙壁的距离,第三次是到巡抚宝座的距离,没有强化巡抚宝座和金銮殿墙壁的造型,而是拍摄距离。”还有“拍庞青云在冰面上行走,这个视觉形象就是成语的‘如履薄冰’。⋯⋯他走了两步,便遥望着河对岸,止步了——这是第二次表现距离。”

陈凯歌、张艺谋以及整个第五代和他们的近十年作品,是国内被谈论最多,也是被观点砸中最多的导演及电影。徐皓峰的影评,没有回避他们,反而正面出击,整本影评集《刀与星辰》谈论的几乎都是最主流的那些商业电影。非常有勇气。但是,他的文字里,恰好看不见这种勇气。就是我前面说,评论者和评论对象之间没有关系,因此不需要姿态,也不需要围观者。一旦没有了被围观的想像,评论电影才可具有从容的气度。无所谓勇气的展示,或羞耻的隐藏。徐皓峰在评论中所展现的,是多种途径下对于导演的意图准确的还原,平静却不乏锐利地指出哪些做到了,哪些没有。而不是黑白分明的定论,完全的肯定或否定。而他所体现出来的敏锐,比看国外优秀影评人的评论更让人有顿悟之感,因为少了文化的隔阂,是直译,一句话就能点破微妙之处。

他提到陈凯歌的《孩子王》中一处台词,“《孩》中教师第一次上课,让一学生自由发言,学生的反应是‘你要整我么?’——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时代的险恶。凭此细节,陈凯歌便是一流的导演。”
然后又说陈凯歌《霸王别姬》里段小楼和菊仙的床戏没拍好,“可惜上床前,菊仙多嘴,说自己害怕。其实,他俩做爱了,就是他俩害怕了。拍害怕,就不要说害怕了。⋯⋯叙事不是为了直说人物内心的,叙事是折射人物内心的,此处不需要她的内心。”

“知性的刺激”、“此处不需要她的内心”这些都是基于具体对象生成,却可以推广到更多对象上的判断。凭此,徐皓峰的评论便可以脱离对评论对象的依赖,与评论对象相互独立。而他的观察途径及过程,已经足够形成自给自足的局面,产生存在的意义。只有足够优秀的评论家才能做到这点,摆脱在大众眼中依托对象存在的尴尬处境。这一局面最大的受益者是读者,读者无需观看电影也能获得智性的乐趣。而对于电影的观看者来说,他们也得到重新观看的乐趣,借助影评人,定格,再现,顿悟,从华生式的看变成了福尔摩斯式的观察。这是电影和影评所能达到的最佳局面,电影通过影评延长并宽阔了生命。并且,两者在擦肩而过的尊严下都保持其高贵。

徐皓峰的文字,经常透着古怪。他说“《卧》是部哀伤的电影,因为寻欢不成,而不是礼教的压抑。其实中国古人总是明一套暗一套,活活泼泼,并不特别压抑。”这句话里的“活活泼泼”就很怪异,哪里怪异呢,就是用的很老派。包括他动不动冒出的“笔者”都显示出一种老派的笔调。在他异常年轻的观察下总是跑出老派的用语,古怪。其实呢,徐皓峰长得非常憨厚老实,他导演的《倭寇的踪迹》上映,答观众问,有个观众问他电影里的笑点是不是布置的,因为看上去像公司年会上的笑点,都是由于尴尬而产生的。他也就是笑笑,有点尴尬的样子。不像文字里,能随时递过来一把刀。


晚会本质和泼皮贱相


大众娱乐时代的一个特征是,宣传替代理论。有宣传语是“每 一个导演都有一个武侠梦”、“作为一个中国导演,最终要以一部 武侠片来检验”。

似乎有理,武侠片是中国唯一的类型片嘛。但一个中国的作 家不会因为没写过武侠小说,就不是作家,大多数作家也没有武 侠梦,比如王朔认为喜欢舞枪弄棒是自卑的表现。

追溯武侠电影的历史,可发现很长一段时间,武侠电影是国 力不足的心理补偿。李小龙一度是华人圈最大的明星,因为他“弘 扬了民族自尊心”,很难想象,这种话会用在美国影帝盖博或法国 影帝让·迦本身上,他俩的魅力来自他俩对美国和法国的冷嘲。

武侠电影的银幕英雄,最有名的是霍元甲、陈真、黄飞鸿、叶问, 他们在历史上、在银幕上都很可疑。

影视作品里,霍元甲被日本医生毒死,但一个仇视日本人的 人为何要聘日本医生?这是《精武门》系列作品的软肋。上海有 钱人聘请日本医生,以轿车接送,来彰显身份,霍元甲随俗了。

平江不肖生写霍元甲成名,是在庚子之乱时,挺身而出,保 护了洋人和教民,杀了义和团首领,美名响彻租界,转至海外, 赢得欧美报纸颂扬。霍元甲不是民族英雄,是个国际友人。

《黄飞鸿醉打八金刚》(1968年)宣传海报。“外国有占士邦,中国有黄飞鸿; 占士邦好女色,黄飞鸿喜济贫。”

陈真是个虚构人物,李连杰和甄子丹扮演的陈真都跟日本女人谈恋爱,日本武士有自律风度、有精神信仰,但突然就发神经 地犯坏,以供合理宰杀。拍这种电影根据的不是故事原则,而是报复快感。这种快感需求延续到李小龙师父叶问身上,看过了,会有个疑问,我们为什么总要在电影里打洋人?我们到底打过了谁?

历史上的叶问没打过日本人和白种人,甚至一辈子没有查之 有据的比武记录。这样的一个人成为民族英雄,说明我们太缺乏 民族英雄。

香港有“泼皮贱相的审美”,喜欢混小子,大多数黄飞鸿都是 嬉皮笑脸,像六七岁小孩一样自己娇惯自己,沉迷在占哥们儿口 头便宜、占女人手头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爱。

当然他们后来会突然成长,一脸正气,比武时懂得“手下留情”,被击倒的对手会感激地喊一声“黄飞鸿!”——这是一个名号的 诞生,一个狠人的确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么?

