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主持人:徐鲁青,编辑:黄月、尹清露,头图来自:《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太过共情他人的感觉,并常常因此精疲力竭;很怕疼,对咖啡因等中枢刺激成分敏感;需要大量时间独处;对自己的经历过度反思;过度在意周围人的反应细节。”
去年,我在豆瓣上第一次知道“高敏感人群”的含义。一则关于“HSP特质人群”即“高敏感”的科普贴被大量转发,评论区里人们高喊着“是我!”。当然,我也马上对号入座,觉得句句都在说自己。“高敏感人群”概念流行得很快,如今早已跨越了用户人均社恐的豆瓣,在小红书上获得了多达逾三万条笔记,成为了更多人的自我认知。
实际上,“高敏感”人格特质在心理学界并非一个临床概念。心理学家林圣峰认为,“五型人格”(Big Five personality traits)中的“内向人格”,或许是临床意义上最为靠近它的描述。这也让我想到了“i人”与“社恐”这两种非常流行的自我描述。
i人往往害羞、细腻、内心活动丰富,常在成年人的社交游戏里露出破绽,i人们要么在多人聚会时局促不安、无法全情融入,要么和工作伙伴对接时想太多,难以适应社会人角色等等。另一方面,我也能感受到不少i人自嘲话语中流露出的隐微认同感,拙于社交的另一面也意味着真诚、细腻、不圆滑世故等。社恐与i人们的抱团取暖,互相确认身份,反而渐渐成为了另一种社交润滑剂。
在乎他人、自我消化、自愿社恐:i人们的内心活动
林子人:现在的网络流行语也是蛮有意思,i人e人之说不就是内向者(introvert)、外向者(extrovert)的翻版亦或是委婉语?我的感觉是,“i人”的说法比“内向者”更加中立甚至偏褒义,而不像以前我们说某人是内向者时,往往强调这个人存在某种方面的社交障碍。我对一个人是内向还是外向有一个很简单粗暴的定义:如果TA在人群之中丧失能量,需要在独处中补充能量,那就是内向者,反之则是外向者。到了30+的年纪,我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是内向者这一事实了。
前段时间和一位同样自认为是内向者的朋友聊天,我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秒回信息的人更有可能是内向者,因为TA将他人的感受置于更靠前的位置,不想让对方感到被忽视。关于这一点,本i人用一个例子来现身说法吧。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我看的几场电影几乎都有观众怒吼“不要讲话了!不要玩手机了!”的情况出现,让我分外谨言慎行——我甚至不敢大嚼爆米花,唯恐被旁边的人听到声响,为此刻意把爆米花含嘴里细嚼慢咽。“高敏感”让i人承受了太多(哭泣脸)。
尹清露:i人和e人的区别大概在于“和他人心理距离的远近”吧。极端e人觉得,出门在外全天下陌生人都是家人(这可是我某个外向朋友的原话),而极端i人问个路都要犹豫半天。虽然我没有那么极端,但也已经接受自己是i人的事实。
e或者i是mbti人格测试的一个指标,比起其他指标——比如是理性(t)还是感性(f)、侧重具象体验(s)还是抽象直觉(n),它也是最容易识别的那个,所以讨论度最高。虽然坊间对mbti总有很多批评,比如容易陷入刻板印象,但是我真诚感谢它的出现,这至少说明从小被灌输的“做人要外向”不再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你看世界上有这么多种人格,大家都可以各归其位、寻找同类。
而且,这类测试也是i人的福音,因为知道对方人格后就能大致判断要用怎样的行为模式予以应对,极大地节省了敏感者的社交能量,毕竟,e人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游刃有余地接招拆招的技能是我所不具备的。
关于这一点也有解释,外向者的情感是向外伸出去的,也相对来说更钝感,为人处事如同鱼在水中游一样自在;内向者的情绪更内倾,接收外界信息时需要首先自我消化,难免看起来有点迟钝和“不会来事儿”。但我相信这也有好处,因为可以有更深入的思考,想通了也会豁达许多,所以内向者也往往被称为所谓的“大后期人格”。
潘文捷:以前是个e人,上课说话传纸条、和同桌玩小游戏,下课和同学打架,和朋友们进行极其中二的对话。当时老师们比较善于使用一些管教方式,比如说诉诸羞耻感、社会排斥、自我批评等具有历史特色的做法,不断把我和那些听话男孩乖巧女孩进行比较,告诉朋友的妈妈不要让孩子和我交往。事后想来更为诡异的是,男孩子调皮捣蛋甚至上课掀桌子的时候,老师们仿佛认为他们天生就这样,骂两句就算了,甚至有时候边笑边骂,而我一旦顽皮就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不知不觉间,我就变成了一有错不等老师开骂就开始反思自己的i人。
老师面对一堆学生也心力交瘁,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听话。内向不搞事的孩子特别博得老师的喜爱。别误会,老师并非不喜欢e人,得到表扬的都是会说“老师,作业本太重了,我帮您拿”的那类e人。学校不断地训练我们的集体观念,让我们服从权威,然而,进入社会之后,周围的环境突然又要求你e了,要求你外向开朗,要求你会来事儿,当年老师最爱的一位i人也会和我抱怨说社交令人困扰。
在社会上,会说“领导,工作辛苦了,我给您夹菜”的e人依然吃香,但同辈之间进行流畅沟通也是必备技能。常常发现,无拘无束的闲聊打闹几乎消失了。批评的声音渗入灵魂,一边交流,一边就有一个声音在审视和批判自己的言行举止,这样的社交实在是太累,导致我宁愿自己待着。这也许就是“高敏感”和“社恐”吧。
正如我的故事显示的那样,描述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受害者叙事。老师早就把我忘掉了,我也可以甩掉包袱继续前行。以前热衷谈论自身的社恐与敏感,以及如何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或许这样一不小心也会陷入细微差异的自我迷恋。如今,我也为e做i,为i做e。我喜欢主动出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快乐,同时,还不够世故圆滑而导致的局促和失态,也很可爱。
徐鲁青:文捷提到在社交时总像有人在远远评判自己的言行举止,这种状态我也常常出现,而且每当想象出这道审视的目光,我也会越发i起来。
社会学家埃利亚斯觉得,敏感性的发展带有暴力的一面,人类社会中存在一种逐步增强的纪律约束(Disziplinierung),最初表现为吃饭和睡觉时的纪律,后来发展成复杂社会情景下的约束。纪律约束让人类越来越文雅精致,人们对越界行为也变得敏感,或者说我们必须驯服自己“将外部强迫转化为自我强迫”,更容易产生羞耻感和尴尬感,这一过程伴随着“冷漠”的纪律约束和“温暖”的敏感化的复杂交错。
尹清露:不够圆滑的局促也很可爱!谁说不是呢,这也是我最近的体悟。我们有自己的广阔世界,同时,疲于应酬的外向者其实也喜欢和不那么圆滑的人相处,因为不用继续耍心机嘛。总之,以前我觉得“社恐”是某种缺陷,现在已经不那样想了。
这令我想到,关于“社恐”的讨论话语也有变化。至少就我的观察而言,许多人更倾向于说自己“并非恐惧社交”,而是“不愿意无效社交”,这两者有关键的区别,等于文捷所说的——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mbti人格表情包(图片来源:微博)
这个世界被e人统治了吗?
