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特约作者:依菲,编辑:雅婷,题图来自:《小美人鱼》
从公布选角开始便高举着“种族平等”的2023年版《小美人鱼》,最近终于上映了。自2019年至今的争议与期待,让女主角哈莉·贝利承受的种种压力,终究沦为一场无稽的政治作秀闹剧。相比于1989年的动画版原作,这部真人(真鱼?)版电影的失败是方方面面的。
动画片里奇幻又活泼的美感,在这部电影里完全丧失了。明明是真人版电影,却又使用了大量CG技术;明明使用了那么多CG技术,却又用得如此粗糙,让整个海底世界看起来像缺乏布景和道具的儿童写真摄影棚。明明是海底,却没有几条鱼。那发光的、宏伟的金色海底城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线昏暗、低饱和度的水下。川顿国王与七个人鱼女儿的第一次聚会,在动画里本是一次歌舞升平的王国场景,在电影里则像是在海底客厅里一次毫无意义的普通家庭晚餐。
高清技术把鲨鱼追逐比目鱼的那场戏还原得像个实打实的惊悚片,却无法还原出30年前的动画里那炫目缤纷的魔法。在动画里,海底女巫乌苏拉一边扭动,一边唱歌,一边扔出她那些作为炼药素材的瓶瓶罐罐,那张需要爱丽儿签署的发着金光的合同,她那双乌绿色的烟雾手取出爱丽儿的声音,然后睁大发红的眼睛念诵咒语,在疯狂的笑声里将爱丽儿变成人类……这些狂欢又惊悚的场景,曾经令童年的我看得目瞪口呆,至今也难以忘怀。
然而真人版的乌苏拉失去了当初的油滑、老练与狡诈,而仅仅是一个横眉瞪眼的霸道反派,几乎把所有诡计都全盘道出,更令人怀疑爱丽儿究竟为什么已经听到她说那些不幸的灵魂“pathetic”之后(原版动画在说这句台词时,是捂着嘴对两条电鳗说而不让爱丽儿听到),还会选择相信她。
实际上,乌苏拉已经是影片里比较亮眼的部分了。因为对其它角色来说,即使镜头已经在怼脸拍摄,演员们仍然缺乏演技,带来的是所有人物性格的僵硬与扁平。川顿不再有国王的那份悠然与威严,而成了一个总是皱着眉头的老父亲: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我的女儿爱得深沉。
更严重的是,粗制滥造的CG完全毁掉了爱丽儿的动物朋友们,原本胖乎乎的小比目鱼,现在是一条不会眨眼的普通的鱼;塞巴斯汀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位“忧心老臣”和“音乐总指挥”的自信与资历感,而只是一个呆滞的螃蟹;那位自称“人类专家”的海鸥朋友,出场方式居然是潜进水里,在爱丽儿和比目鱼的面前吃掉了另一条鱼(真的不会给比目鱼留下心理阴影么?),在另一场戏里,海鸥叼着螃蟹往镜头飞来,近距离看见它玻璃球般的眼珠甚至有些可怕——这就是这部片子特效技术的完成度。
既然特效和演技都没有亮点,全片只好过度依赖说台词(包括歌曲的歌词)来推进故事。当爱丽儿失去声音后,一方面对演员的演技提出了挑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呈现爱丽儿来到人类世界的困境,无法说话本身也代表着“失去identity”“无法表达真实的自己”“不同文化间的语言障碍”等议题。然而在这部电影里,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因为导演让失声的爱丽儿仍然在心里大声歌唱,本质上“唱”与“不能唱”的区别已经没有了意义,毕竟这得是一部歌舞片。
不能说话不再困扰爱丽儿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变成人类之后要做什么。她不能再让王子爱上她了,也不能在没有口头同意的情况下让王子亲吻自己,更重要的是拥有爱情不应该是一条当代美人鱼的动机——虽然在原作里,爱丽儿不得不这么做以偿还魔法的代价,因为让王子爱上她是乌苏拉为了陷害川顿国王而故意设定的不可能任务(mission impossible)。
在原作的剧情里,爱丽儿处境的荒诞与可悲之处是很明显的,她为了融入另一种文化需要付出重大代价,包括与乌苏拉这样的“黑中介”换“临时签证”,包括牺牲她的母语、她的声音、她的真实表达,包括远离海洋与家人;而结婚,尤其是与王子这样的人结婚,是她作为一个女性外族人能够获得“陆地绿卡”的必备条件。
这原本就是一个清醒又痛苦的种族故事,直到今天也能看见它的映射,而真人版的《小美人鱼》里增加的设定是,乌苏拉让爱丽儿直接“失忆”了, 她忘记了三天之内没有得到真爱之吻就会沦为乌苏拉的奴隶,这一改变不仅让爱丽儿在陆地上的行为没有了重点,为了成为另一文化的一员而要付出的妥协与痛苦也都没有了被探讨的空间。新版的爱丽儿仿佛只是来到人类社会度个假。
公主早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公主。看看这个爱丽儿,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连唱歌也不是她的天赋了。曾经那个“最美貌、拥有最动听嗓音”的川顿国王小女儿,全片没有再提过她拥有美貌(动画里乌苏拉暗示过爱丽儿没有声音后,可以靠美丽的脸孔去吸引王子,而在真人版里这些台词都已删除),也没有暗示过她的歌声有多么动听,原本爱丽儿的个人特长成了人鱼的种族技能:“塞壬之歌”——难道编剧们没有考虑过原初“塞壬”故事里的邪恶暗示,与本作的内核有多么不搭么?如果说爱丽儿救了王子之后的唱歌,仅仅是在发挥“塞壬歌声”中蛊惑人心的天赋,那么是否被救之后的王子也不是真的爱上了爱丽儿,而仅仅是如同尤利西斯和船员那样,被诱惑了呢?
