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制图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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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黄瓜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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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正在集体跨入三十岁的大门。
当互联网正式瞄准Z世代后,三十岁的90后已经开始过气了。
据统计,我国90后规模在1.88亿人左右,总人口比重低于80后,城镇化程度高,受教育程度高,导致90后初婚年龄推迟,女性未婚比例高达63.7%。
我们和一位即将三十岁的北漂90后聊了聊,她的烦恼既是个人经验,也是许多漂在大城市的90后侧写。
努力工作,期盼婚育,相信爱情,但生活依然没有给她一份完美的三十岁标准答案。
见到胡迪的那天,北京仍然被暴雨包围。
朝阳区的雨水淅淅沥沥,潮湿滚烫的空气让人有种置身华南的错觉。
胡迪背着书包,怀中抱着电脑,风尘仆仆地落座,身上携带着长时间工作的憔悴。谈话开始前,她对着电脑屏幕面色凝重地处理未完成的工作。这幅画面对许多在大城市打工的年轻人来说不陌生,他们会抱着电脑出现在地铁站、酒吧、夜店、烧烤摊等任意地方。
不过和其他打工人略有不同的是,胡迪的工作是电影制片。
影视行业的打工人,总是被外人误解为“经常和明星演员打交道”的工种,甚至网约车司机也会向她打听:是不是和明星一起工作?
但对于胡迪来说,电影幕后工作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农民工。别人以为光鲜亮丽,实际上是大量的户外作业,常年东奔西跑,娇气的人大多无法承受。
胡迪的故事没那么动人心魄,更像是一位你认识的老同学,在大城市打拼,你很久才能听到一次她的消息。
18岁之前,胡迪一直生活在家乡西安。大学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之后又去洛杉矶读了研。毕业之后,回到影视行业的大本营北京打工。
1994年出生的她,还有6个月就要正式走进三十岁了。她焦虑,甚至在潜意识中恐惧这个数字的到来。
对于一个INTJ型人来说,没有达成人生的既定目标,让她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中。
先是工作的疲劳与辛苦。这是北上广深年轻人头顶最沉的一块石头。
比起其他工种的即时反馈,做电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们的交谈中,胡迪会将自己负责制片的电影称为“项目”。
“这是一个赌博性质很强的行业”,胡迪告诉我,电影像一个赌注,需要花费巨大的人力成本和经济成本,项目周期长达两到三年才能看到成果,所以开发每一个项目都要异常谨慎。
市场越来越挑剔,好的项目越来越少,每一个幕后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尽快与观众见面,但这背后需要付出异于常人的等待与磨练。而大部分观众只能看到演员表,可能连制片人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
换成别的行业来理解,大约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大约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体会过。这些让胡迪越来越觉得,事业的瓶颈期在向她逼近。
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活得更痛苦一些。
“我感觉自己正在褪色”。工作没有达到目标,生活过得一团糟,感情世界荒芜一片,生活中没有任何能激起她兴趣的地方。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而这也有迹可循。