黄飞鸿的起点是泼皮素质,终点是一个给人留面子的狠人,目的是维护一个家庭或一个招牌。起点太低,终点不高,难以称侠。 我们的武侠片,几乎没有侠,叶问是为个人生存,和讨薪民工性 质相同,“洋人不给钱”是两部《叶问》擂台大战的导火索。

英雄们有太多私仇,国恨是个外包装。而帮助不相干的人才 能称侠,座头市出手,可都是为了路上偶遇的人。

纵观武侠片历史,没能塑造起英雄人物,各路英雄多鄙俗、 幼稚、没文化,以“民族大义”藏拙,以“对外宣战”给观众以 廉价兴奋。他们没有明确的爱情观、价值观、生死观,只靠“逼急了,拼了”应付一切。

——这话绝对了,并非尽数如此,但也大体如此。

武侠片历史上的大多数影片的性质和现今大片一样,不是叙事电影,是晚会。晚会没有价值观,只有口号,“中国人不是东亚 病夫”和“给您拜年了”性质一样。一个故事的核心是辨析价值观, 一个晚会的核心是凑场面和凑名角。“武侠片是中国唯一的类型片”——这是宣传语,不实之言。类型片首先要确立一种特立的价值观,而不是类型元素,不能说有路有车,就是公路片,有马有戈壁,就是西部片。1

武侠片还没发展到类型片的程度,武侠片不是一个影视传统, 是一个晚会传统,如春节联欢晚会一样,是个以影视媒介表现的 晚会。但大众喝彩了,电影赚钱了,所以一台台晚会就这么办下来了,有时会悲哀地想,我们的历史,只是一堆热闹。

“串一堆热闹”是清朝小说的思维,如同清朝的建筑花饰,繁 复无聊。清朝小说整体不好,都是场面,对人对事无态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算什么态度?写得好,是文笔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说家。读者也是看热闹,三百年的叙事传统,味道恶极。

恶味延续到影视,大众没有反胃,仍乐此不疲。人类发明的 最邪恶的东西是资本主义和官僚主义,因为让人变得邪恶 ;人类 发明的最无聊的东西是“文字狱”,因为让人变得无聊。多尔衮把 文字狱一起,一个民族的心态就扭曲了,不讲是非,只求混日子了。

混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看热闹。八国联军屠北京的时候, 好些北京人高兴坏了,四处看杀人的热闹,其中一人写了《王大点日记》,记录了大伙的兴致勃勃。可悲在于,这类人不是汉奸, 他们是普通人。

价值观混乱的时候,人们只剩下看热闹。《丑陋的日本人》一书写美国大兵在街头强奸日本妇女时日本民众看热闹的情况,竟 然说日本人的群体特性是没有命令不行动,只要有一个日本人喊 “兄弟们上”,街头民众就会一拥而上,将美国兵干掉——作者不愿意谈日本战后的精神空虚,日本电影《人证》讲的就是“喊了 白喊”的情况,人们没动,价值观混乱的人只会呆呆地看热闹。

我们之所以不能在电影里讲一个好故事,不是不聪明,不是没 学问,是我们对价值观不感兴趣。看《故事》一书,可知不能混事, 故事的本质是辨是非,无结论的故事不是没是非,而是将不同价 值观并列给观众看,让观众去辨。

一个故事的最激动人心处,是价值观的冲突。历史上许多武 侠片的价值观是不值一辨的,如“别人欺负你,要不要还手?没本事报复,难道发发火,也不行么?”陈真只为争取一个发火的 权利,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样的英雄人物在故事原则上是不成立的,但在宣传语上成了“不可超越的经典”。

被评为武侠片大师的胡金铨有史学素养,有极高的绘画审美 力,能拍出诗情画意,但他的巅峰之作《空山灵雨》展露了诸多 禅宗典故,甚至拍了以女色修禅的宏大场面,一堆和尚看一堆女人洗澡,但结局竟然把纷争祸端——书法烧了,解决人贪念的方法,不是点化人心,而是毁可贵之物,高僧是个“怕事”、“图省事” 的市井小人。

可以玩女人,不能留墨宝,“眼不见为净”算什么价值观?

才子是“可以成名句,不能成名篇”。只爱看热闹的人,是拍 不出好电影的。大多数武侠片是不良心态的宣泄,难见到令人尊 敬的人品,难见到值得思考的人格,与传统文化中的优质部分相 隔遥远。


《卧虎藏龙》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寻欢的故事



电影是形象的艺术——也是最容易受形象干扰的艺术。视听魅力,是双刃剑,许多导演都维持不好“形象魅力与剧作内涵”的平衡,即便经典如《英雄本色》。

此片在剧作上,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十分空洞,不过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李逵。内心最复杂的是张国荣的角色,他要弑兄——此情结重大,如古希腊悲剧一般。从戏份比例上看,周润发不过是个配角。

然而,电影拍下来,原本是张国荣的电影成了周润发的电影,无论张国荣的内心如何复杂,周润发贴个胶布、流点鼻血、走路瘸一下,就把戏都抢光了。新现实主义名作《洛克和他的兄弟》中的洛克在剧作上是个为了哥哥而自我牺牲的圣人,但影像效果是,洛克是个将其哥哥毁掉的阴谋家——一代天骄如维斯康蒂,也会出现偏差。

不过正因为有了这点偏差,才拯救了此片,否则写一个农村家庭在城市中的崩溃,结果玩出一个圣徒,如此异想天开,实在有违新现实主义初衷。因为情节和形象有了不同的指向,洛克形象变得暧昧,避免了空洞,失控反成了好事。

