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在2016中国全媒体高峰论坛暨浙江大学新闻传播教育58周年庆典上,财新传媒总编辑胡舒立在大会上作了发言,本文来自她演讲的内容,虎嗅有删减编辑。本文转自公众号“重建巴别塔”,原标题为《胡舒立:我对媒体转型的再思考》。
演讲原文:
2014年4月,我在这个论坛上讲过一次对传媒转型的看法,题目是“专业与创业——十字路口的中国新闻人”。当时正是我们这个行业真正感受到巨大冲击,媒体人纷纷转型创业的时候。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大家对许多问题还没有看得太清楚,我也只能点到为止。
经过近三年的观察、实践和思考,现在人们对行业转型有了更多的认识。我在这里谈谈自己的心得,仍然是不太成熟的看法。我始终觉得,媒体转型是一个长过程,而且和整体的社会转型直接相关,现在许多事还看不出清晰眉目。不过,一些端倪已经显现。
一、媒体转型的变与不变:从传统到传统
2005年,当时还在《财经》,我提出应当办网,搞“网刊一体化”,记者要既写网稿也写杂志稿,内部完全不能接受,觉得我是要搞“大跃进”。当时我到美国去看,美国媒体也做不到这点。写网稿的是另一支队伍,比如在《华盛顿邮报》,邮报网队伍不在华盛顿的邮报大楼,而在波托马克河对岸的弗吉尼亚,因为那里房价更便宜。到邮报网当记者,门槛也很低。《财经》杂志有个实习生,耶鲁大学毕业,在美国做了一年公益项目Teach Americans的教师,然后在财新传媒实习一年,回去就能进邮报网。这在美国媒体是不可想像的。如果要进邮报本部,起码要三五年二线媒体的出色资历。邮报网本身就是二线水平了。
财新传媒成立于2009年底。当时,我们这个团队离开《财经》杂志,想做一个全新的媒体,从创办之始,就是同步办杂志和新媒体:2010年1月11日,周刊正式出刊,当天财新网上线,4月就开通了客户端,视频也同步推出。
很显然,我们这个新生的媒体公司起步晚于许多互联网媒体,采取的是跨平台布局,已不是真正的传统媒体。
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在全世界,网刊(报)一体,记者跨平台作业,都已经相当普遍、理所当然了。国内绝大多数传统媒体都不仅有网站,还有所谓的“两微一端”,其声音基本上是通过新媒体渠道传递的。即使他们仍被归为传统媒体,也多是处于转型中的传统媒体。
不过,融合归融合,财新传媒这样的媒体和纯粹的新媒体还是不一样。在行业转型上,我们可能属于已经初步完成融合的专业新闻媒体,即新闻传媒业的融合型OGC(Occupationally-generated Content)。
如果一定要按传统和新媒体两大范畴来区分,我们恐怕还是会被归为传统媒体。这是因为我们的核心价值仍然是传统的,在转型过程中不能抛弃,而必须坚守。
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呢?其实就在于我们的新闻生产方式。新媒体的编辑部主要由众多编辑组成,采取新闻稿聚合与编辑改写模式,当然也偶尔辅之以约稿或专题性采写。
无论如何转型,这个核心价值是不可能改变的,这是专业新闻机构的基石,是我们必须坚守的新闻专业主义传统。所以,如果一定要严格地按传统和新媒体的“二分法”分析当今的媒体,把我们归为传统媒体也无妨。
几年前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我听路透社CEO讲过一个故事。那是他在评点《赫芬顿邮报》的女创办人阿里安娜·赫芬顿发言的时候说的:在路透社和汤姆逊数据合并一年以后,我们有过一次内部的检省。大家认为二者合并后对新闻质量有所忽视,所以,在修改公司宪章时,特地加了一句话:在世界上任何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路透社记者必须在现场!
