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想必尚未结婚的各位都听父母唠叨过:“你不生孩子,等你老了谁照顾你?”
仿佛成为孤寡老人就是人间第一大惨事。
印象里,孤寡老人的生活总是孤独、灰暗与垃圾成群,空气里弥漫着老人的体味,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孤单”与“可怜”。
但最近,我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孤寡老人是孤独的,但孤独并不可怜。”
说这话的人是64岁的小园先生,一位日本人,在广岛县做町内会的会长。町内会类似于我们的居委会,不过不属于政府组织,而是志愿性质。
担任会长5年,小园先生照顾着町内400多户人家,他惊讶地发现:“很多独居老人并不讨厌孤独,他们甚至很喜欢。”
“孤独”是日本社会的大问题。比中国早进入超高龄社会30年,日本高龄独身人口高达1374万,全国的社区早已是老年人的天下。这些老人有人终生未婚未育,有人晚年丧偶、失去子女,各种因缘际会,最终都是孑然一身。
町内会活动之一:抬神龛在小区内巡游
一说起孤独,似乎就能拎起一长串的问题,比如无人照顾、精神抑郁,以及“孤独死”在家里。
因为担心庞大的独身老人群体,日本政府甚至专门成立了“孤独与孤立对策担当室”。社区和公益组织也竭尽所能帮助独居老人排解。
小园先生的町内会也是其中之一。像中国的居委会一样,町内会定期为独居老人组织活动,一起跳跳广播体操,或者一起散步遛弯。
但几次活动下来,小园先生发现了一条奇怪的规律:活动只能是活动本身,结束后必须原地解散,绝不可以安排活动后一起吃饭或者聊天。
“否则很多人下次就不来了。”
不是因为吃饭要额外花钱,单纯只是因为不想和人过多地交往。
町内会现状:60岁、70岁的志愿者,照顾80岁、90岁的老人
上门走访时也有类似的情况,小园先生经常遇到不肯开门的老人。
按响门铃,他们很清楚老人在家,因为临街的窗帘悄悄掀开了一条小缝。但当小园先生对窗户打起招呼,窗帘立刻刷地回到原位,屋内寂静无声,安静到仿佛能听到屋里人盼着外人快走的祈祷。
我问为何如此?小园先生回答因为“社恐”。
我们或许以为,孤立的老年人渴望每一个和人交流的机会,但实际情况是,他们中有很多人更喜欢“勿扰模式”。
社恐并不是这一届年轻人的专利,在注重礼仪与同调压力的日本,与人交往在任何年龄段都是费劲儿的活动。尤其对于内向的人来说,单单只是保持饱满的情绪就足以榨干精力。
这些日本老人察言观色了一辈子,到老更乐意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每当看到电视新闻报道孤独死老者的惨状,小园先生总会感到有些违和。在那些报道中,老人总是因为“独自死在家中发臭”而被描绘为非常悲惨的对象。
但多年社区工作看下来,小园先生认为,这种说法只说了孤独的前半句,还有后半句没说:
“他们是很孤独,但这孤独是自己的选择。”
“其实在去世前,那些老人很可能相当自在、快乐。”
因为孤独与孤立并不意味着悲惨,它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有人害怕它,自然也有人把它视为解脱人际关系的朋友。
走进书店,在养老与励志专区,你甚至能找到很多赞美孤独的新书。
有本书就叫《孤独才是最棒的老后》,是作者照顾1000多位“孤寡老人”后写下的心得。
这与我们听惯的论调实在大为不同,听完小园先生的分享,一个念头不由得闯进我的脑海:
日本老人是这么想的,那么中国老人呢?