本文不详细分析《英》、《洛》,只是以此举例,由于视听魅力的不可抗拒,许多影片是失控而成的。在每一部电影后都有一部隐藏的电影。由于电影元素众多,稍有失控,或者导演趣味的不自觉地变化了,最初的电影构思就要变味。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变味的电影,作为电影专业人士,观影的乐趣之一,就是从现成的电影中去寻找一个原味的电影。

制作电影很难贯彻始终,都会多少失控,有的剧情崩溃,有的则造成了特殊效果。还有一种电影,是严格控制,故意将最初构思隐藏起来。

中国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小说发端于野史。野史曲写真事,所谓“怪话就是真话,怪事多有隐情”。所有艺术都谈“虚实”,而中国小说要论“隐显”。老派文学评论的艺术鉴赏少,索隐多,就是要找个真事实情——故事中有故事,这是中国叙事艺术的嗜好。

典型是例子是《红楼梦》,大多数人认为在玉、黛、钗的三角恋爱中,隐藏着的是乾隆时代“两个中央”的政坛秘史。周汝昌更从蛛丝马迹发现,根本就不是三角恋爱,而是一个男人的生命阶段由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史湘云)来划分,三个女人次序出现,毫不干涉。

有点醋意是情趣,写成醋海风波就俗了,后续写手甚至在后四十回玩出一条人命,让黛玉死掉——因为完全不懂“隐”了些什么,所以只好在“显”的一方面用强,一味强化情节,造成艺术水准的下跌。

而李安的《卧虎藏龙》也有此隐显。《卧虎藏龙》表面上是一个道义压抑爱情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寻欢的故事。


胡金铨和李安



经上一段段落分析,《卧》片中的故事有隐情,所以片中出现了一些迥异于常规武打片的形态。

李慕白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平静地沿着水道行走,这是胡金铨的标志,这是文人的出场而不是大侠的出场。一般武打片的人物出场都动静很大,不是飞着就是跑着,徐克电影都是这样。李慕白的出场和《龙门客栈》的周怀安一样,这是李安在和胡金铨保持一致,表明在以武打片写中国文化。

影片的第一个建筑空间是镖局,同是表现深宅大院,李安和张艺谋全然不同。张艺谋的宅院不管有多广阔,也依然显得拥挤,后景的色彩也很扎眼,频用长焦镜头,所以前后挤在一起,消灭空间,因为他本要表现压抑,追求窒息感。而李安的构图,注意了建筑本有的对称均衡,色彩清淡,后景自然地暗蒙蒙一片,表现了“中空”感,呼吸顺畅。中国的根本医书名《黄庭经》,黄为中,庭为空,建筑绘画是中空美学,医术也以中空来治病,在传统文化中,这种意识无处不在。《卧虎藏龙》的摄影得了国际上众多大奖,与韩《曼陀罗》一样,不是技术好,而是意识好。

有一种议论,说《卧》中的竹林打斗是抄袭胡金铨《侠女》中竹林的打斗。此说值得商榷,依笔者看来,完全不同。胡金铨的竹林打斗借鉴了日本剑侠片,气氛严峻,对峙时完全是日本风格,打斗时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实战性,开掘出跳跃、飞落的技巧,对动作性极尽渲染。

胡的竹林纯粹是异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谈恋爱。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李安的竹林动作欠佳,因为作为武术设计师,他俩脑海中只有动作。而李安是以拍接吻戏的方法来拍武打戏的。

首先,李安的威亚长得过分,演员多被吊上四五层楼的高度,一拉就一两百米,如果拉不了这个长度,就用电脑动画解决。总之,人物长距离飞翔,长度一加长,节奏就慢了下来。

李安的轻功概念不是生死对决,而是男追女跑。节奏一慢,情调就从武打场面转化成了爱情场面,李慕白和玉娇龙在竹林中根本就没打几下,都是相互看相互等,节奏越来越慢,最终出现了慢镜头。

常规武打片的慢镜头是为了表现动作造型,而李安的慢镜头是男女相互凝视,甚至出现了男俯女仰这类接吻戏的镜头法,弹性十足的竹丛被李安拍成了一张大床。尤有一个动作设计,是两人在一根竹子上僵持,玉娇龙企图将李慕白弹飞,而李慕白在竹尖丝毫不动,如猫戏鼠般微笑——这是显露武功,有高手风范,但也是在调情。

所以李安和胡金铨的竹林完全是两个路数。以《卧》片可以看出一点端倪,作为大众艺术的电影,其实是可以有导演的私人乐趣的,甚至这种私人乐趣还能提高艺术档次。如此,电影的结构将变得空前复杂,这不是暧昧而是玲珑。

由于在电影起步阶段,中国正逢五六十年的战乱,对电影基本技法的形成无力作太多贡献,但进入电影的成熟期后,中国传统的隐显美学也许能给电影带来新奇,《卧》便是一个征兆。


剑仙片在网络时代复现的征兆



如果电影只是一种大众通俗艺术,那么新型电影的产生来源于大众心理,一种电影形态就是一个时代的秘史。如果电影只是一种高级的审美活动,那么新型电影的出现是一种审美的需要,就应该从其同时代的其他艺术中寻找它的助因,在以往的时代搜寻它的根源。

新的艺术风潮不是产生于形式翻新,而是产生于一种新的处世态度。举例如下:

我和爱人幽会的地方,

是在南方峡谷黑山林中,

这个秘密我只对我的鹦鹉说过,

啊!我的鹦鹉,

它正在十字路口叽叽喳喳。

这首诗来源于西藏,据说是一位活佛的作品,所以它刚流传到汉地时,许多学者都认为其中蕴藏着深刻的佛学哲理——这真是“高推圣境”了,既然没有哲理那它好在哪里?因为它玩弄了语言——这就是一种态度。前两句之纯真宛如十六岁少年,当我们正等着它的脉脉深情延续时,后三句则突然出现了一个闹剧。