路透社有2200名记者,600名摄影师。他说完,当时是全场肃然。
当然,在我们这个行业,我还观察到另一种情形,就是转型其实不仅属于传统媒体,也属于新媒体。传统媒体在载体平台、在表达方式、在传播渠道上,向新媒体转型,寻求融合;而新媒体,如果确实想承担新闻媒体功能,而且将继续承担这一功能,也需要转型,转为更多追求传统意义上的新闻专业主义核心价值。
近年来,有些新媒体甫一起步,就是互联网、客户端加传统的专业新闻组织结构,比如,英文世界的Quartz和Politico;在中国,澎湃是非常突出的。当然,澎湃是转型还是新生不太好界定,毕竟有《东方早报》的整体背景,不过,澎湃确实也更像遵循传统新闻生产方式的全新媒体。
中国国情不一样,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中国成功的大型新媒体平台,现在对原创新闻相当看重,并开始有所尝试。传统价值越来越居于核心地位,一线采访、一线记者越来越受到重视。新媒体、传统媒体皆然,前者在悄然转变,后者在苦苦坚守。虽然仍然面对许多困难,但我觉得这是希望。
二、影响力与市场分层
新闻媒体这个行业,很看重影响力。我记得《财经》杂志刚创办的时候,内容当然挺不错。但是,我们非常苦恼,一个月一本,都是新闻性内容,怎么让别人及时看到呢?我们就学习中国日报香港版的办法:他们每天出报之后,把重要内容摘要成几条,传真到香港的主要报纸,让他们第二天刊登。
我们也是这个办法:我请了一个朋友,每月付一点薄薪,让她负责,把挑好的稿子改成消息,然后传真到北京的一些主要报纸,比如当时活跃的《北京青年报》。光靠在报摊上卖,杂志这种形态,影响力形成可能非常慢。我们是靠的这个办法。
新浪的汪炎早年间跟我说过,舒立你得明白,中国的市场化媒体和互联网,是肩并肩走到今天的。我完全同意。虽然版权问题是另一个层面关系到行业发展的大问题,但是,在影响力这一端,中国的OGC就是靠互联网获得非常迅速的发展,获得影响力。
传播学有个基本的道理,所谓从5%到20%,再到100%。在普遍意义上,在前互联网时代,主流媒体是通过影响20%,去影响100%的。互联网迅猛发展,普及渗透,已经极大地改变着传播路径。但是,影响什么人,结果还是不太一样的。
现在市场判断媒体的价值,流量是主要标准,亦即UV、PV、DAU、开机数、下载数,视频还要看VV,这些都是一体化的基本标准。但我想请教,谁的UV,谁的PV,下载在谁的手机上,影响力波及哪个群体、哪个市场,国内还是国际?这里面的意义是否还是有区别的。
这就需要做深层次的数据研究,需要通过新的第三方独立机构的研究来提出新的指标,比如,影响力指数这样的量化指标来丰富和完善行业规则。市场需要这样的指标。对于媒体转型,这会是非常利好的事情。
这就让我想起当年美国的AC Nelson。在前互联网时代,美国媒体是靠付费发行做为广告定价标准的。AC Nelson曾进一步提出,报纸和杂志在发行之后,有多少人在看很重要,所以必须了解其读者量,也就是readership。他们通过读者数调查丰富了行业规则。当然,在前互联网时代,不可能有覆盖所有人群的超级媒体,所以,市场是比较好界定的,但是,仍然有市场的深度测评,这就是readership的产生。
三、创新发展的几项原则
新闻媒体传统的广告为主的商业模式已经被颠覆,现在广告在加速下滑,趋势已经不可逆转。我们一直主张积极探索内容收费模式,但现在看也不可寄望过高。
目前,国际上部分优质媒体仍然能够屹立不倒,都与发展线上收费墙业务并且取得成功有关,例如经济学人、纽约时报等;日本媒体在这方面更为突出。但也应当承认,互联网本身具备免费特征,使用户更热衷于免费阅读,而且,新闻具备公共性,实行完全收费制必然直接冲击影响力。
所以,即使Bloomberg也有免费部分,而且多数媒体想通过收费墙获得成功都非常困难。中文世界尤其如此,我想这可能与中文世界的版权保护程度比较低直接相关。如果微信的公号正在酝酿开启收费功能,这可能对业态会形成非常积极的影响。
大势如此。所以,从专业新闻媒体从经营端来看,在继续原有模式,努力维持和增加广告收入的同时,收费模式的推进只能审慎推进。我觉得国内媒体绝不能采用美国媒体那种压缩编辑部支出、大规模裁员的办法来消减成本,而必须在创新中求发展。
这方面,同行们可能都有不少体会,我不必细讲,只说几条原则看法。
一是应当承认专业新闻媒体的各种创新尝试,相当一部分还是收入驱动型的,包括直接和间接的盈利目标。因为专业新闻机构坚持的“记者在一线”的这种新闻编辑部模式,本身成本非常高昂;而旧有的广告收入为主的商业模式受到了颠覆性冲击,不足以支持成本。
二是新闻机构的内部创新,还是与离职个人创新有很大区别。就创新能否成功的前景而言,恐怕各有优劣。在两种情景下,都可能出现伟大的成功。在机构内部创新而获得成功,腾讯的微信可以说是迄今最光辉、最伟大的典范。也应当承认,机构的优秀个人纷纷出走,“孤独求胜”,创业难度还是比较大的,成功概率并不高。
三是必须承认,创新是必须的,但是,创新首先是需要花钱的,所以必须考虑创新成本。这里包括公司自有资金,也包括OPM,亦即外部资金,例如政府补贴、慈善捐助、风险资本或是资本市场其他资金,都是机会,分属不同的主体。
四是专业新闻媒体的内部创新,其实是两个方向,一是做人所不为或少为,走在潮头,一是按已经看得比较清楚的商业模式,在存量的基础上做一块新的增量。前者风险大,失败的机率比较大,当然也是高收益型的;后者则相反,成功的把握比较大,当然,未必是伟大的成功。
从国际上看,新闻媒体这个行业遭受了巨大冲击,但是,财经媒体大都能够生存下来,比如Dow Jones,Bloomberg,FT,当然最成功的是Economist。主要原因是这些公司,除了新闻媒体,还有一块相关性业务,即数据业务、指数业务、研究服务类业务。中国的市场没有充分分工,我们发展这块业务的机会应当是很大的。所以,近年来,财新传媒在这方面做了布局,财新智库公司现在已经初见形态,下面有三块业务,即研究服务业务、数据库和指数业务。
总之,媒体这个行业,虽然在外人眼里轰轰烈烈,故事多多,其实还是非常困难。这个行业有些像围城,在里面许多人想出去,但外面还有许多人想进入。这或许是变革时代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