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该毁掉的一段同事关系

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时候，王熙凤一定能想起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协理宁国府。

闺密秦可卿的葬仪，成全了大女主独自美丽的舞台。对下管理，她于笑语盈盈中杀伐决断，威重令行，压得宁国府一众豪奴不敢多说半句；对外接待，一任公侯诰命官来官去，她自洒爽风流典则俊雅，在一群羞手羞脚的妯娌衬托下，真个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但是她也许一直没有意识到，那是她职业生涯里唯一的一次被完全授权。

贾珍把宁国府的对牌交给凤姐时，说：“妹妹爱怎么就怎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二则也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用人和用钱的权力，两句话全部移交。

这可是王熙凤从来没在正式上司王夫人那里获得过的东西。一个敢给敢用，一个敢接敢拼，如果这两人的合作能始终如此，即使贾府政治上垮掉，人心也不会散掉。

剧透大王脂砚斋评论探春时说，如果她不曾远嫁，一族人可能不至离散。这其实有点高估三姑娘的影响力。探春理家，是给奴仆们施恩，顺便给家里每年省个几百两银子，并不曾真正给家族成员做什么事，能让人在关键时候听她的跟着走。

交过投名状的盟友

王熙凤和贾珍是有信任基础的。虽然凤姐和贾琏是夫妻，但提到旧日情谊，书里只明白写了贾珍。一个说“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另一个说过，“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比不得宝玉黛玉青梅竹马，至少也是宝玉湘云般瓷器老铁。

有了这层关系，王熙凤在嫁给贾琏之后，才会不避嫌疑频繁出入宁府。凤姐对宁府仆役团队的各种陋习了如指掌，可不是做一两次客就能总结出来的。

荣国府的新媳妇，在宁国府里处得如鱼得水：贾珍之妻尤氏，虽然和凤姐算不上铁杆，但也是能放肆互相调戏的友情以上亲昵关系；贾珍的儿媳秦可卿，聪明机巧不输凤姐，为人又温柔和平，物以类聚地成了凤姐的贴心闺密；贾珍的儿子贾蓉及其“养子”贾蔷，也顺理成章成了凤姐身边的贴心小棉袄，在害死贾瑞这事上甘当马前卒。

实际上，在“毒设相思局”这个针对贾瑞的钓鱼执法过程中，贾蓉和贾蔷的深度参与，背后不可能没有作为族长的贾珍默许。虽然贾珍未必想要贾瑞的命，多半只是想让他吃个亏受点教训。

凤姐也不亏待这几位交了投名状的战略盟友。大观园项目策划期，贾琏对贾蔷领下的肥差有所质疑时，贾蓉悄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立刻出来护犊子：难道珍大爷不会用人？谁做事天生就能在行？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一连串炮仗成功把贾琏炸回去了。

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作者特意安排了一段贾蓉奉命来借玻璃炕屏的事——宁国府要请一个重要的客人，贾珍要借王熙凤的东西去撑面子，贾蓉极尽小意奉承，王熙凤刻意拿腔拿调，与其说这是什么粉红泡泡暧昧调情，倒不如说凤姐是借此在刘姥姥面前展示一下王家女儿在贾府的尊贵待遇——对贾府长房嫡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任性，以及“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的傲娇。

作为王家的亲戚，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其实是件挺尴尬的事。但凡王家女儿在贾府地位有问题，不是落下笑柄就是会遭遇冷眼。王熙凤的作派，某种程度上也给了刘姥姥开口的勇气。

互知根底的同道

贾珍和王熙凤，本该是职场知音，他们之间，有封建主义兄弟情，也有多年共事的默契。

如果留心看两府里历次团建活动，不难发现，在执行层面的两个主导人，内院是王熙凤，外边就是贾珍。老太太带着少爷小姐们去祈福进香，王熙凤做策划，贾珍在外边清场；两府摆家宴唱戏听曲儿，王熙凤在里边效戏彩斑衣搞气氛，贾珍在外边安排打赏往台上扔钱；老太太过生日，宁国府负责请王公贵戚官员名流，荣国府负责请诰命夫人贵妇名媛。便是过年请客的日程表，贾珍都要跟王熙凤核对好排期，不能同一天两边都请同一家，按贾珍的话，“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象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贾珍本该是最懂王熙凤的人，而且也是最信任她的人之一。

除了秦可卿葬礼的托付，还有一个小小的情节：第53回贾府过年，贾蓉向父亲贾珍悄悄说起凤姐八卦：我这二婶娘跟鸳鸯商量，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可见西府里是真的穷了呢。

贾珍却对此一笑而过：这又是凤姑娘的鬼，她肯定是见哪里赔狠了，故意哭穷让人知道。我心里有个算盘，那边虽然钱花得是狠，入不敷出，但还不至于穷到这步田地。

不管贾珍是否真心认为凤姐装穷，但作为族长，他对此事的定性，客观上是替凤姐卸去了一项可能被非议的指责。我们都知道，鸳鸯真的偷了贾母的东西帮凤姐借当，但是，只要贾母不追究，族长贾珍不搭理，邢夫人也只能发发脾气，不能以此为据做文章。

同理，换到另外的情境，有一个逻辑也是成立的：如果有一天，凤姐最大的靠山老太太不在人世了，贾琏想要休妻赶走凤姐，而贾赦和邢夫人乐见其成，那么贾政和王夫人是没有说话余地的。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身为族长的贾珍。

