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饪有术
有了各种食材和调料,还必须有烹饪技法,方能造就出美食,与今天相比,《诗经》的年代,人们的美食水平还是比较粗糙的,但今天我们日常运用的主要烹饪技法在那个年代已经基本形成。一,脍《说文解字》说:“脍,细切肉也。”《汉书·东方朔传》则讲得更清楚:“生肉为脍。”就是把肉类切细了生吃,因为不需要烹煮,所以《说文解字》只提“细切”这个关键因素,《诗经》时代,脍这种烹饪方法就是处理鱼类的主要方法,《小雅·六月》就记载了这种方法: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这首诗我们在讲鳖的时候讲过,尹吉甫帅师深入玁狁腹地,与玁狁正面作战,取得胜利,保证了周王室的安定,凯旋后设宴约上一帮好朋友庆祝,吃的就有“脍鲤”,就是鲤鱼刺身。不仅仅鱼肉可以“脍”,其他嫩一点的肉也一样“脍”,脍这种方法来自于古老的自生食时代,但它和原始人茹毛饮血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原始人的茹毛饮血,是把猎物杀死之后直接啃着吃,缺乏对食材的加工的,而脍则不同,这种烹饪方法对食材加工的要求其实很高,细切是关键因素,加各种调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为什么叫“脍”,东汉刘熙从语言声音的角度来推求字义由来的著作《释名》讲清楚了:“脍,会也。细切肉令散,分其赤白异切之,已,乃会合和之也。”古人把白肉和红肉分开切,然后让它们汇合在一起,这叫“会”,会不会也包括酱料与细切肉“会”在一起呢?孔子说“脍不厌细”,这就说出了脍的要点——切得越细越好,现代烹饪科学解释了为什么要薄切,原因有二:一是薄切可以破坏肉的纤维结构和结缔组织,否则就会咬不动。二是方便入味,各种酱料要渗透到肉的中心,必须攻破肉里的蛋白质、水和脂肪“设置”的层层障碍,切得越薄,酱料攻城掠地就更容易,我们称之为“入味”。脍这种烹饪方法在历朝历代都有极重要的地位,二十四孝里有个“涌泉跃鲤”的故事,“姜诗,事母至孝。妻庞氏,奉姑尤谨。母性好饮江水,妻汲而奉之。母更嗜鱼脍,夫妇作而进之,召邻母共食。舍侧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日跃双鲤,诗取以供母。”说的是东汉四川广汉人姜诗,娶庞氏为妻。夫妻孝顺,其家距长江六七里之遥,庞氏常到江边取婆婆喜欢喝的长江水。婆婆爱吃鱼,夫妻就常做鱼脍给她吃,婆婆不愿意独自吃,他们又请来邻居老婆婆一起吃。这份孝行终于感动了上天,有一天,院中忽然喷涌出泉水,口味与长江水相同,每天还有两条鲤鱼跃出,从此,庞氏便用这些供奉婆婆,不必远走江边了。东汉时当官有个渠道,叫“举孝廉”,只要够孝顺够廉洁,就有可能被举荐为官,于是各种不靠谱的二十四孝就冒了出来。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们暂且不说,但拿姜诗之母好食鱼脍来说事,说明鱼脍在那个时候的地位不简单。两晋南北朝时期,食脍之风更盛,鲈鱼脍名气极大。《晋书·张翰传》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令张翰辞官的理由之一就是鲈鱼脍。唐宋时期,食脍之风达到鼎盛。出现了记录制脍刀法和烹饪方法的专著《斫脍书》,其中记载了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叶缕、对翻蚨蝶、千丈线等多种斫脍刀法,只可惜此书已失传,这些招式也不得而知。李白就是鱼脍的爱好者,他写鱼脍“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杜甫也喜欢吃鱼脍,他说“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史上最狂热的鱼脍爱好者苏轼有“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病妻起斫银丝脍,稚子欢寻尺素书。”