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芝士咸鱼，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刚刚过去的2023年上半年，韩国人不想生孩子的现象，没有丝毫改善，反倒愈演愈烈。据最新数据统计，目前韩国总和生育率低至0.78%，又一次刷新世界最低生育率纪录。
面对生育率屡创新低、新生儿数量越来越少的现状，韩国人并未因“物以稀为贵”而重视儿童群体，反而有多家商铺接连设立“无儿童区（又称：儿童禁入区）”，并由此引发热议。
一家首尔的咖啡馆门前挂着“NO KIDS ZONE（无儿童区）”的标签，禁止12岁以下的儿童入内。这并非个例，在韩国，像这样设立“无儿童区”的咖啡馆和餐厅，已经超过500家，人们逐渐对此习以为常。
去年，民意调查公司韩泰研究做过一次调研。73%的韩国成年人同意设立“无儿童区”，只有18%投出反对票。支持者认为设立“无儿童区”十分合理，可以减少公共场所的噪音；反对者则认为，这一措施对儿童和有孩家庭不公平。
由于职场压力、房市崩盘、育儿成本等因素，近些年选择不婚不育的韩国人显著增多。而随着社会对于婚育观念的割裂，无孩成年人和有孩家庭之间的矛盾也愈发激烈。
在少子化的韩国，儿童与成人站在了对立面。在不少成年人眼里，孩子代表的不再是天真无邪，而是吵闹、闯祸、不守规则。越来越多的韩国人开始讨厌孩子，“无儿童区”新闻背后，牵出了一系列隐秘的“厌童”现象。
一、“无儿童区”，何以存在？
为何韩国会出现数量如此庞大的“无儿童区”？或许是因为，这十多年来，韩国餐厅里由儿童吵闹引发的纠纷事件愈加频繁，无孩成年人和有孩家庭的矛盾难以调和。
起初只是一些韩国网民在社交媒体上吐槽“熊”孩子们，总在公共场合哭喊吵闹、大声喧哗，严重影响到自己的用餐体验。
韩网有人呼吁禁止儿童进入部分公共场合，但直到2012年，一则舆论反转事件，才让韩国公众开始认真地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那一年，一位年轻母亲在社交网站上发帖称，自己和孩子在某家餐厅用餐时，孩子被陌生顾客手中的热肉汤烫伤，她发布了一系列攻击餐厅管理不善的帖子。
起初，舆论力挺这位母亲，向餐厅施压要求道歉。但根据餐厅监控显示，事故发生前，正是因为被烫伤的孩子四处乱窜，才导致那位顾客没拿稳手里的热汤。在此之前，熊孩子甚至几次撞到别人，始终没有道歉。
韩国人苦熊孩子久矣。而这位母亲自身失责还扮演受害者倒打一耙的做法，更是让韩国网民怒从心起，觉得自己出于好心，却反被当事人利用了。
这一事件后，关于建立无儿童区的呼声达到顶峰。一些韩国的咖啡厅和餐馆陆陆续续挂上“NO KIDS ZONE”的标识。尝试一段时间后，餐厅发现，“无儿童区”颇受年轻人的喜爱，来店里光顾的顾客们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2014年，“无儿童区”在韩国逐渐成为普遍现象。据谷歌地图显示，韩国有超过500处公共场所设立“无儿童区”，仅济州岛地区就存在80处。
韩国不是第一个出现“无儿童区”的国家，但在公共场合拥有如此大量的“无儿童区”，却是独属于这个国度的奇观。延世大学教授邦尼·蒂兰称，这跟韩国年轻人的性格有关，“二三十岁的韩国人，普遍有着非常强烈的个人空间概念，他们越来越难以忍受身旁有吵闹的孩子或老人。”
“无儿童区”的支持者也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他们认为自己需要一个“清静”的空间。而难管教的孩子们，总能轻而易举地毁掉清静的氛围。
反对者则认为，建立“无儿童区”属于年龄歧视行为，与韩国宪法不符。这也是一种对于有孩家庭的不公待遇，不仅限制了儿童，也限制了照顾孩子的家长，尤其是全职妈妈们的活动区域。
韩国基本所得党女性议员龙慧仁有过相似的经历。生下孩子后，她一度患上产后抑郁症，觉得自己被社会排斥。有一天，她和丈夫带着年幼的孩子出门散心，当他们准备进入一家咖啡馆，却因这家咖啡馆是“无儿童区”被拒之门外。这件事让她本就抑郁的状态变得更糟糕，“感觉社会不想要像我这样的人”。