在尤二姐事件发生之前，王熙凤和宁国府的亲密度还是饱和的。

无缘无故的恨，真的有啊？

就在贾珍和贾蓉讨论王熙凤哭穷的那个年节，荣府热热闹闹开宴放炮仗。

贾母搂着黛玉，王夫人搂着宝玉，薛姨妈去搂湘云，凤姐撒娇说：就我是没人疼的。

尤氏出来揽过她调笑说：“有我呢，我搂着你。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

凤姐开心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我相信这个年是王熙凤最开心的日子，家庭事务如臂使指，自己又身怀有孕，那种春风得意的劲头都能溢出屏幕来。说书的女先生唱新故事《凤求鸾》，主角是金陵世家公子，偏巧就叫王熙凤。可是，才子佳人故事里的恋爱脑公子，哪有红楼世界里的搞事业姐姐光彩照人。所以才引出一段妙文：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薛姨妈打趣：凤丫头太兴头了，小心被人笑话。

王熙凤：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

可惜，乐到极处，便是悲剧的序幕。

为了让一家子过好这个年，王熙凤生生把自己累到流产，一过十五就倒下不能理事，给了探春展示才华的舞台。但是，后文里贾敬病逝后，虽然凤姐身体未愈，但遇着开坛诵经或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这种情份，不说感天动地，但也是仁至义尽。

但这次，宁国府的回报是什么呢？趁她病，要她命。

贾琏在贾敬丧仪上看中了尤二姐，各种花式撩妹。贾蓉看在眼里，出主意让贾琏偷纳尤二姐为二房，并且亲口向尤老娘许诺说：王熙凤的病已经不能好了，尤二姐过不了多久就能扶正——在那个笃信神灵的时代，这样空口白牙咒人死，多大仇啊。

无论尤二姐后来的遭遇多么值得同情，但有一点无法否认，她嫁给贾琏的时候，存的心思就是等王熙凤一死，就抬旗做正室夫人。这起偷娶事件，落在王熙凤眼里，就是宁国府贾珍、尤氏、贾蓉三巨头与贾琏合谋，用尤家的女儿来代替自己，成为西府未来的女主人。

最大的难堪是，连奴仆微信群里，都开始对比“新二奶奶”和“旧二奶奶”的性格区别了。

你为了工作拼死拼活累出一身的病，替代你的人已经在准备上岗——还是一个怎么打听都名声不太好的网红。别说王熙凤寒心，看书的人隔着文字也寒心。

尤二姐事件的结局，始于欢愉，终于狂暴。N败俱伤，无人胜利。

并不难理解王熙凤自杀式的疯狂反击。她对尤二姐的恨，不仅仅是缘于感情上的嫉妒，更重要的是对背刺的愤怒，加上自保的危机感——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贾府男人们的嫡妻，绝对是领便当高危人群，你看贾赦、贾敬、贾珍、贾蓉的原配都在哪？

王熙凤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的罪名在国家机器上挂了号，虽然暂时可以用钱来走过场，但若是有心人闹大，不亚于现代社会情人举报贪案，上了线就不可能善了。在作为《红楼梦》现实背景的明清两代，都有官员因为“不孝”而惨遭凌迟的血腥案例。很难说将来贾府的暴雷，与这次的内斗无关。暗地里盼着天凉王破的人，不知有多少。

背刺盟友的代价

正常情况下，背刺盟友，往往要有足够大的利益驱动。比如东吴背盟袭关羽，是为了夺取荆州大好地盘。贾珍父子背刺王熙凤是图啥？

用献出尤二姐的方式来维持和贾琏之间的兄弟情？笑话。想要用尤二姐来代替王熙凤位置？基本是妄想，尤二姐即使成功生子，她的黑历史也不可能通过两府长辈的背调。想要琏二奶奶位置的人，恐怕能从金陵排队到京城。至于像书上写的，只是为了趁贾琏出差的时候方便与二尤鬼混？那就是愚蠢。

虽然但是，很多历史车轮，都是被愚蠢推动的。

看过《三国演义》的同学，应该都记得那场世纪大乱局的开头：大将军何进想要诛杀以十常侍为代表的宦官集团，但何进的妹妹何皇后却站在十常侍一边，坚决反对哥哥被世家大族裹胁的忘恩行为。何进正进退两难之时，出身高贵门阀的队友袁绍给何进出主意说：老大，咱们可以召唤四方诸侯兵马进京，给皇后施加点压力。

何进大呼妙计，照此施行。结果呢？十常侍们探知消息，先发制人干掉了何进，袁绍曹操们借势以给何进复仇的大义名分闯宫杀掉十常侍。一通乱斗之后，听从召唤带兵进京的董卓老师呵呵一笑，接管了整个大汉核心群，废杀何皇后母子。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苦难挫折，才能炼就火眼金睛，看得透亲疏远近贤愚昧诚？

可能要很多年后，王熙凤才会省悟，秦可卿之死，对她来说，其实是一个转折点，且不是一个走上权力顶峰的转折点。协理宁国府，并不是她证明自己能力的唯一机会。但没有了秦可卿，意味着她失去了一个能跟她站在一个高度甚至更高的地方思考问题的益友。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大谈家族未来生存保身之道，如果不考虑怪力乱神因素，更大的可能性是王熙凤和秦氏在日常闲谈时就聊过这种话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恒山搓澡尼，编辑：白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