诗的作者以一种嬉戏的态度来描述爱情,这是个前所未有的角度,所以它是好诗。这首西藏民歌在清末时有人按照五言七律的古诗来翻译,措辞颇像杜甫,那就完全不对了。因为它对爱情的态度变化了,所以我们最认可的形式是于道泉先生翻译时采用的白话文,而不是大学者们用的古诗。

诗作者对爱情的态度使得用白话文翻译诗得以成立,不再仅仅是一个前卫的想法。处世态度决定艺术形式,如果反过来就是投机。在十九世纪初的白话诗运动中,有不少都是垃圾,不管它们在文学发展上起过多大的作用。

电脑进入中国的时间还短,对我们多数人的影响还不能说是深入骨髓,在网络上至今没有一个电影信息的网站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编注:此文写于 2006年)。但对于电影界本身,处于网络时代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举例来说,网络时代的电脑特技已经根本改变了动作片,不管是美国类还是香港类。最近的局势是十九世纪中国三四十年代的剑侠片,像幽灵一样在动作片天地死灰复燃,笔者认为不久之后“剑仙片”会带来一种新的审美。

基努•李维斯主演的美国影片《黑客帝国》,是一部真正网络时代的电影,人们因网络的存在而改变了生活,如果没有网络也就没有这个故事。影片故事此处不多谈,关键是它的态度。网络的出现无疑是令人欢天喜地,甚至有人认为网络不但是信息的快捷,这种交流方式本身就是“民主”的天然样板,但此片对网络的态度则是恐惧。它认为网络时代糟糕之极,是个需要救世主的时代,影片套用《圣经》的情景,李维斯成了现代版的基督。

这部影片正是因为网络,使得人物动作神化——这就是剑仙片的基本特征。对于李维斯他那八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真是适得其所。这部美国动作片可谓浓缩了中国功夫片的历史,枪战场面学习吴宇森的痕迹很明显,打斗动作将李小龙、李连杰模仿得马马虎虎,至于其中的神迹,与其说像《圣经》中的基督显灵,不如说更像中国三四十年代的剑仙片。

他在片中的死而复活,一举击败强大对手的场面,简直就是剑仙片中服用灵丹产生异变的经典情节。电脑特技开始只是令一些不可能完成的惊险设计得以实现,但最终人们不满足于简单的视觉新奇,这种技术的进步必将孕育出一种文化,正如在《黑客帝国》般已经不再满足于运用电脑特技创造惊骇、创造恐怖的异星怪兽,而在用电脑特技创造动作美感,我认为就是中国的剑仙文化的复现。

最明显的征兆是香港电影《华英雄》,他同《黑客帝国》一样大量使用特技,但神化人物的依据不是网络,而是剑仙的传说。


剑仙片的蜕变



还珠楼主的“剑仙片”只是短短的一瞬,狂热拍摄的也就是不足三年的光景,它消亡的深层原因是社会文化心理的转移和飞机大炮的严酷现实,表面原因是因为金庸,此君是后起的最大武侠小说家,但他的路数不在剑仙上,武侠小说的口味一变,还珠楼主再无人提起。

金庸先生虽在与王朔先生的论战中显得口语能力稍逊一筹,可他的小说一直是香港武打片反复拍摄的题材,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今已然三十年了。

武侠小说肯定要写武林秘籍,金庸小说中的秘籍写得最好的是《射雕英雄传》中的《九阴真经》和这《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宝典》、《独孤九剑》,一是寓意深远,二是引发出的故事最为精巧。

从小说中零星写的秘籍介绍看,《九阴真经》象是来于李涵虚的道书,进一步臆测,小说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出处在于道教咸丰年间形成的“东西南北中”五派的局面。

而《射雕英雄传》结尾时第一高手是西毒欧阳峰,此人物逆练《九阴真经》的做法,和清末道教西派李涵虚的法门近似,道门五派的形成是清末重大的文化事件,金庸先生肯定知道的;和九阴真经有连带关系的是《九阳真经》和小龙女练的《玉女心经》,小说中《九阳真经》缝进人皮下的故事很明显是照抄佛教的《楞严经》的典故,《楞严经》的汉文润笔者是房融,这位大文豪如果知道自己翻译的作品是武林秘籍定会大吃一惊;至于小龙女练的《玉女心经》,道教典籍里有一本同名的书,只不过那本书的内容是教导女子做爱的技巧,和小说中《玉女心经》的清心寡欲宗旨实在南辕北辙,也许金先生就着小龙女冲破礼教的爱情故事,盗用此书名是别有一番深意。

金庸书中的“葵花宝典、挥刀自宫”之说,明显是一种错误的理论,是对道家“清心寡欲”精神的曲解,小说中说此秘籍来自于禅宗,实际上佛教才不管什么阴阳进退的问题呢。此说古已有之,在历史上曾危害不浅,道教门中挥刀自宫的大人物可以数出几个,对此类事迹古人们一会儿赞扬一会儿避讳,有许多史料上的纷说……也许东方不败的原形就在于此。

在金庸书中,对全真派人物描写得满是人性的缺陷,历史上全真派的兴盛是依靠外族(金、元)的支持,明显地金庸先生对他们没什么好感。

小说中的“独孤九剑”是一种神乎其神的剑术,小说中的秘籍文字令人想起了剑仙之说兴盛时,从武当山流传出的一本惊动天下的剑谱,那剑谱的记录方法跟古琴谱一样,是一些根本看不懂的字形和几道优美的弧线。剑谱的公布者是一个自称参加过北伐革命的人——宋唯一,他说:“我虽然因为没时间练所以不能验证剑仙的真假,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这就是真正的剑仙剑谱。”