韩国人向来对于带着孩子的妈妈们并不友好。畅销书《82年生的金智英》中，金智英带着孩子在公园散步，她买了杯咖啡，坐在公园长椅上，享受难得的休憩时光。路过的男性上班族却窃窃私语，“我也想用老公赚的钱买咖啡喝，整天到处闲逛……妈虫（妈虫是韩国流行词，贬低没有收入的全职妈妈）还真好命。”
金智英羞愧地离开了公园，一整个下午都在自我怀疑中度过。
“我从政是为了创建一个让妈妈们不必（活得）像个罪人的社会。”女性议员龙慧仁接受CNN采访时提到。回到职场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张废止“无儿童区”。
二、“厌童”情绪，正在弥漫
设立无儿童区，本质上属于一种隐秘的“厌童”情绪。
在少子化的韩国，“厌童”情绪存在已久。
去年，釜山开往首尔的高铁上，2名幼童正在玩闹，一名韩国男子向孩子们大喊，“吵死了，一直在吵！”旁边的女乘客欲上前劝阻，他甚至跳到座位上踢打劝阻者。
今年5月，一位五十多岁的韩国女性，持刀威胁公寓楼下玩闹的孩子们，理由是“他们太吵”。
有媒体用“厌童综合症”来描述韩国人的厌童情绪。这是一种高发于20-40岁未婚青年群体中的人际交往障碍，他们厌恶和排斥儿童，无法容忍与儿童相关的一切事物，甚至会进一步影响生育观念。
有理性的韩国网友解释，自己不是讨厌所有孩子，而是厌恶那些不守规则、不乖巧、在公共场所吵闹、闯祸的孩子。还有人称，自己讨厌的不是不守规则的孩子，而是总以“孩子还小”的名义道德绑架他人的家长。
事实上，年龄越小的孩子，越难产生遵守秩序的概念。对于很多幼童而言，并非家长不愿管教，而是很难通过讲道理有效说服懵懂的幼童。
如果说“厌童”情绪，体现了部分韩国成年人对孩子的冷漠与不包容。那么，“虐童”或许是发生在厌童情绪下的一种极端行为。
近年来，韩国的虐童事件层出不穷。
仅2019年一年，韩国就发生过570起“幼儿园虐童案”。位于韩国蔚山的某家公立幼儿园中，多位教师参与虐待幼童，这些幼童多数只有0-3岁，他们被强迫吃剩饭、喝水喝到吐、甚至被老师要求相互殴打。
著名的“韩国虐童致死案”里，一个叫郑仁的小姑娘出生不久后就被父母遗弃，在她8个月大时，被一对看上去衣冠楚楚的夫妇收养。收养郑仁后，她的养父母一边在电视节目中塑造“好爸妈”形象，一边以极度残暴的方式虐待她，最终导致孩子的死亡。
在过去不久的今年6月，也发生了一起引发韩国全社会轰动的虐童事件——“水原冰箱案”。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被指控谋杀了自己生下的两名婴儿，并将他们的尸体分别在冰箱存放四年零七个月和三年零七个月。
当嫌疑人被问到为什么要将孩子的尸体放在冰箱时，她竟回答，“没有特殊原因”。而这位母亲杀害孩子多年后才被警方发现，也让韩国社会广泛地关注这类现象，并将其称为“幽灵儿童（出生后没有进行人口登记的儿童）事件”。
“水原冰箱案”后，韩国各地方政府共接到1069起幽灵儿童事件举报，其中34个孩子确认身亡，至今仍有677个孩子生死不明。
韩国人的厌童现象为何变本加厉？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卷成地狱模式的生存压力，让年轻人缺乏对于未来的信心。新生儿少了，愿意生孩子的成年人也在大幅减少。生育逐渐变成一种选择，而并非人生的必选项。
一位在韩国留学的短视频博主，回国前想给侄子买点礼物，在附近找不到一家母婴店。无论是书店、玩具店还是公园里都没有出现孩子的身影，路边人们推的婴儿车里全是宠物狗。视频的最后，这位博主感叹，“韩国是真的没人生小孩了”。
图源@乓乓尼视频截图
城市高速发展，成人的休闲空间，与儿童的玩乐空间也发生了相互挤占的现象。
