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克西莉亚,原文标题:《“确诊式文学”:诊断之后,良方何觅?》,题图来源:《甄嬛传》
“理解浣碧,讨厌浣碧,成为浣碧——今天我被确诊为浣碧。”
一时之间,《甄嬛传》中因小气、善妒、耍小聪明而备受争议的角色浣碧,成为人人自觉认领的香饽饽。
“确诊式文学”是最近逐渐兴起的新发疯文学,不同于过去几个版本的发疯文学中,或重复堆叠语气词、癫狂无稽,或借表情包拳打脚踢、肆意宣泄,“确诊式”文学追求的是一种一语中的的精准表达。
“2023年6月30日10:55分,我被确诊为沈眉庄,因为我才懒得出去,见到人就烦。”仿照正经诊断书的格式,以精确到分钟之差的记录捕捉到瞬时间的心情状态,再借由影视剧人物的经典台词抒发压抑在内心的欲求和情绪,“确诊式文学”嫁接起不同的影视文本,让抽象的情绪可感可触。
(精准到分的表达)
“确诊为鲁滨逊”“确诊为懒羊羊”“确诊为水母”“确诊为舔狗”,从常看常新的宫斗剧到念念不忘的动画经典,大至文学主角小至浮游生物,“确诊式文学”还呈现出无所不包的兼容性,万物皆可代入,疑难杂症皆可命名。
过去的讳疾忌医,如今的自创病症,人们用夸张的言语传达出心底的诉求,借疾病呼唤健康自由,借确诊寻求医治安慰。
一、确诊浣碧:信息乱流中的情绪密码
在所有“确诊体”的相关词条中,“正式确诊为浣碧”是跟风创作数量最多,将“确诊体”推上热搜的“万恶之源”。而浣碧成为网络造梗人的新宠离不开“甄学家们”(《甄嬛传》忠实粉丝)对其人设的深度拆解。
“年轻时诋毁浣碧,长大了理解浣碧,成熟了成为浣碧。”
人们第一遍看剧时,通常只记住了她的缺点,比如心性浮躁、不守本分,做侍女时企图通过勾搭显贵的方式实现“跃上枝头变凤凰”的野心;比如捧高踩低、气量狭小,嘴角很少见到讨人喜欢的笑容,喜欢用言语贬损他人。
但看完全剧回味细节时,人们又逐渐代入浣碧的角色处境,从中发现她与自己的相通之处。有人同情浣碧令人唏嘘的出身;也有人赞赏浣碧不服从命运安排的反抗精神;更有人叹惋浣碧的结局,为爱殉情、可悲可敬。
在影视文本创作泛滥敷衍的当下,《甄嬛传》的存在就像一块厚实温暖的土壤,孕育了惟妙惟肖的角色,演绎着嬉笑怒骂的人间。而背靠影视剧衍生的丰富文本,也可以将生活中抽象的情绪体验凝结在人物的表演上,通过剧情的前因后果和人物的内心动态,展示和放大人性的某一面。此时的观众作为俯看众生的上帝,既可以在旁观中洞悉人情世故,也能在共情共感的同时读懂自我。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经典角色作为从流行文本中剥离出的符码,为人们的价值观和情绪代言的同时,也可以作为社交黏合剂,从个人独创的表达激发心照不宣的围观和共创。
(《甄嬛传》确诊集合)
一人被确诊为浣碧,万人留言分享其他角色的病症,营造出以《甄嬛传》文本为中心的社交奇观。一人以果郡王认证恋爱脑,万人会接力式提出“挖野菜”“消失的她”等批判盲目爱情的梗,实现流行文本之间的破圈融合,也将文本下的情绪推至高潮。
除此之外,“确诊式”表达还有一种更抽象的方式,摆脱为人的身份束缚,以动物之名解放情绪天性。化身为一只含水量百分百的水母,以隐晦而烂漫的语言剖析自己为人时不善社交、单纯脆弱的性格。
不论确诊为何物,人们一遍遍迭代出新的表达方式,似乎只是为了在肆虐拍打的信息洪流中撕开一道情绪宣泄的裂口,吸引着冲浪者围观解密、抱团取暖。
二、“诊断”隐喻:无药可医的精神疲惫
与病症相关的隐喻式表达很早便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但作家们通常会保留其中“身心病变”“生死无常”的严肃意涵,赋予笔下的人物和社会无法挣脱、沉重凄冷的宿命感。
现实语境中,诊断由不得马虎,疾病容不得调侃。当“确诊”二字出现在真正的诊断书上时,多数人会在一瞬间泄气,不敢直面那冰冷审判下的结果。
加缪说,“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乱中,所有人都只能在疾病前狼狈地逃窜、认输,而“确诊”就像那把悬在头顶的巨剑,喻示着生活的胁迫和个体的微渺。