苏轼欢吃鱼脍到什么程度呢?在《东坡志林》里,作为段子手的苏轼还讲了一个段子,说苏轼患红眼病,有人告诉他不能吃鱼生,他想听从劝告,但嘴巴不同意,说“我是你的口,它是你的眼,你不能厚眼薄口,眼睛患病关我什么事,废我的口福这不应该。”苏轼不知怎么办,嘴巴又对眼睛说:“改天一样我口腔生病,你看东西我也不拦你。”从味道和口感上讲,一些食物生吃体验会更佳,这些食物一般是几乎没有结缔组织和肉质特别细嫩,它们一经过热,蛋白质发生变性,肌肉收缩,充满风味的汁液就被挤了出来,吃起来风味就会大打折扣,口感也变得又老又柴,这类食物生吃更佳。但从卫生和便于消化吸收来讲,熟食则是更优的选择,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严肃地警告:“鱼脍、肉生,损人尤甚”,大约自明代起,脍这种食俗逐渐淡出我们的餐桌,只在岭南等偏远地区保留着,做过广东学政的美食家李调元在《南海竹枝词十六首》“每到九江潮落后,南人顿顿食鱼生。”对岭南人吃鱼生,他觉得很是奇怪,所以大书特书。现在脍这种风格,只存在于少数地方,倒是日本,此风仍甚。二,炙从美食史上看,火的运用将人类从茹毛饮血的盲荒时代向文明阶段推进了一大步,《吕氏春秋·本味篇》就有“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强调火在烹饪中的重要作用,而人类最元始的用火烹饪,就是各种烧烤,古人多称之为“炙”。在《诗经》里,各种烧烤不是一“炙”了之,分得很是仔细。《小雅·楚茨》是一首周王祭祖祀神的乐歌,描写了祭祀的全过程,从稼穑言起,由垦荒到丰收,由丰收而祭祀,从祭前的准备一直写到祭后的宴乐,详细展现了周代祭祀的仪制风貌,其中也涉及到烹饪手法: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翻译一下,大意是:掌膳的厨师谨慎麻利,盛肉的铜器硕大无比,有人烧肉又有人烤炙。这里的“燔”,指放在火上烧,与火直接接触,这里的“炙”,对应的是离火有一点距离的熏烤,不与火直接接触。《小雅·瓠叶》里有“有兔斯首,炮之燔之。”这个“炮”,指的是将带毛的动物裹上泥放在火上烧,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叫花鸡做法。《大雅·生民》里有“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大意是将大肥公羊剥了皮,火烧烤串供神享,祈求来年更丰收,这里的“烈”,指将肉贯穿起来架在火上烤,相当于今天的烤串。上述四种方法,目前还得以完整保留,但如此祥细的分类,要记住它们对应的名称太过烧脑,古人以“炙”称之,我们现代人又以“烧烤”一词统之,但南北之间仍有纠缠不清的叫法,北方讲烤,比如著名的北京烤鸭,南方讲烧,比如著名的烧鹅、烧肉,真要追根溯源,还得翻翻《诗经》。三,煮把食物和水放在容器里,用火把水烧开,通过水传导热量,这种貌似简单的烹饪方法其实并不简单,因为更为普遍的应用,前提是得有耐火烧的陶器、瓷器、铜器、铁器的出现,《诗经》的年代,这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当时“煮”这个字没在《诗经》出现,代替它的是“亨”和“炰”。比如《小雅·瓠叶》:幡幡瓠叶,釆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大意是:葫芦瓜叶舞翩翩,采来做菜煮着吃。君子备好香醇酒,斟满酒杯请客尝。在这里,“亨”同“烹”,就是水煮的意思,“瓠”就是葫芦瓜,葫芦瓜叶在葫芦还没成熟时还没枯萎,是可以吃的,做法就是水煮。在《大雅·韩奕》这首诗里,韩侯到镐京拜见周王,然后去祭祖,路过屠邑,显父热情接待了他,吃的东西“其肴维何?炰鳖鲜鱼。”