胡迪和许多中国小孩一样,在严格要求的环境下长大,夸赞和表扬并不是能轻而易举获得的东西。
她的人生奉行的原则是“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而不得”。所以快乐对于她而言,是一种阈值很高的奢侈品。为了要得到最好的结果,胡迪把自己的弦上到最紧,如此一来,“就算我得不到最好的,但是我的生活依然不会太差。”
严格的基因影响着她即将到来的三十岁。
人生第一轮季度考核,大多数人都快速交卷了。而胡迪们发现,自己预想中的完美三十岁并没有如期而至。
胡迪向我展示过一张照片,是她回老家整理东西,发现自己十一年前写下的同学录。
上面写着一个青涩的女孩对28岁的人生规划:
去洛杉矶学电影,从事电影行业,下班回家后,老公和孩子等着她。
这是青春期的她为自己设想的标准答案,如今她发现,人生并不总是能被她控制的。而她的所有焦虑,最后具象为每一个在北京被孤独淹没的时刻。
胡迪只是太想在北京有个家了。
自从18岁离家求学,她便开始害怕“节日”。每一个象征团聚的日子,都让她加倍感伤。
如果把“家”字拆开,就是物理层面的房屋与精神层面的伴侣。
胡迪对家的幻想并不过分。在北京能有一个稳定的伴侣,是不是北京人无所谓,北漂找北漂再正常不过;有一套八九十平米的房子就可以,不管是租的还是买的,不管是在几环外。
胡迪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排上落户名额。在北京租的50平米小房子就是她目前的家,未来有没有可能买到一套自己的房子,仍然是个未知数。
比大多数北漂幸运的是,她有一辆新能源车,车牌是租的。因为工作原因,她需要开车去见不同的人。
比起物理层面的家,胡迪更看重精神层面的家——找到那个和自己组建家庭的伴侣。
不管是北京人还是北漂,工作态度和上升空间是最重要的筛选原则。对于胡迪来说,她不接受一个躺平的伴侣,就算家里再有钱也不行。
胡迪是一个1米72的女生,相亲的时候会遇到两道坎:一是身高,她遇到的男生总是虚报身高,但作为人形量尺的她总能迅速分辨出他们真实的身高;二是工作,对于大部分相亲的男生而言,影视行业是胡迪的减分项,因为和老师公务员比起来,这是一个听上去“不太正经”的行业。
胡迪也试过用软件交友。
就连dating对象也会调侃她:正常人怎么会在tinder上找对象?
在姜文的《一步之遥》里,洪晃说过这样一段话:女人对男人的了解是靠量的积累。但作为纯爱战士的胡迪,始终无法做到用量变引发质变。
她最终还是心灰意冷地卸载了软件。在软件上,年轻男女的需求过于明确,要么是性需求,要么是饭搭子。总之,很少有人在这里谈爱。
电影《一步之遥》
情感市场上,已经没有老派的“真心换真心”。或者换个说法:真心是有条件的。
“交易不是一件坏事儿”,胡迪说,“哪怕就俗一点,用性换取情绪价值,这也很正常。只是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更多交易是把物质条件放在最前面。”
在越来越复归“门当户对”传统的时代,年轻人在大城市的婚恋,似乎也走向了阶层隔离的局面,而那层隔离的隐形塑料纸,就是轻飘飘的户口二字。
在华东师范大学的一篇博士论文《上海两地婚姻的阶层匹配研究》中,作者邓志强分析,以户口性质阶层匹配来看,上海两地通婚以户口阶层内婚配为主,即同类户口匹配是两地通婚人群的主要选择。倘若以职业、经济、教育维度分析两地婚姻阶层匹配,上海两地通婚人群的跨阶层通婚率均高于阶层内通婚率,主要遵循梯度交换原则,这折射了外来人口与本地居民社会关系的融合度,也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开放性。阶层内婚配遵循同类匹配原则,是双方同质型资源交换的结果,而跨阶层婚配遵循异质匹配原则,是双方异质型资源梯度交换的结果。
上了牌桌,就要开始掂量自己和对方手上的牌。
大城市的年轻男女,变得越来越“有所保留”,受过伤的胡迪也开始收敛真心,学着大多数人的样子,对感情保持观望的状态,生怕溅起的沸水焯伤自己。
不止是胡迪,我身边许多漂在大城市的三十岁未婚男女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人们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难确认亲密关系,宁愿用“约会”取代“恋爱”,人人都犹疑再三,迟迟不落棋。以三十岁为节点,能够进入婚姻的概率逐渐走下坡路。