董子琪:一个学心理的朋友给我发来一段xx心理解释高敏感人群的视频,看着看着竟然掉泪了!对应的倒不是那些最典型的特征,而是另外的一些,像是容易在饥饿的时候心情不好、日常生活必须有秩序等等。沉溺于自伤自怜的情绪中不多久,就找到了《高敏感是种天赋》来读,可是读完也没什么收获。
但我对“高敏感”这个说法的发明其实是很感激的,好像感觉得到了一丝宽恕。我妈现在都还会说我不如表姐表妹“有心眼儿”、“会来事儿”,甚至不如她们“能吃辣能当家”(吃辣等同于泼辣)。你想想,在一个鼓励竞争、看重外向的成长环境里,一个小女孩喜欢读书、害羞腼腆,还偶尔伤春悲秋,是不是基本上就属于异类?当其他人都说她就会“哭啼啼学林黛玉”的时候,她能怎么安慰自己呢?
然而对“林黛玉”的不喜,也是可以分析的。对斯文和复杂的特质敬而远之,是许多人从生活经验中得出的智慧,他们不信任风花雪月,对脆弱伤感嗤之以鼻,因为觉得这距离他们的现实太远、有点虚伪。比方说鲁镇的短褂们大概会认为孔乙己自比读书人属实入戏太深。另一方面,将自我投射于某个人物之上,沉浸于戏剧化的模仿与演绎,也是很普遍的现象。很多人听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都会产生强烈认同,即便那些“我”的特征是互相矛盾的。陈婧霏所唱的“拯救我敏感不幸的神经”,也会唤起一种“我跟你们不一样”的情绪。
徐鲁青:有人会说“世界被e人统治了”,你们会有类似的感受吗?
董子琪:说“被e人统治”的意思,是不是许多APP都开发出了社交功能,连听音乐和炒股都被鼓励互相交流,其中的逻辑还是所有兴趣都可以分享、所有意见都可以交流。真的如此吗?有一种被社交需求裹挟的感觉。
《敏感与自我》
[德]斯文娅·弗拉斯珀勒 著 许一诺 包向飞 译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3-04
林子人:“世界被e人统治了”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外向人格是当代社会褒奖的典型人格:以自我为中心,善于推销自己,善于与陌生人快速建立联系,积极主动地追求成功力争上游,即使可能采取牺牲他人的手段(这意味着你不能对他人的立场感受过于敏感)。这是一种标准的强者人格。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今人们热衷于讨论社恐与敏感,或许是因为我们开始对无休止的竞争、自我营销和假装强者感到厌倦了。我们希望敏感与共情不会被嘲笑或蔑视为软弱,希望我们无需时时刻刻做人生的第一责任人,而是能够在必要时“示弱”,正如印度裔英国作家拉纳·达斯古普塔在《资本之都》中所说:
对生活在一个更温柔的社会的渴望,对一种更崇高的人际关系的渴望,对利己主义以外的东西的真诚渴望,还有从这个世界的公然残酷中获得喘息空间的渴望。
徐鲁青:的确社会对内向者是不够友好的,竞争文化充斥生活方方面面,工作机会总是青睐擅长表现、懂得自我推销的外向者。对敏感与内向的去焦虑诚然让曾经被忽视的人群、被贬低的情绪得到承认,但另一方面我也感到,敏感愈加频繁地作为一种自我意识被泛化、聚焦与放大。
社会学家莱克维茨在《独异性社会》中发现,自20世纪70年代起,敏锐的感受力开始成为当代核心价值。然而敏感化的趋势会不会让我们拒绝异质化他者,变得更自我、更孤独,造成公共讨论与空间的萎缩呢?社会学家齐美尔曾指出大城市人的“囊泡化”——“小囊泡”屏蔽了外界的许多刺激以及各种可能的要求,使人能够承受这些刺激,形成一个内在的自由空间。我也在想,当社交恐惧似乎从边缘变为全民病症、高敏感人格的对号入座者越来越多,我们在确认自身敏感的同时,怎么做才不至拒绝囊泡之外的复杂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主持人:徐鲁青,编辑:黄月、尹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