这句话完全不合逻辑。那本剑谱实际上就是在八卦掌上加了根剑而已,只不过记录的方法神秘,但因为毕竟是武术,多少有些门道,也许金庸先生的“独孤九剑”来自于它。本身在《笑傲江湖》小说中,令狐冲和任盈盈的爱情产生于一个将琴谱错认为剑谱的事件。

笔者以前很想当个汉学家,充满愉快感地去旁征博引,但后来喜欢上电影,耗尽了时间,也就没了考证个究竟的时间。其实对于金庸先生,上面那种考证应该是两百年后的人干的事,那已全然不是用金庸的书来考证史料,而是在用史料来附和。但这么拉杂的考证金庸,是为了寻找他作品中剑仙的痕迹,因为据金先生讲,他的小说毕竟是从还珠楼主那里一点点变过来的。

考证的结果是:金先生是个以精通传统文化而著称的人,但在他的传统文化功力中可以见到对道家典故的运用,却看不到剑仙的影子,也许是因为剑仙不属于传统文化。其实大师都是变则通的人,金庸在读还珠楼主中度过了青少年,他长大后就另开天地了,不会再去玩已被还珠楼主耍得烂熟的剑仙,有才气的人都自成一家了。

通俗小说就像个大舞场,新鲜的款式最能刺激人们的口味(电影也一样)。金庸的小说极其重视故事的悬念和人物情感的真实,他的人物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武功。“金庸的小说如果抽去武打成分就是很好的爱情小说”——此说是许多人的共识,所以他不会将人物神话从而变成个异类。

金先生多年写社会评论的生涯塑造了他注重现实的特点,他的武侠出于社会。而还珠楼主的剑仙处于一个“亚神仙的武林”,虽然他小说中的风土人情可以当作旅游手册来读,但他的人物是亚人类,有点像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神。楼主的鸦片生涯促发了他的虚幻美学,和金庸记者生涯的现实感形成了巨大反差。

金庸的小说中有许多神乎其神的武功,但他每每是从低武功的人一层层写到高武功的人,这一层层的写法使人到高武功时觉得十分的合情合理,更利用大量的文史知识将武功与哲理混淆,使人由于对武功中的古典哲理成分认同从而对他的武功认同,所以他写的神奇武功具有伪现实感。

而还珠楼主不要这种伪现实感,他有点像李白“白发三千丈”似的张口就来。如果说金庸的师承是《水浒传》,那么还珠楼主的师承就是《神仙列传》,其中匪夷所思的神奇太多,根本无法用内功、秘籍、灵丹这些金庸的法宝来解释,而且楼主很少在书中利用道教经典书籍作武功秘籍,他只有“口诀”,强调一瞬间的灵犀,金庸是悟性,而他是奇迹了。他的小说被历史淘汰应该是必然的,因为社会越来越现实,他似乎从没想过在现实和梦幻之间寻找分寸。

金庸的成功在于他超越了还珠楼主,他的小说消亡剑仙。

李小龙是一个应运而生的英雄,塑造了强悍的中国人形象,正如同老上海的剑仙,本身并不完美,但迎合了当时的社会心理的需要。但在他最后一部影片《猛龙过江》中,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古罗马斗兽场中表现出对敌人的敬意,这明显地不是中国传统文化,而是日本“无刀流”后的武学精神。

“无刀流”不用真刀,而是用竹刀对打,这一派发展成今日的剑道,只有在摒除了生死的残酷后,武术才有余力发展精神内涵。李小龙在《猛龙过江》中表现出对敌人的敬意,是一种很现代的思想,不但在剑道,也见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爱你的对手,不要亲昵你的朋友”,后来古龙先生在他的武侠小说中也大量表现。

而这种敬爱对手的观念在中国是没有的,翻阅大量的武术拳谱,中国人的武德似乎是建立在“老子天下第一”的基础上的,只说了些“得饶人处且饶人”一类的语言。中国的武术家似乎从没想过对手和自己实力相等的情况,更不会把自己放在弱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中国的武德是一些“强者王侯败者寇”,胜了要怜悯败者,败了要听天由命的刘邦项羽概念。

美国导演约翰•福特不但将牛仔的枪法、印第安人的骑术拍得动感壮丽,而且表现人的生存压力,正因为这点,所以他影片中的正义邪恶才不简单的只是个道德问题,所以他是大师。李小龙的功夫展示无疑一流,他在《龙争虎斗》后打斗场面开始精良化,出了几个动作经典,又在《猛》片中开始出现表达武术精神内涵这一倾向,也许中国的功夫片终于可以摆脱“报仇雪恨”、“除暴安良”这些狭隘的主题,出现表达“武术内涵”的一种新型的功夫片。

当他英年早逝后,翻看他留下的四大本笔记,里面有大量的关于“武术内涵”的内容,而且都是足以带来新型故事的,实在令人惋惜。只有他那种武术大师才能拍出“内涵”功夫片,他的死使得功夫片种少了一种类型,对于他自己的损失是:他只能成为青少年的偶像,没有成为香港的约翰•福特。

李先生的电影是功夫,风格是打斗的写实,成功在于他的第一部影片很像街头斗殴,使七十年代的武打动作脱离对京剧武戏的模仿,令人耳目一新。即便他发展出了新型的功夫片,动作也一样会是极度写实的,越表达内涵就越要求动作的真实,只有动作是真实的,表达出的内涵才能让人信服,所以李小龙的电影和剑仙片是两个极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香港的片种,与一般的鬼片不同,主角都是些会法术的茅山道士,故事往往是根据《万法秘藏》一类符咒书上的法术编成,例如书中有一则法术是:“一个美女走过,将她踩过的土捻起一小撮,念动咒语,这个美女就会自动的寻上门来。 ”编成电影剧本为:“一个小镇,突然有大量的女子失贞,当小镇人民在讨论这是不是个道德沦丧的问题时,茅山道士说‘不是!’ ……”

