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从观众席仰头看，穿着蓝色服装的女演员被绸带倒挂舞台上空。另一个同样被绸带牵引带升的男演员，上前拉住她倒悬的手。随着吊机的运作，两个人转眼间已经升至十几米的高空。
在炫目的舞台灯光里，男演员不时做出引体向上、换手、劈叉的动作，单薄的绸带在两个演员的动作变换中不时晃动。
这是4月15日晚上，一场在安徽宿州埇桥区蒿沟镇上演的大型杂技表演。
随着杂技演员动作难度的提升，观众席间不时发出尖叫。看起来，高空中的演员随时可能掉落。
这种“应该没事”与“可能出事”之间的侥幸与惊险，是高空杂技唤起观众最本能的快感的关键所在。每当演员们做完一个高危动作，观众便会经历过山车般的情绪波动，肾上腺素也随之飙升。
但紧张归紧张，没有人真的认为“掉下来”的意外会发生。
在这场表演的后半段，女演员试图用手钩住男演员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女演员突然失手，从高空重重坠下，无法动弹。
在随后的官方公告中，女演员孙某经抢救无效身亡。
直到惨剧发生，所有人才想起主持人在开场前说的那句“要玩就玩真的”——出事的表演现场的确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演员身上既没有安全扣，地面上也没有安全网等保护措施。
以危险为卖点的表演
此次发生事故的表演，在业内被称为“高空绸吊”，也叫做空中舞蹈。一根绸带由吊车或者升降机挂着，演员的身体则依靠这条绸带在高空中进行怀抱、翻滚、上下托举等动作。
绸吊表演，考验的是演员身体的核心力量。为了一系列表演动作的流畅，演员无法佩戴保险绳，另外演员们不时要在地上行走，在底下布网也并不现实。
一部吊车、一根绸带、手脚灵活切换，两个人默契配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支撑系统。就像开场主持人说的那样，这是一个“玩真的”杂技，“险中体现美，美中包含着险”是这项表演的最大看点。
中国杂技家协会公众号也在一篇文章提到，“惊、险、奇、难”是杂技固有的特色。最初，高空杂技是以敦煌壁画中飞天造型为原型。作为杂技艺术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高空杂技中的绸吊表演，是一种超越自我、克服恐惧心理、挑战人类竞技极限的人体造型艺术。
作为一种舞蹈表演艺术，它当然是美的。事发之前，这对演员还在短视频账号“影子组合”发布了演出信息，言辞间难掩兴奋。但美感与残酷，几乎是这项表演运动的一体两面。
日本剧作家寺山修司曾在自传随笔里提及关于马戏的“观看之道”：“来看空中秋千的人们啊，其实都是为了看人类是如何坠落下来的……表面上看，大家都是来看那个在空中接住女人，拯救女人的男人的表演。其实他们真正想看的是，男人手一滑，没有接住女人，女人直接摔到地上，像青蛙一样摔烂。”
这样的说法似乎过于极端，但可取的一点是，“惊险”的确是绸吊最吸引人的地方。这种不设防的极限表演，满足了人们潜意识里暴力宣泄的欲望。虽然，在理性上，没有人会希望意外事故发生。
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存在一种恶劣的情况，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就连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太阳马戏团，也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的高空表演事故。
2013年，在一场“KA”的表演中，一名太阳马戏团的女演员从27米的高空滑索上滑落。目击者说“她像个铅锤一样直直摔了下去”，最终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丧生。
太阳马戏团曾经开辟了没有动物表演的马戏传统。/太阳马戏官网
杂技之殇
长期以来，不断有声音认为，这种没有安全保护措施的表演，应该被禁止。很多人也提到，不想再看这种以人的生命为筹码的表演了，太过于残忍。
但讨论空中杂技的安全伦理问题，并不能回避这次意外背后更为现实的因素。
事发之后，根据该表演公司负责人的讲述，现场表演的演员既是多年搭档，也是夫妻。演出公司负责人对媒体表示，出意外是因为这对夫妻在演出前吵架了，因此没有扣好安全扣。事后，其搭档，也就是杂技演员的丈夫张某，否认了这一说法。安全扣一说，也在随后被证实是谎言。
问题来了，这对多年合作的“影子组合”为何会在这次大型表演中失手？