作为一名大龄未婚青年,我由衷希望从中国独身老人口中也能听到一些“孤独并不可怕”的经验。
这会让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比的宽慰与安全。
带着这样的希望,我开始了对“孤寡老人”的走访,但走访的开始就是当头一棒。
我发现,与日本老人不同,中国老人并不享受孤独,并且被这种生活的不便搞得焦头烂额。
不走进老人家中,你永远无法想象独居老人要给生活打多少个补丁。不需要多加渲染,只是几个鸡毛蒜皮的细节就足以令人开始不安。
83岁的叶爷爷家里有5个厨房定时器,因为上了年纪爱忘事儿,生怕菜煮在锅里忘了关火。
不久前,招待客人的一锅红烧肉就这么成了糊肉。小火炖煮的时候,不小心睡了过去。
他家玄关还有个内置门铃,一旦靠近,一道机械女声就会自动循环播报:“出门请带好手机、钥匙、钱包、身份证。”
大事小情没有人能提醒,全得靠自己对自己负责。
当身体这台机器开始衰朽,容错率无限降低,原本不是事的事情都成了问题。
一根灯绳就能困住尹奶奶一天。
尹奶奶住在老式的赫鲁晓夫楼里,这种50年代建筑与其他商品楼最大的不同是,用料扎实、不惜工本,一层的高度能顶普通楼的一层半高。
灯绳断了换一根就好,但电灯的开关在天花板下,离地距离极远,对于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来说,换灯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等待社区的志愿服务队好心上门。
赫鲁晓夫楼内部景观:层高极高
如果生了病,那更是一场劫难。
北京八里庄东里社区会兰志愿服务队队员、全国劳模梁会兰不止一次半夜接到独身老人的求助电话。
赶到现场时,什么场面都有。
好一些的,老人尚有意识,差一些的,赤身裸体、秽物横流,已然人事不知。
有一位子女在国外的独居老人突发恶疾,被人发现时,已经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
我请她用三个词汇描述她所经历的独身老人的生活状态,她思虑再三回答:
“孤单、寂寞、无助。”
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更加阳光的词汇。
无助、无奈、无力感,也是走访中各位老人反复提及的主题。
年轻时总以为到老也能自力更生,但彼时的我们并不懂得什么叫身心俱疲。
尹奶奶是个爱跑动的人,疫情前北京的公园几乎跑遍了,看见人家唱歌的场子就凑上去跟着唱几句。
但自打摔了一跤,腰眼里就像揣进了一块儿秤砣,总是向后坠着,再也走不得长路。尹奶奶的生活半径立刻随之坍缩,从整个京城缩到了小区四周。
尹奶奶的好朋友周奶奶更是一周和人说不上几次话,因为耳背,听不清别人讲话,不想给人添麻烦。
看别人说得热络,周奶奶有时也会忍不住自己念叨:“听不见,你们说的我一点儿也听不见。”
叶爷爷床头柜上摆着朋友给他过生日时蛋糕上的装饰品
身体出了点儿什么毛病、生活遇上什么困难,她们不知道该找谁帮忙。远亲不在北京,居委会忙不过来,只能靠志愿者帮衬,
77岁的殷奶奶做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邻居,有啥好东西都要和邻居小两口分一分。
不图别的,就图生病的时候喊人能有个照应。
但志愿者和邻居毕竟不是家人,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陪伴。每当夜深人静,小小的斗室被寂静笼罩,灰暗无望的心情就止不住爬上心间:万一……以后我怎么办?
还有更糟糕的案例,来自梁会兰帮助过的一位奶奶。这位奶奶遇到一个小伙子,待她极好,说要为她养老,实则是个骗子。
骗子拿走了老人的房本、存折、身份证,把老人毕生积攒的财产席卷一空。志愿者发现后,赶紧带老人注销和补办证件,试图止损。
没想到,等志愿者离开,骗子卷土重来,再次取得老人的信任,拿走了新补办的证件。就这么骗了补,补了骗,来来回回好似打游击战。
为什么老人如此糊涂?因为她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
这正是老年独身者的无力之处,当身心失能的状况出现,这些习惯自力更生的老人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可以倚靠谁。
巨大的孤独始终紧追在他们身后,拼命向外跑、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时,孤独能被甩远一些,一旦停下来,闭上眼,孤独又紧紧包裹了上来。
他们的经历并不能为渴望独身的年轻人带来宽慰,因为他们正为孤独所困。
尽管尹奶奶并不后悔选择独身,但当我问起对当下年轻人的建议,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还是结婚生孩子的好。”
周奶奶附和道:“不要违背自然规律。”
别急,这不是一篇劝婚劝生帖。
在充分讲解了中国老人孤独困境的基础上,接下来我们要说,孤独并非无解。
首先值得明确的是,晚年孤独绝非“孤寡老人”的专属。
即使子女尚在,也有许多老人因为居住地点远隔、亲子关系不睦,处在事实上的孤独。
因此,结婚生子并不是老后孤独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实际上,孤独本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当年纪还轻、身体还健康时,“孤独”还有另一个名字——“自由”。
老伴儿去世前,周奶奶是妻子,每天要打理一日三餐,按时睡觉起床。而老伴儿去世后,周奶奶重新做回一个普通的人。不论是做饭还是作息,都不再需要顾虑别人的需求:
“晚饭我就熬个白菜,简单吃吃就行。睡得晚也没关系,可以刷手机刷到睡着。”
疫情前,身体还硬朗时,爱玩的尹奶奶也是呼朋引伴,到处玩耍。
77岁的殷奶奶更是潇洒,花20万在山东海滨买了一套二居室的公寓,成了候鸟老人。夏天去海边,冬天回北京,剩下的时间天南海北,一年里有八成时间在外面跑。
哪天想去西双版纳,群里一声招呼,找到旅伴约好云南会合,当场买下机票出发。
因为独身,所以舍得宠爱自己。
和殷奶奶聊着天,突然门铃响起,是快递。殷奶奶起身去接,门后隐约传来交谈声:“到付还差400。”
我不禁暗自咋舌,什么快递要这么多钱?