但隐喻的威力也会被滥用,它可以成为救世、启民智的寓言,也会为权利所用将人们引入新的认知迷途。众神或基督教时期,疾病的可怕为神权蒙上更加神秘莫测的色彩。发展到近代社会又与道德沦丧、政治无状等说法联系在一起。因此,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写就《疾病的隐喻》一书,希望可以通过批判疾病的隐喻,剥离加诸在疾病身上或浪漫或沉重的想象。
而如今探讨的“确诊式文学”,一方面弱化“确诊”二字固有的分量,以影视角色和台词文本消解疾病“腐蚀”“吞噬”的负面意味,颇有一种小题大做、娱乐至死的意味。
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在破除“确诊”与肉体疾病相关的虚弱、反常、慌乱的隐喻,同时传达出对自身“精神疲惫”“精神亚健康”状态的重视。
(卑微的打工人)
确诊为苏培盛是工作疲惫下的呼救,“每天在老板面前卑躬屈膝、小心翼翼”,道尽了压抑自我、忍气吞声的精神状态;确诊为端妃,“每天很虚弱地活着”,更是借此说出多数人在生活重压下丧失活力、麻木度日的精神状态。
可这些精神疲惫的症状,终究无法被电子榨菜治愈,只能在用笑声安慰自我的同时,徘徊于急救室的窗口。
三、读懂“癫狂”:歇斯底里的真实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确诊式文学”属于新兴的发疯文学。它们在形式上存在差异,精神内核却是相同的。发疯文学的创作者似乎都在用一种疯癫无状的表达求一个清醒真实的答案:保持自我,抵抗规训。
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个体的人格独立必须与社会和谐统一,“克己复礼”四字中,“礼”构成了中国社会秩序的核心。而疯癫就是对礼的叛离,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昂起头或是逆向而行,便是独立了自我、看见了自我。
“确诊式文学”就是一种自我认定,我从某一角色身上获得了共鸣,我自愿被确诊为它。但同时我又是不可定义的个体,所以我上一秒是强大骄傲的甄嬛,下一秒是愚蠢美丽的祺贵人,还可以打破原有的文本束缚,创造一个集沈眉庄、浣碧、安陵容为一体的“沈浣安”,疯言疯语之下,自成逻辑。
“在‘发疯文学’面前,人人平等,或者说它解构了优越感,制造了一种人人平等、我们都一样悲催的幻象”,平等、自由、不被指责、互相体谅,发疯文学同时也是供人们逃避现实苦楚的言语乌托邦,清醒又迷醉,快乐又痛苦。看着满屏疯言疯语的表情包,拉上朋友一起角色扮演、输出废话,不论是升学路上的“研究僧”,还是混迹写字楼的搬砖人,分享着同一种易怒、敏感、不稳定的精神状态。
但乌托邦本身也是一种悲剧性的隐喻,“确诊式文学”成为新的流行之后,也难逃两种结局,或是在营销广告词的滥用下被人们厌弃,或是被主流话语收编,刨除其中的“疯癫属性”,沦为纯粹的娱乐。
在微博输入“被确诊为”就会跳出一连串令人啼笑皆非的词条,“广东人被确诊为沈眉庄”“河南人被确诊为红孩儿”,被媒体话语收编后的“确诊式文学”只是简单粗暴地将一个个城市的地域特色、天气状况与角色特质连连看配对。
可确诊式文学的精髓并不在于对角色的简单代入,而是由角色之口,说出那些一反常态的“发疯式台词”。媒体的眼中这是一种下里巴人式的集体认同,个体的眼中这是一种癫狂式的对抗和宣泄,与此前的发疯文学一脉相承。
福柯认为“疯子与正常人之间是无界限的,疯癫只是任性的一个构成与底线,所谓疯癫与不疯癫、理性与非理性,它们都是构成任性的不同层面,只是不同人存在不同的表达。”
(癫狂即自由)
透过如野草一般烧不尽的发疯文学,也可以读出,疯癫以病症为名,却是年轻人表达冲破不公、构建生命的途径,蕴藏着健康和青春的力量。
参考资料:
[1] 吴静雯 董溪若 彭逢博:“发疯文学”与青年人的集体“狂欢”. 社会学视野.[J] https://mp.weixin.qq.com/s/cQD2tMPd_EPrI6MiE3Zc-w
[2] 烤鱼可以: 读《疾病的隐喻》:疾病和死亡,隐喻和本质. 关耳小兽观察室. https://mp.weixin.qq.com/s/BxOj5JP1t0tcLi29muVx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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