同时,王子也不再是真正的王子。王子是被收养的,所以王子不具备任何血缘上的优越性,不是一个真正的“王子”了,因此你无法说爱丽儿为什么不能嫁给人类平民,而只爱上王子?在2023年的最新电影里,这个男人可以同时是平民又是王子了。迪士尼成功地“既要又要”了。
似乎,艾力克王子与爱丽儿公主的故事试图说明:两个普通人也可以发光,也可以相爱,然而他们只是恰好出生或被领养在了皇室家庭。所以,这部电影期待着观众的认可,毕竟他们好像是在让每个不是公主的女孩和不是王子的男孩,无论肤色种族阶级,都可以从中共情,从中“看见自己”。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种族与权力,在这部影片里都不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毕竟,影片已经以足够历史虚无主义的方式,通过对各种细节与设定“换皮”,达成了“种族大和平”:说英语的黑人皇后,可以收养一个白人王子;川顿国王只有一个妻子,却生出了七个人种的女儿;海底大联欢音乐会时叫不出几条鱼,但在结尾却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不同人种与肤色的人鱼,镜头平等地扫过每一条人鱼,他们脸上的微笑代表了每个大洲与种族的人们一直都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我从未见过如此政治正确的地球人类一家亲的影片结局。
譬如,电影的新设定是,川顿国王不信任人类是因为王后曾经被人类杀死。而面对杀死过自己母亲的人类,爱丽儿只是轻巧地说出“只是一个人杀的,跟别的人没有关系”,就欣然地接受了人类世界。这个故事不敢深入痛苦和仇恨的肌理,去找到一个真正的反思与超越之道,而只是通过轻巧的话语,否认了问题的存在,否认了过去可以对自己有任何影响。最后,人类与人鱼的和解也显得毫无意义。
迪士尼如何解释《小美人鱼》的时代精神?答案是girl power。一个女孩,要自己所要,追求自己所追求,要独自完成所有的壮举。
真人版电影对高潮戏的另一改编,是让爱丽儿而非艾力克杀死乌苏拉。且不说一条无法站立的人鱼,是如何能像长期航行的王子那样,突然间便懂得如何操作一条大船;从爱情的意义上讲,当爱丽儿做完了所有事,王子对爱丽儿的回报与关爱,又到底要从何看出?
在打倒乌苏拉之前,爱丽儿已经两次救过王子的命(包括片头的海难,以及乌苏拉使用法杖时爱丽儿冲上去让乌苏拉打偏),使得乌苏拉要针对性地报复爱丽儿。如果王子没有把自己欠爱丽儿的那条命救回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与真爱,解决了一个川顿国王和其它人鱼都未能解决的问题,他又如何在片尾打动川顿国王,并且改变国王对人类的成见呢?
这样一种“女孩独自完成一切”的所谓girl power并不先锋或新潮,许多人早已探讨过它的不合理之处了,它反而会增添女孩肩上的重负与隔离。
所以,这部片子到底在做什么?迪士尼真的需要以这种方式自证“种族多元化”“审美多元化”吗?早在真人版之前,迪士尼已经有阿拉伯王国的茉莉公主、有中国的花木兰、有《风中奇缘》的印第安公主……孩子们从未因为她们不是金发碧眼的长相,而对她们心怀偏见。迪士尼的公主们,仅仅从肤色上讲,也早已实现了“多元化”。因此,迪士尼选用哈莉·贝利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
他们明明可以从原汁原味的黑人本土文化中,创造一个全新的、真正的非西方的公主,来承载这个时代的女性力量叙事,却偏要在原著上“换皮”。当我们看完了这部敷衍之作,再结合一系列以“黑人”为关键词的宣传手段,我们看到制片方的选择是,把女主角的肤色与长相推到聚光灯下,靠被骂出圈敛财,以多元化的名义糟蹋迪士尼珍贵的经典IP。
迪士尼曾经最擅长讲好一个故事,如今则为了种种口号不断“改正”剧本,又巧妙地为观众设置了陷阱——然而实际上,无论用什么种族和外型的女郎来饰演爱丽儿,观众同样会不买账。少数族裔需要的是被真正的看见,需要的是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文化、困境与勇气的故事,我们完全不介意看到一个梳着脏辫、唱着R&B、敢于反抗的新时代黑人公主,而非把一个典型的西方故事施舍给几位黑人演员来扮演的敷衍交差。
导演过《芝加哥》《艺伎回忆录》《加勒比海盗》等优秀影片的罗伯·马歇尔,在这部影片里的各种完成度却如此堪忧,似乎连导演也放弃了这部电影和它必然引发的闹剧。 我们都能看出来,迪士尼一边打出“童年滤镜”牌,一边懒于做出类似《沉睡魔咒》那样的创新改革,而仅仅在选角上制造热点,靠黑红增加票房与话题度。实际上,对新版爱丽儿最不尊重的,对种族议题最不尊重的,反而是迪士尼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特约作者:依菲,编辑: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