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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稳固的群体划分,皆来自共同的爱恨。
因为一段视频,中国分裂出两个平行群体,一方坚决支持女大学生教训在饭馆内喊闹的4岁女童,而另一方认为,如果这是自己的孩子则一定会对着女大学生打回去。
这个讨论并不新鲜,却昭示了中国社会一股长年暗流涌动的思潮——对儿童陌生、排斥甚至厌恶,而且拥趸为数众多。
不同于讨伐直男和中年人,“排童”作为一种常见的社交歧视欠缺字面上的合理性,因此鲜有脱离某个具体事件的直接表述者,而这种思潮却也因此蔓延深远,更难察觉。
“恳求你们的谅解和宽容”
2017年3月28日,地产商许仰东搭乘上海飞往悉尼的航班,刚一上机,空姐送上了巧克力及一封《致歉信》。许仰东以为是机组要为延误道歉,没想到打开一看,是头等舱一位乘客写的信——
我是一个刚满6个半月的小宝宝,在此向您们请安了!
今天有幸和您们同乘一个航班去悉尼,在乘机过程中也许会因为我的哭闹影响到大家的休息,对此我深感不安和歉意!
我妈妈会尽可能地安抚好我,请大家多多包涵!谢谢大家!
许仰东将这封信发上网络后,迎来好评如潮。恐惧于公共场合婴儿哭闹困扰的国人,纷纷表示这个妈妈懂得尊重他人。
实际上,早在2015年春节时,杭州一家人在出国旅游的航班上,就准备了一套手绘四格漫画,夫妻共同描绘上色,其内容是以防孩子哭闹的“道歉卡”。这家人还专门买了几十个红包,“给边角上打了个孔,用红线穿上一个吉祥符,把卡片放在里面,顺便再放进两颗巧克力”。
(漫画配文:恳求你们的谅解和宽容)
“中国好父母传递文明出行正能量、乘机不扰民网友点赞、文明之举需要被模仿”,中国媒体和公众纷纷表扬这两对父母,并号召需要带娃出行的家庭向其学习。
然而同样是这些道歉信和道歉卡,美国育儿媒体却大多并不支持,美国今日秀育儿版的高级编辑Rebecca Dube曾就是否该写道歉信给糖这件事写了篇文章——
这些父母很可爱,但他们的举动却反映出一个危险的趋势:你需要为你有一个孩子而道歉。
我会倾尽所有,用尽所有办法让我的宝宝在飞机上不哭。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恨婴儿的哭声,尤其是当它离我耳朵只有四英尺的时候。当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我会带他在过道上走到头再走回来,抱一抱哄一哄。如果我们的眼神相遇,我会给你一个“太抱歉了,没办法啊”的苦笑,然后你给我一个“没关系,顶住啊”的同情表情。朋友们,这叫社会契约。如果你对我翻白眼或者用憎恶的眼神看我,你是在毁约。
国人看完这篇文章后难免纳闷:社会契约?我和你一个哭闹儿童的家长有什么契约?
陌生的魔鬼
35年的计划生育政策,让至少两三代中国人缺少与婴儿接触的机会。421结构的家庭既不需要外人帮助带孩子,也不需要帮别人带孩子,加之孩子们天性不愿和比自己小的孩子玩,这就让两三代年轻人成长过程中,鲜有机会了解人类生命的成长规律。
如果浏览过母婴类论坛或社区,你就知道国人对儿童或婴儿的认知有多么空白。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的那段名言用在今日中国再合适不过——“今日,人们只有受到严格的训练才能成为律师或医生,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却能够身为父母而不必接受任何教育,以为无需教育就能胜任此项至为重要的工作。”
世界沧海桑田,但这些人类幼崽的特质却并未随之改变。他们还是需要4年时间才能渐渐懂得共情,需要4-6年时间才能在家长帮助下学会控制情绪。好奇和冲动是其与生俱来的本能,世界上也没什么喊一声骂两句就能让他们停止哭闹的奇门妙术。
大多成长于打骂教育的国人,既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正确的儿童认知,也缺乏生活实践。于是对于儿童的想象往往来自更久远的信息传递。
传统中国对待儿童的最高赞誉,就是“少年老成”,类似于现代父母评价孩子的“乖”。《世说新语》中写的小孩子,凡是成功的、优秀的小孩子,说话办事无不像成年人一样,默认具有成年人的思维和成熟度的孩子才是值得一写的。所谓“童心”在过去也是贬义词,在汉代作品中提到“童心”指的是人“无成人之智,有儿童之心”。
中国传统主张的儿童教育,从出生到三四岁这个阶段大多是空缺。教育的方式比较注重认知和理性,相对忽视孩子内心的情感。像《颜氏家训》这类书,都是教育孩子怎样适应父母、顺从父母,甚至是如何迎合父母。人们不允许子女有过失,要求子女的言行必须与成人的言行看齐,以成人的兴趣爱好要求儿童,常常对儿童好奇与冲动的天性进行嘲弄与讽刺。