因为故事的起点是一些光怪离奇的法术,所以这些故事往往编得十分有趣,可惜拍摄手法原始,电影人不愿费力去发展电影特技,直接搬用民间戏法和杂技,将一些神奇诡秘的剧作设计拍得就像街头卖艺,没有出过精品。

成龙的电影有着真实的惊险表演,武打动作也貌似群殴,但他骨子里是香港李小龙出现之前的武打片延续,那时的片子是对京剧武打的模仿,成龙的电影许多评论都说有卓别林的影子,但也可说是京剧武丑戏比如《三岔口》的延续。成龙影片风格与他早年的戏校生涯有关,将衰微的京剧转化成风靡全球的电影,真是个天才。

李连杰是八十年代的武术冠军,他从小练的武术是表演性武术,那种展示性的功夫是在六十年代建立武术大会制度后出现的。四十年代也有过全国武术比赛,但那时的表演意味着一个门派的尊严,不会那么心态轻松地在绿地毯上劈叉翻跟头,在充满敌意的目光中无法摆出一个美丽的姿势,如果摆出了就有点像个傻瓜。

新中国建立以后,有过波澜壮阔的拯救武术遗产的活动,许多根本不适于表演的武术在体校中被改造,这种改造完全为了观赏者考虑,比如过于朴拙的形意拳——虽然是三大内家拳之一,由于很难改造,一直是武术大会上费力不讨好的角色。

李连杰早年的《少林寺》为何令人耳目一新?因为那是新型武术的第一次电影展示,那种武术是本着美观大方为原则创造的,对力道的追求远远逊于对姿态舒展的追求,体校中矫正传统姿态的是新中国建立后一流的武术人才,哪是港台的武打演员所能比拟。

这种新型武术非传统所有,甚至遭过唐人街人士的痛斥,但它非常适合于电影,因为电影本身是观赏性的。在近来的李连杰电影中,他又作出了对太极动作的美化,他的古装时装片中具有很大的特技成分,常常被几十条钢丝悬在空中,但他影片的基石是他不借助特技时所表演的优美姿态,这种姿态不是电影材料造成的,而是他本身的,是练出来的。

成龙七十岁也能是武打巨星,当他不能再作出惊险动作时,依然可以靠着影片中的京剧设计给人以欢娱。他不像李小龙般单打独斗,他非常注重场面,他影片中的群殴就是京剧舞台。在京剧舞台上翻跟头的都是跑龙套的,而真正的主角只要顺势摆弄摆弄头上的翎子就行——也许以后他的电影会是这样。

而对于最近他模仿美国动作片的几部电影我持否定态度,他突然成了好莱坞英雄形象,脱离了小人物脱离了舞台节奏,一个天才偏离了自己的轨道。

李连杰七十也能是武打巨星,这道理正如梅兰芳六十演少女一样,关键在于掌握了姿态。李连杰和成龙都是凭着一种非纯武术而在电影创造了新的动作天地,他们的电影处于李小龙真功夫和剑仙奇迹般神功之间。

吴宇森的电影被称为暴力美学,他将人体在子弹中的震荡表现得十分富于美感,无疑地他和李连杰一样,成功于对人姿态的把握,但不同的是李连杰是演员本身对动作的把握,而吴先生是用电影手段把握——这一点与剑仙片相同,李连杰停留在美观,而吴先生已经将动作上升为诗化。

诗首先意味着对现实的异化,吴先生的慢动作在瞬间改变了死亡的严峻,使得生命消亡在美感中。在慢镜头中舞蹈般的动作使得血腥消失,全然是情感的起伏,他在动作场面中竟然创造了一个情感的空间,这是好莱坞不曾有过的思路。

吴宇森电影的奥妙在于,他最善于处理“冲出去”或“有人要冲进来”的场面,就是他的枪战调度主线是一根直线,敌我双方因这条直线而冲突。直线肯定要比曲线剧烈,如果将他《喋血双雄》、《英雄本色》等片的场面调度图和分镜头参照看来就可发现其中奥妙。他所有的情节故事就是要把人物逼在一个绝境里,然后让他们冲出来或是让另一帮人冲进去。

他在美国的影片为什么不好?因为他失去了这条直线,场景变得复杂而开放,缺乏那种将人物逼入绝地的情节。以往我们看吴宇森影片最激动的就是那些人物“拼死一搏”的回肠荡气,他镜头的美感在这条直线上,他在美国也使用慢动作也还是让手枪打出机关枪的效果,镜头切换更为复杂,但总让人感到气势不足,因为将最有力的直线失去了。

因为吴先生的美学是建立在一根直线上的,冲过这根直线就是生,冲不过就是死,所以他影片的地面是一个严峻的写实空间,虽然会有许多跳跃在半空中的开枪、中枪的动作,虽然这些动作被慢镜头效果表现得犹如舞蹈,但整场枪战仍然遵循物质现实,如果不遵循物质现实,这条直线就不存在,戏就崩溃了。

所以吴先生的影片不能说是写实,他开掘了视觉美感,将动作处理得舞蹈化,但为了架构戏剧冲突,在动作整体上还是遵循物质现实的,和剑仙片全然不同。

徐克的《笑傲江湖 2:东方不败》不但是徐先生本人的经典,也是金庸电影的经典,虽然这部电影和他的小说相去甚远。电影改编自小说《笑傲江湖》,其中写了一本《葵花宝典》,令芸芸众生原形毕露,此秘籍象征人性的贪婪。