这个“炰”也是煮的意思,读fǒu,“炰”是个多义词,读páo时同“炮”,把带毛的肉用泥包好放在火上烧烤,《鲁颂·閟宫》里的“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里的“炰”就是“炮”。接待韩侯用了名贵的鳖,鳖没有毛,显然不能“炮”,只能是煮。有人认为“炰”是蒸,这个观点值得商榷,《集韵》在注炰时就说:“俯九切,音缶。同缹。”而缹就是煮的意思,《齐民要术》里有一章“蒸缹法”,除了收录了蒸的品类,还收集了缹的品类,就是今天的煮。陆游在《寺居睡觉》诗之二有:“披衣起坐清羸甚,想像云堂缹粥香。”他还自注:“僧杂菜饵之属作粥,名缹粥。”与菜共煮的粥,不可能用蒸。和烤一样,煮的历史非常悠久,在陶器诞生之前,先民们就用烧石法煮食物,他们在地面挖坑,或者用竹筒之类的容器,装水并下原料,然后循环投入烧红的石块,使水沸腾煮熟食物,考古工作者在宁夏水洞沟遗址发现了烧石,考古学家推测就是用来烧水或做饭用的。煮这种通过水作为介质直接加热食物,相比烤这种方式,因为具有更多的优势而逐渐在家庭烹饪中占据主流位置,这些优势包括:煮更加节约,与煮相比,烧烤这种方式既浪费薪柴,又浪费食物,烤出的油滴在火里,对于极需要脂肪补充的人来说,看着肉里滴油,心里肯定在滴血,烧烤还会导致部分食物烧焦,在食物来之不易的年代,这就是极大的浪费;煮更加方便掌握。因为用水做介质传热,温度有上限,一般不用担心把菜做砸,这简直就是烹饪的入门技术;煮能产生独特的美味,长时间的炖煮,不仅能获得软糯口感,还能最大限度的榨取食材的鲜味物质。“唱戏的腔,厨师的汤”,厨师做出美味,高汤是关键,而萃取高汤就离不开煮。别小看煮这种手法貌似普通,炖、焖、煨、烧、扒、汆、涮、烩、熬、卤等技法的基础都是煮,将它们通通归入入“煮”这个行列也没问题。四,蒸生吃的脍,各种烧烤的炙都有了,真是“脍炙人口”,连各种煮都有,那么,我们现在常用的蒸这种烹饪方法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吗?还真有,就在《大雅·生民》里,这首诗我们之前也讲起过,此诗追述周民族始祖后稷的事迹,主要记叙他出生的神奇和他在农业种植方面的特殊才能,所写的内容既有历史的成分也有一些神话的因素,涉及到蒸这种烹饪技术的是第七章: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大意是:祭祀先祖怎个样?有舂谷也有舀米,有簸粮也有筛糠。沙沙淘米声音闹,蒸饭喷香热气扬。筹备祭祀来谋划,香蒿牛脂燃芬芳。大肥公羊剥了皮,又烧又烤供神享,祈求来年更丰穰。“烝之浮浮”,这里的“烝”就是蒸,“浮浮”是蒸汽上升的样子。与脍、炙、煮比,蒸这种技术的出现要晚些,因为蒸这种技法,是用水蒸汽烹熟食物,没有特殊的炊具不行。考古工作者从大量的考古资料中推断,蒸这种技法大约有八千多年的历史,依据是陶甑与甗的出现,前者放在炊具上,后者是一整套,都是利用蒸汽烹熟食物,这也意味着先民们在吃上干饭这件事上突破了烹饪工具卡脖子的问题。《诗经》里出现的是蒸饭,肉主要是烧烤和煮,但到了战国时期,蒸就不仅限于粮食了,肉类也可以蒸。传为屈原或景差所作的《楚辞·大招》,极力渲染楚国之美,包括各种美食,其中就有“炙鸹烝凫,煔鹑陈只”,大意是火烤乌鸦清蒸野鸭,烫熟的鹌鹑案头陈。注意了,这个时候的“蒸”还是写为“烝”。“蒸”字是形声字,此字始见于东汉《说文解字》中的小篆文字中,《说文解字》说:“蒸,析麻中干也。”本义是将麻杆从中间折断当烛用,后来又指一切细小的木材,随着蒸煮技术的普及,“蒸”经常用细小木材当薪柴,就代替了“烝”,这大概出现在汉代。汉代是蒸制技法大发展的年代,石磨的出现,小麦终于可以磨成面粉,蒸笼的出现,甚至十层大蒸笼也出现了,面食羔点多样化的时代终于来临,已与我们今天的蒸食差异不大。中华美食的烹饪技法,《诗经》里已有了雏形,读《诗经》也是可以口水流了一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