于是,面对这些陌生的哭闹魔鬼,独生一代的国人难免对其产生排斥,并希望这种生物的所有者能够立刻对其进行某种教育,从而成为“乖”或者“少年老成”的生物。如果没人能管教他们,我就要出马替天行道——逢年过节,如何教训熊孩子都会成为热议话题。
(某网友的“孩子安眠论”引发争议)
而经历过兄弟姐妹、照顾过邻居家孩子、拥有过大量儿童接触实践的外国人,自然更了解这种生物的脾气秉性,并对孩子父母的难处有更多体谅与理解。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社会契约”。
于是,缺乏这种契约导致社会舆论对育儿的同情越来越少,父母带孩子到公共场合容易“丢人、打扰他人”,于是干脆少带出去,或者出门先道歉。而不在乎丢不丢人的,又常常是熊孩子,进一步加深社会舆论对陌生魔鬼的排斥。于是人们逐渐认为,提前写道歉信的才是养儿家庭的正常道德标准,没这么做的肯定是熊孩子没跑。
可事实上,那不是正常的标准,那是超出标准的高尚之举。当公众舆论拿高尚去要求普通人的时候,就难免出现一种危险的倾向——生育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
“我把孩子删了”
这两天,网上很多人在传一则段子。说有个孩子做作业,要描述未来的家庭生活,并需要把收入支出做平,体验当家滋味。当家长提供了各项生活参数后,孩子感叹维持“两娃一狗”的生活成本如此之高。最终,原本入不敷出的孩子做平了账,交了作业。家长好奇问之如何把账做平的,孩子答到“我把孩子删了,两个都删了。”
删掉孩子,非常有象征意味的时代选择。而在豆瓣上,挂着断子绝孙头像的“讨厌小孩组”“无后为大组”“婚姻皆祸害组”已经逐渐聚拢了一些固定成员,成为丁克及“排童”的根据地。
在“你为什么选择丁克”的问题下,有网友这样回答到——
因为父母让我感觉自己是他们的累赘,我也觉得小孩是累赘。
因为没有得到过正常的关爱,没有能力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因为一直怨恨父母让我出生。
发现了吗,“讨厌孩子组”和之前媒体早就热议多年的“父母皆祸害组”是个一体两面的关系。很多人之所以不要孩子,是“连小时候的自己都讨厌”,而这种讨厌的背后,正是原生家庭的障碍及亲子关系的恶劣。
而另一位网友说得更惨白——“伪完美主义的我不允许自己像我见过的几乎所有父母一样稀里糊涂凑合着把他养大。修理好自己加上寻找和实现人生价值对于我这种‘残次品’已经是很困难的任务了,我没有信心再去增加一个更复杂更需要投入的任务。”
正因为原生家庭不幸福,这些孩子长大后多数会逃避婚姻或者选择丁克,没人傻到愿意让上半生的噩梦继续在下半生重演。或者用较美好的话说就是“因为我太爱我的孩子,所以不舍得让她来到这个世界。”
而这种推论只需要向前再挪动半步,就会演进为“只有不负责任的家伙,才会把孩子生在这个世界吧。那他们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熊孩子呢?”——这种论调在豆瓣几个排童组中比比皆是。
对儿童并不友好的国度
1989年,联合国通过了《儿童权利公约》,在近30年时间里,世界上有近400座城市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儿童智慧型和友好型城市,有些还获得联合国有关荣誉和认可。遗憾的是,中国迄今没有一座城市获得这样的认可。
2015年,美国慈善组织“救助儿童会”发布了年度《全球母亲状况报告书》。这份年度报告依据孕妇保健、儿童福利、教育程度、经济地位和政治状况5个指标,调查全球179个国家的母婴健康和权益保护情形,进行“母亲友好指数”排名。中国仅位居当年第61位。
这些指数的直接体现就是,谭晶和马伊琍这些名人,生养孩子后才发现“国内的机场和火车站的母婴室形同虚设”,于是赶紧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为3.6亿育龄女性鼓与呼。
这些指数的直接体现就是,当一位母亲在北京地铁上为孩子哺乳时,竟被一位乘客拍摄传到网上,并揶揄到“北京地铁不是你们村的公交车”。事实上,大部分发达国家和地区均通过法规的形式,支持母亲在公共场所哺乳。当然,这些国家和地区的母婴设施也远比国内普适。
反婚反育打倒“繁殖癌”,早已经成为社交媒体上一种新的政治正确。而排斥甚至厌恶儿童,由于不便公开宣扬,只有在每次热点事件时才会得以体现。这种情绪,从不曾也很难被联合国或任何一个组织捕捉到,而当机缘巧合时,它就会转化为某种言语甚至身体上的暴力行为。
豆瓣排童组的网友说得没错,谁舍得让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国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