小说写的是政治角逐对人性的异化,异化的经典是东方不败这个人物,他为了成为第一高手竟然将自己挥刀自宫了。而电影成了一个凄美的同性恋故事,将小说的本意丢了,但由林青霞反串男人演东方不败,此片肯定好看,她的风采绝不亚于当年的胡蝶女士。小说中还有一本秘籍是和《葵花宝典》相对应的,就是令狐冲练的“独孤九剑”,这本秘籍象征人的超脱精神。但这部电影表面金庸,内在是还珠楼主,因为动作美学不是金庸式而是还珠楼主式的。

在还珠楼主时代写武侠小说的众多,或是来于《史记•刺客列传》,或是《唐宋传奇》、《水浒传》,独楼主迥然不同来源于《神仙传》,来源不同,自然对动作的描述有天壤之别。还珠楼主的师承是东晋葛洪《神仙传》,以下是《神仙传》摘抄:“茅父以杖击茅君,杖将触茅君身,突在空中摧折成数十段,飞扬而出,尤如箭射弩喷,中壁穿柱,壁柱俱陷。”

以下是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的摘抄:“他忽然觉得脸上被人重击了一拳,眼前阵阵发黑,向脸上摸去,是一粒水滴。 ”“船忽然不动了,回首望去,见一条柳枝从岸边伸出,柔软的搭在了船尾,河流湍急,船尾被这柳枝按得无法行驶,在水中团团打转。 ”

看这样的文字,会在不自觉间忘记那是一种武功描述,而被其中的美感所悄然打动,豁然神往。这样的文字追求的不是把握武术体态的美感,而是一种虚化的意境之美。

光有电脑特技而无意境之美还不是剑仙,徐克先生在没有电脑,只是运用电影基本特技的情况下,创造了这种虚幻的美感——在《东方不败》之中。

《东方不败》的男女主角是李连杰和林青霞,这两个人在影片中的不同动作之美形成了有趣的对比。李连杰一如既往的展示他的姿态,尤其是他剑法的弧线和四肢舒展的腾空劈叉。而林青霞则衣带飘飘自由地在空中飞行,显现了胡蝶女士昔年的风采,她的武功如下:“她扇了扇手中的折扇,围攻她的华山剑客们像尘埃般被这折扇的微风扇的四下散开。”“她的手沾了下水,向远处弹去,这一滴水穿入灯罩,一只飞蛾被这滴水击中,陨落而死。”

这样的例子在《东方不败》的林青霞身上比比皆是,可以看出如此的动作美感是与《神仙传》、《蜀山剑侠》的文字一脉相承的。她是个亚人类的形象,就是剑仙。


客串形象



看华人世界几大导演的照片,大多是较易沟通的善良模样,如李安、吴宇森,而徐克一脸流民的孤寂。他是越南华侨,但这一出身不足以解释。

这位先生早期喜欢在自己电影里演上个小角色。外国导演多把最酷的小角色留给自己,法斯宾德和波兰斯基要演地下组织的头(《莉丽玛莲》、《唐人街》),想表达一种阴狠的魅力,可他俩一个娃娃脸一个小瘦子,只能说满足了一下自己。

香港导演较好,在自己的片子中扮可爱,如黄百鸣、王晶,出镜率奇高。至于徐克,自我解嘲到了自我贬损的程度,演成了丑角(《新蜀山传》、《夜来香》)。徐克在电影中的形象为——与周围的人交流不上,想起什么是什么,一个严重的神经质。

要说交流,他善于把握他人心理,是最成功的商业片导演,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思维自闭、行为癫狂的人,不能不令人多想。九十年代这十年,徐克取得了极大成功,振奋了一个片种——武打片。但实际上,他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商人,而是一个探索者。1992年他到北京电影学院办讲座,显示出传统文化功底,我们才知道他每一部片子都有重大思考,似乎并不比陈凯歌少。

他思想的效果如何? 1993年,他的《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在北大放映时,结尾处黄飞鸿一番“爱国爱民”的慷慨陈词,令北大学生起立鼓掌长久不息,几乎可算盛况。

但人们还是更爱看他的“视觉冰激凌”,对其思想性常常忽略不计,他的电影是标准商业片。中国文人牢骚多,常把自己画成疯和尚,如梁楷、陈老莲,徐克在武打片中始终多思多想,也许在票房成功的热闹中,还有“不被人识”的感慨,才继承了这一古风,客串时将自己弄得怪模怪样。


所思所想



徐克不再约束自己,影片中又有了“洋货”,拍出了《黄飞鸿》系列。黄飞鸿所爱的女人是个假洋鬼子,不但大量笑料是东西方礼节的冲突,而且敢于让东方武功与洋枪较量,每次都是东方武功取得最终胜利。

既然是拍给中国人看的电影,东方功夫就不能输。不能令民族自尊心受挫,这是商业片的法则,否则引起沮丧情绪,就没票房了。难得的是,双拳难敌枪子儿——这连李小龙都回避不了的问题,竟让徐克给解决了,赢得让人信服。

因为他视觉手段非凡,在银幕上确实达到了拳脚赢洋枪的真实效果,所有高难度动作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观众对此不但不起疑,还为武林高手面临新的挑战,感到振奋。

将自己视为学者的徐克,他的思想性,表现最多的是在《黄飞鸿》系列中。首先黄飞鸿就生在西风东渐的清末,如果说老一代武侠片导演的学问是史学研究,那么徐克的学问是比较文化。

武侠电影的特殊性在于,除去技术的革新、时尚变化,往往一种新型武侠片的产生,都是导演对某一传统文化吸收后,才能创新。而徐克不单从东方古典文化吸收养料,还把清末入侵的西方文化变为武侠片中的情节因素,与山寨、暗堡相比,构成了一个新的武侠片环境。

将人物置于多种文化的矛盾中,去思索人存在的价值,文化取向严重到——等于人生取向。现代生活就是多种文化并容,人们对他的影片产生强烈共鸣,虽然影片最吸引人的还是视觉奇观,但这是沟通的基点。