胡迪很清楚,这是现代人躲避责任的本能。我们嘴上说的“没有碰到合适的”,背后的话其实是“还没有遇到坚定想选的”。因为大家都想做对方心中唯一的分子,不想做泯然众人的分母。
而转身回家,也并非完美的答案。
胡迪所处的影视行业,注定只能在文化中心北京谋生。回到家乡,能不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都不好说。她被变相地困在这座超一线城市里。
另一边,故乡的距离感在逐年增加。
18岁之前,胡迪生活在西安;18岁之后,胡迪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两个城市几乎分割了胡迪的三十年人生。
而这两个城市现在都不是她严格意义上的“家”:他乡非故乡,但是故乡已不是故乡。
西安客流量巨大的赛格商场对胡迪而言是陌生的,城墙下的酒吧和夜店也是陌生的。每当朋友问起她,去西安有什么推荐的地方,胡迪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只有偶尔回家,坐在熟悉的麻辣粉店或泡馍店里,或是走到高中学校门口,或是在城墙上走八分之一圈的时候,她才能和这座已经陌生的城市恢复连接。
而那些留在西安的同龄人,也逐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胡迪口中的理想主义与长篇大论,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更多的谈话只是关于生活中的鸡零狗碎,以及或体面或不体面的婚姻生活。胡迪也清楚,在家乡无法找到她想要的人。
男孩们纷纷成家,女孩们当中有一部分选择了结婚生子。有趣的是,许多已经结婚的女孩,见到胡迪的第一句话,是“别结婚”。也有少数女孩像胡迪一样,散落漂浮在北京、上海、南京或洛杉矶。她们希望人生的可能性不限于标准答案,于是出走。
电影《布鲁克林》
旁观别人的爱情,让胡迪的孤独感愈加强烈。
她在过去一年时间里,参加了将近十场婚礼。翻她的朋友圈,可以看到她留下了不同的“新婚快乐”祝福。
每当自己的同学朋友站在台上,VCR播放着他们的爱情,新郎新娘对彼此念出誓词的时候,胡迪总会流泪。
她单纯地羡慕能够从爱情走入婚姻的每一个人。与其说羡慕结婚的人,不如说她羡慕那些按时找到标准答案的人。
但逐渐胡迪也发现,结婚不一定就代表找到了标准答案。
看上去安稳的人也可能过着起伏的日子。已婚已育的人想离婚,订了婚的人想退婚,想结婚的人又经历分手。
考场里的人都在埋头答卷,至于答案是错是对,谁都说不清楚。
大多数人的婚恋焦虑,最终指向的都是“如何解决大城市孤独感”的命题。
北京是他乡,是永远不属于北漂的寄居地。即便未来真的拿到了北京户口,这里依然不是故乡。
大学的一个冬天,胡迪和剧组外出拍戏。收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摇摇晃晃的金杯车上装满了睡着的人。
她擦掉玻璃上的水汽,耳机里刚好播放到了宋冬野的《安河桥》,那一刻她被巨大的孤独感笼罩:“好像这座庞大的城市都睡了,只有我一个人还醒着。”
胡迪在北影的四人宿舍里,除了她就是三个北京姑娘。大四毕业那年,室友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自己的生活用品从宿舍搬回自己真正的家。只有胡迪在收拾行李,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
电影《伯德小姐》
而最直接的解决方法,似乎就是找到一个伴侣作为北漂生活的支点。
比起互联网常见的“不婚不育保平安”派,胡迪像一个新时代的“异类”:她渴望爱情和婚姻,也坦然承认自己期盼婚姻,不排斥生育。
每个人对婚恋的态度,大多来自不同的成长环境、原生家庭与自身经验。
小时候,父母不在家,总是会塞给胡迪许多电影碟片,于是她爱看动画片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了成年,或许是因为,在动画片里,胡迪能看到最简单童稚的“真善美”。
当我问起她最爱的电影时,从事电影行业的她,并没有掉书袋般列举大师的名字,反而说了一部我没想到的电影:《乌云背后的幸福线》