杂技从业人员普遍认为，与吊车和表演的高度有关。
橘子是一位有着十几年经验的空中项目杂技演员。看了出事视频之后，她分析道：“吊机太快了，吊机一旦升起来，惯性会很大，两个人的发力核心控制都不太稳，还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就准备换动作。”
一位曾经与当事人合作过的工作人员在接受上游新闻的采访时说，现场表演的高度达到了十几米，以前没见过这对夫妻有过这个高度的表演。
就职于武汉杂技团、从业多年的张驰提到，事故当天现场用的是吊车，但吊车并不稳定。吊车臂顶部有一个类似于坠子一样的东西，坠子连接着绸带，并非是固定住的，其自身也有晃动带来的力量。
4月18日晚，宿州埇桥区委、区政府调查组发布《关于埇桥区蒿沟镇一演出人员坠亡事件调查处理情况的通报》（下称处理通报）中，也证实了该演出“违规使用吊车吊人，操作不规范”。
网上流传的亚西传媒的杂技表演视频中可见，吊车仍然是高空表演的道具。不少下乡的表演中，有直接在观众头顶上表演的，甚至有在高压电线旁边进行高空表演的。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张某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乡村大舞台”。/图源张某
事故发生的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是著名的“中国马戏之乡”，出演马戏的传统自明末清初就萌芽，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成型。改革开放初期，宿州的马戏开始在全国各地巡演。繁盛时期，埇桥马戏团体有400余家，当地有超过2万个农民马戏从业者，总年收入逾4亿元。
但与此同时，杂技从业人员一直背负着“三教九流”的名声。尽管行业内一直在积极把杂技往文化艺术上引，但杂技从业人员究竟是艺术家还是杂耍的，至今依然是个尴尬的问题。
在移动互联网开始发展的2012年之后，杂技演出对观众的吸引力逐渐下降。随后，针对动物演出的政策逐渐收紧，马戏产业开始衰退。
近些年来，在太阳马戏团的影响下，杂技表演中出现了“高空热”。各种高空表演，特别是绸吊，成了杂技团表演中的热门项目。因为它上得了厅堂，同时又足够惊险。
杂技从业人员橘子在社交媒体提到，这几年，明显感觉各种“空中舞蹈班”不断涌现，采用速成的方法培养高空人才获得收益。
没了动物表演的杂技表演正在力求转型，寻找它的发展土壤。与此同时，杂技演员们的生存问题也开始变得飘摇无依。
在这次的“处理通报”中，我们还得知了一个细节，“安徽亚西演艺传媒有限公司邀请杂技演员张某某与孙某某（两人系夫妻关系）参加演出，双方口头约定演出事宜”。这也意味着，这对演员夫妻是杂技行业里的“外包人员”，以自雇佣的方式在不同演出之间“灵活”工作。
在当事男演员张某的短视频账号里，可以看到他和妻子时常在各地的乡镇、农村流动表演。在吊车的操作下，他们被悬挂在半空中，进行各种惊险动作，画面里配有字幕“专业动作，请勿模仿”。其中一个视频里，张某甚至正在雨中表演空中舞蹈。
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表演舞台十分简陋，甚至没有舞台，更别提安全保护措施。
自雇佣的方式，意味着从事高危行业的他们，需要自己评估安全系数。在安全保障的问题上，表演公司反而隐身了。
杂技团经常被请去私宅表演，房子旁边一个大吊车吊着张某进行空中表演。/图源张某
此外，杂技行业也长期面临着保障问题。
大部分杂技演员通常从3岁左右便开始训练，十二三岁就登台表演，职业生涯非常短暂，坚持久的也不超过30岁。同时，他们还要忍受伤病困扰。说杂技表演是一种高危职业，并不为过。
中国杂技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杂技团艺术指导俞亦纲曾经多次呼吁，为杂技演员提供专门的保障体系。但眼下，并没有保险公司愿意为杂技演员承担风险。
杂技演员只能买普通保险，在赔付的时候有诸多限制。例如保险范围只针对演员个人生活当中的意外保障，而在岗位上发生意外并不包括其中。
在事故发生的第3天，中国杂技家协会发布了一篇文章，呼吁杂技行业重视演出安全。但杂技行业背后复杂的问题，并不是“重视安全”就能解决的。
事故发生后，越来越多人涌进女演员张某的账号“影子组合”。其头像是女孩坐在草地上的照片，简介里写着“记录宝贝的日常生活”。
账号里只有两个内容，都是关于4月15日当天那场大型演出的预告。但他们都没能把演出视频发布上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