沿袭徐克风格拍的武侠片很多,但没人能像徐克般将东西方文化冲突表现得那么风趣,可算是徐克的品牌。但他所拍的毕竟是商业片,对文化冲突无力深一步探讨,只限制在笑料程度,或是迅速转化成民族冲突、国恨家仇,从而开打。他的影片营造了古代氛围,人物却是现代思维,对观众有亲和力——这都是他良好的分寸。

而徐克一旦越雷池一步,就会处在他的四重矛盾中不能自拔(前面说过,思想与商业,生活细节与文化典故)。比如他所编剧的《黄飞鸿之四:王者之风》,将种种麻烦留给了导演元彬,此片列举的对比现象太多,就乱套了。

他编剧的作品还有《笑傲江湖 2:东方不败》,加入了西方热门的同性恋话题,但让林青霞演男同性恋,实际效果还是男女爱情,探索得毫无风险。此片抛弃了胡金铨的明史气,高度表达了中国人心目中的武林情调,是徐克风格的娴熟之作,取得巨大成功。

而《东方不败》的后续——《笑傲江湖 3:风云再起》,徐克就大意了,不但将同性恋实打实地描写,而且还把他对“偶像崇拜”与“商业炒作”的思考,也放入此片。有人说此片开创了寓言体武打片,笔者认为这是一部极不合和谐的电影,徐克的四大矛盾都爆发了。

但是徐克的矛盾也不能说是他个人的矛盾,进入九十年代,仇杀、寻宝这类六十年代题材,已太过时了,徐克在武打片中加入现代信息,是在尝试着扩展题材,但拿来一个新题材并不等于扩展了题材,这个题材能否在武侠片中成立,同样也是分寸问题。

《黄飞鸿》的成功在于分寸感,《东方不败》的成功在于武林情调,但都可以说达到了极致,再做的余地不大。况且商业片的规律是,没有永远盛势的商业片,总是不同类型循环领军,如好莱坞这几年是爆炸片、悬念片、爱情喜剧片在循环,在中国,什么能顶替武侠片?

徐克开始了探索,虽然他的探索是在武侠片的变数中。《东方不败》的武林情调是半神话的气氛,所以在监制《东方不败》的1993年,徐克自己拍的是《青蛇》,源头是《聊斋》故事,进入了全然的神话世界。

早在八十年代,徐克进入过西方的科幻世界,拍了《妖兽都市》,一个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好莱坞的类型片始终是徐克的拿手好戏,但他总是一拍过后便弃而不用,他要创造中国的类型片。

中国人也对外星人不太感冒,所以他的虚幻世界只能是古代神话。《青》片将神话与三级片结合起来,情欲场面拍得很好,而他拍武打的手段用在神话法术上,就显得有点吃力。

之后,徐克将他拍古装武侠的技巧搬在现代,将武功用在做饭上,拍了《大三元》,现代与古装相比,当然视觉魅力减半,所以没有继续。但周星驰后来的动作喜剧延此路数,到了《少林足球》,已将此路走通,可惜徐克当年放弃。

徐克到好莱坞拍了一部类型片——时装枪战片《反击王》,第二次揣摩吴宇森的路数,但显得毫无所得。他还监制了《铸剑》,一部脱离传统大侠,企图塑造西部硬汉的武打片,反响不大,所以徐克也没延此路数拍片。

徐克沉寂了,香港几年来的风潮都是好莱坞类型片,比较有本土色彩的是黑帮片变种《古惑仔》。《古惑仔》衰落后,又有了武侠片,根据漫画拍摄了《风云》、《华英雄》,由于电脑特技的长足进步,出现了许多神力场面——那一直是徐克想做的效果。

徐克落后一步,如何后来居上?《风》、《华》两片根据的是漫画,文化成分和故事精良程度都有限,徐克找了一个更高的起点,回到了十八年前的作品《新蜀山传奇》(1983年),凭借着还珠楼主这棵大树,拍出了《蜀山传》(2001年)。

还珠楼主的小说本身具神话性质,此片的视觉构思极为高超,徐克又一次创造了视觉奇观,将仙人的飞翔、宇宙天空表现得壮丽。电脑特技不是用来制作怪兽,而是用来创造美感,展示传统文化魅力,这是徐克思维的领先处。但习性使然,与《新蜀山传奇》的纯古典相比,徐克在《蜀山传》中搞起了中西结合,加入了好莱坞的宇宙飞船、美式军刀、机器人、吸血鬼造型,又一次丧失了分寸。

而且此片精力花在视觉试验上,故事人物不完整。以前徐克每当碰壁,便回到他所熟悉的西方类型片上,拍出了《夜来香》、《刀马旦》、《妖兽都市》,用曲折生动的情节、鲜明的人物来赢得观众。

一个商业片导演如果连续几部片子票房平平,会被淘汰出局的,故事人物——这种故事片的本分功夫,原本是徐克的救命法宝,帮助他渡过难关,而今怎么舍弃不用?因为他真正起家靠的是创造了视觉奇观,一个人在向更高境界冲刺时,只会想他的优势,不会想他的底线。他的作品虽没有成功,但无疑他找到了新的路数。

徐克是个要创造中国式影像的人,像他的客串形象一般是个孤僻怪人,因为中国电影,是以西方电影理论为归依的。电影本就产自西洋,其实践领先于中国,对于当代人生存的哲学思考,西方不断开宗立派,而中国近现代思想界似乎提供不出什么,所以国内表明一部电影的卓越,是要引出外国理论、与外国电影类比的。

而唯独武侠片,不需要外国理论撑腰,要研究武侠电影,只能以我们本民族文化来研究,可惜习者寥寥。现今的徐克处于一个探索阶段,对于别的导演是寻找新题材的问题,而对于他,是寻找新的分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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