诸如“最后一位韩国人将在2750年消失”这类新闻频繁出现，有孩家庭认为，生育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小家，也是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而信奉“三抛世代”的韩国单身成年人却认为，自己已经放弃婚育，为何还要在公共空间忍耐别人的孩子。
选择生孩子的家庭和选择不婚不育的韩国人，站在了天秤的两端，谁也无法理解彼此的人生选择。
三、厌童憎老，一体两面
在韩国，低生育率和厌童情绪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生育率越低，社会越会往少子化和老龄化的趋势倾斜，从而致使成年人的生存处境进一步恶化。
韩国严峻的人口危机中，厌童和憎老像是社会问题的一体两面。“厌童”之外，“憎老”也曾点燃公众情绪。
过去的几年，韩国和日本都曾因“憎恨老人”现象登上热搜。
日本曾出现一个流行语“老害”，指“老人”和“公害”的结合，用来形容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老人。有些年轻人甚至发出极端言论，“老人是社会的蛀虫，赶紧去死。”
韩国也有对应的词汇“老人虫”，嘲笑老人像是寄生在社会的虫子。向来崇尚儒家孝道思想的韩国，近些年频繁出现虐待老人、弃养老人的新闻。
成立“无儿童区”之后，韩国也陆续出现了不少“无老人区”，设置的理由与无儿童区相似，认为老人同样可能在公共场所对其他人产生干扰。
济州岛曾有一家咖啡馆玻璃门上贴着“禁止60岁以上老人进入”，与此同时，旁边却明晃晃地贴着“欢迎狗狗”的标识。
这个标识让不少韩国人感到愤怒，“难道老人还不如狗吗？”“不知道老板为何会挂这样的标志，但我担心父母路过时会看到它们。”
厌童与憎老的本质相似，都是一种缺乏包容性的体现。常年研究韩国文化的学者邦尼·蒂兰在“无儿童区”话题里提到，无儿童区和无老人区的设立，来源于一种Intolerance（偏狭、不容异己）的心态：“公共场合出现和我身份不一样的人，我不会选择包容他们。”
同时她也提到，如果韩国想要解决人口危机，必须要审视这种心态。
过去的16年，韩国为了解决人口危机，至少花费超过2000亿美元。但效果始终不佳，生育率一年更比一年低。
诚然，经济补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人们的生育意愿，但仅有经济补贴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让全社会看到未来的希望，提升成人和儿童的幸福感，让育龄人群没有后顾之忧，才是解决低生育率的唯一途径。
或许韩国可以试着学习建立一个“生育友好型社会”。比如北欧国家冰岛和瑞典，它们也都曾以低生育率著称，但在近些年，北欧国家给予新生儿父母经济补贴，推行女性产假与男性育儿假制度，降低生育门槛，强调政府在儿童养育领域中的责任，建立完善的保育体系……在实施一系列生育友好政策后，北欧多国迎来了一波婴儿潮。
亦或是践行联合国提出的“建设儿童友好城市”，根据现有环境基础做出改造，让成人和儿童不再挤占彼此的空间，兼顾两个群体的需求。
儿童节那天，呼吁取缔“无儿童区”的韩国议员龙慧仁，在演讲中几度落泪，她在台上坚定地称，“我们的社会必须重生，变成一个能包容儿童的社会。”
她说，自己的最终目标是让儿童保育不只是父母的责任，而是成为整个社会的责任。
一个能包容儿童和老人的社会，才是健康和正常的社会。而包容儿童和老人，也理应成为社会大众共识的底线。
毕竟，童年代表来时路，老年则代表每个人的归处。
参考资料：
1.新周刊《禁止儿童入内，韩国人为何那么狠》
2.三联生活周刊《“禁儿童区”火爆推行，韩国女性为啥不生娃了？》
3.凤凰weekly《不生孩子的年轻人，越来越“厌童”了》
4.光明网《北欧国家破解低生育率难题的思路与对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芝士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