只见殷奶奶转身进屋,手里拿着个两只巴掌大的小纸箱笑道:“我买的海参。”
“你看我这儿净是好吃的。”
说着在窗边随手一翻,翻出来芒果干、羊奶粉、各色补品,殷奶奶从不在嘴上亏待自己。
叶爷爷则在呷哺呷哺办了会员充值,有朋友来访,就去呷哺聚餐。
独居者的时间属于自己,想发展点儿什么爱好,不会有人嘲笑“你都已经这把年纪”。
喜欢唱歌的尹阿姨在家练歌、戏剧演员叶爷爷教人跳舞、编排话剧。
殷阿姨最爱探索新鲜事物,随手玩起了短视频。
而且玩得非常上道,光是在抖音上就已经有了3100多个粉丝,得到的流量回馈“起码能抵了网费”。
而‘自由“转为“孤独”,往往始于一场重病。
比如一次摔跤、一次心血管疾病,让老人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状况急转直下。
说到底,“自由”还是“孤独”,取决于是否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自己还能照顾自己时,“自由”就是“自由”,自己无法照顾自己,也无法获得照顾时,“自由”就成了“孤独”。
可怕的从来不是孤独,而是孤独状态下的无力和无助。
当身体衰弱到无法自理,老人迫切地需要一个帮手来帮忙处理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在普通家庭里,这个帮手角色通常由子女来扮演,而独身老人的家中则位置空悬。
那么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想办法让自己得到照顾,自然也就没有了无力和无助。
解决方案有两个,一是聘请住家护工,二是住进养老院。
不过,北京地区一名全职护工最低也要每月4500元,至于养老院,位置好、名气大、20平左右的,加上全托护工价格接近2万。
对于退休金不过四五千的普通老人来说,这很难负担。
自己无法照顾自己,也负担不起社会性支持,自然只剩无力之感。
北京石景山地区一间高端养老院的价格丨《在一线城市养老,需要花多少钱?》
说到底,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不是孤独,还是穷。
那么为何日本老人不会遭遇同样的贫穷窘境呢?
原因在于,日本有更完善的养老保险与护理制度。在日本,老人可以使用国家养老保险入住公立养老院,也会在退休前为自己配置一份商业保险,或者选择居家护理公司。
所谓居家护理,就像聘请了家庭医生与管家,护理员工每天上门拜访两次,照看老人的情况,并帮助老人完成日常力所不能及的事务。
成熟的护理公司收费并不昂贵,普通的老人也足以负担。因此,日本老人可以免去无力与无助,真正地享受“自由的孤独”。
“访问看护”的服务内容
《孤独才是最棒的老后》的作者松原惇子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观察,她发现,在日本最顶级的养老院,居住着衣食不愁的老人。他们享受着超五星级的养老和护理环境,但却过得一点儿也不热闹。
在这家养老院的食堂,所有老人都选择面对窗景就坐,而不是面对面进餐,进食中很少有人相互交流。
这让松原惇子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原来“孤独”也是晚年幸福的一种。
日本的高级养老院,如同时尚的度假酒店
喜欢热闹的上一辈中国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想法。
在中国式的家庭关系中,“亲子”是永恒的主旋律。父母全心全意为孩子操劳一辈子,孩子则成为父母在人世的精神锚点。
所有社会功能都依托在强人情关系下运转。失去与子女和他人的连接,中国老人难免失去安全感。
但并非每个国家都是如此。不谈文化迥异的欧美,单说近邻日本,“人际关系依赖”就要弱上许多。
我的朋友太田,一位极富同理心的大学教师,出了名的善良和富有人文关怀。这样的他,一个月也只和妈妈通一次电话,用他原话来讲,就是“看看老妈还活着没”。
在中国人看来,这大概多少有点冷漠,但在亲缘淡薄的日本却是再正常不过的频率。
日本老人早早已经理解,不论是谁,走到最后都将是孤身一人。
中国的年轻一代正在接受这种思路。
因为我们也正在经历传统“核家庭”的解体与新社会形态的重构。越来越多年轻人变得社恐,这不仅仅是网络带来的副作用,也暗示着年轻人信赖的社会规则正在从“人情”过渡向“制度”维度。
最近,小红书上流行起一类梗图——爸妈问:你以后不生孩子,等你老了谁照顾你?
回答是一张P图,病床前,孝子贤孙是宠物小鼠、猫猫狗狗。
年轻人不再渴望“养儿防老”,更寄望于自己照顾好自己。
相比于充满不确定性的婚姻与生育,这无疑是个更加省心的选项——只要现在加倍努力,攒下小钱钱就好。
注:感谢北京八里庄东里社区会兰志愿服务队梁会兰女士与白静远女士对本文提供的热情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