布莱德利·库珀扮演的男主角和詹妮弗·劳伦斯扮演的女主角,各自拥有一个过得一团糟的人生,有大大小小的精神症状,最后两个一起发疯的神经病走到了一起。
胡迪告诉我,自己的理想主义和神经质,需要一个人来托举住。人生确实苦短,承认自己一个人扛不住,有时候是一种难得的勇气和诚实。所以伴侣对她而言,更像是对抗糟糕世界的一位战友。
电影《乌云背后的幸福线》
父母也是她最好的婚恋模版。
比起很多人在网上对原生家庭的检讨,胡迪生长在一个模范作文里会出现的家庭中,父母扶持彼此,完整了彼此的人生,同时,也构建了胡迪对婚恋的期待。
但这种期待,并没有为她带来如父母爱情般完美的对象。
她曾经也有过差点走入婚姻的伴侣,但最后因为价值观分歧走向和平分手。但这段五年的感情,让她感知到了一段健康的感情带来的精神力量。一个人就算事业成功,内心强大,也需要在亲密关系中寻找支撑,她称之为“一起克服人类最本质的孤独问题”,因为人类的DNA注定我们是需要社交关系的群居动物。
这种对婚育的渴望,并不影响胡迪认为自己是一名女性主义者。
“我从来都不觉得,结婚恋爱生小孩是对女性主义的背叛,这完全是两码事。在婚姻中,你也可以成为你自己,有了孩子,你也还是你。最根本的是,你有没有找到你自己。”
说起网络上的“生育恐惧”,胡迪不以为然:“身体的变形是事实,养育的幸福也是事实,只能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是一概而论的”。许多时候,婚育的不幸从选择一个错的人就开始了,而不是婚育本身带来了不幸。
说起婚育与女性主义,胡迪想起了电影学院的女老师们。她们之中大多数人在婚育前都是高举女性主义的知识分子,但走入婚育之后又变成了另一种状态。那种幸福也是肉眼可见的。她讲的这些故事,让我想到了学者刘亦瓦的那篇《成为女性主义者,有什么用?》,一个完美的女性主义者到底存在吗?很难去定义。
胡迪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喜欢电影《芭比》的女性。
她不喜欢电影中“划分性别阵营”的处理手法。“我们确实生活在父权制社会,我们无法改变社会属性,但是在这个社会中如何为自己赢得尊重,才是更重要的问题。性别问题不是我天天骂男人就能解决的。”就像厌女与厌男,其实是同源的产物。
胡迪不认为自己是在向父权制社会妥协,她自身的女性主义,是认清现实并做好自己。
她期待的婚姻,也是找到一个尊重自己的男性,在彼此忠诚的情况下,毫无保留地为对方克服人性阴暗面。
在豆瓣,有个话题叫做“第一批90后的30岁”。在一个孤独的傍晚,这个话题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让我想到了焦虑的胡迪,也想到了身边漂浮在不同城市的同龄人。
点进去你会看到不同的人生。有人的孩子3岁了,在不幸的婚姻里挣扎;有人期望一段亲密关系而不可得;有人在深夜练书法对抗抑郁情绪;有人梦想环游世界,完全不在意未来会否拥有一个家。
每个人对人生的定义和追求都不同,体会到的滋味和经历过的陷阱也不同。
胡迪说自己是一个怕死的人。她害怕在死亡来临之前,自己的体验还不够完满。浮游生物(Plankton)——这是胡迪给自己的定义。在动画片《海绵宝宝》里,Plankton是痞老板的名字。
“小时候对于生活的充满了未知和欣喜。长大之后,更加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期望的状态、期望的伴侣、期望的人生是什么,所以才会感到失落。因为一个人目标足够明确却达不到的时候,才会有产生失落感。失落感的存在和无法解决,才会让人特别孤独。”
胡迪为什么给自己的化名是胡迪,是因为她想像《玩具总动员》里的胡迪警长一样,正直,善良,无所畏惧。即便三十岁的现实世界没那么美好。
聊天结束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雨点又砸在了路边的水坑里,整个北京潮湿得让人喘不上气。她告诉我,人不能总停留在负面情绪里,或许她之后会去学点什么,比如说弹吉他。因为她太习惯有目标的人生。
三十岁降临了,无论多么仓皇茫然,人们总得想办法面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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