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国内首部福瑟作品导演何雁:他的戏更像一个写意的梦
2023-10-09 19:56

专访国内首部福瑟作品导演何雁:他的戏更像一个写意的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时代财经APP (ID:tf-app),作者:王莹岭,编辑:王丽丽,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是关于国内首部福瑟作品《有人将至》导演何雁的专访。文章介绍了福瑟作品的特点以及创排《有人将至》的过程和困惑。何雁认为福瑟的戏剧更像一个写意的梦,具有强烈的北欧风格,但并不需要去北欧才能理解。福瑟的作品带有忧郁和清冷的感觉,但也触碰到人最本真的东西。福瑟的戏剧没有规矩,需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完成。福瑟的作品是世界的,每个人都能诱发自己的生活想象。

• 福瑟的戏剧更像一个写意的梦,具有强烈的北欧风格

• 福瑟的作品触碰到人最本真的东西,带有忧郁和清冷的感觉

• 福瑟的戏剧没有规矩,需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完成

回忆起13年前的这场演出,何雁依旧记忆犹新,“福瑟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打扰,眼睛睁得很大,像狼一样有神,盯着自己的作品。”


何雁口中的福瑟,正是约恩·福瑟(Jon Fosse)。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2023年10月5日13:00(北京时间19:00),瑞典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这位挪威剧作家,“以表彰他的创新戏剧和散文,为难以言喻的事物发声”。


这位出生于挪威西海岸的剧作家,今年已64岁,不仅是挪威当代国宝级作家,更是当代欧美剧坛最负盛名、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有着“新易卜生”之称。


2010年,上海戏剧学院创排演出《有人将至》,这是约恩·福瑟作品在中国的首演,福瑟特地从挪威飞抵上海观看。执导这部作品的导演、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何雁,也成为国内第一位将福瑟作品搬上舞台的导演。


福瑟是一位怎样的剧作家?他的作品有何特别?创排《有人将至》背后有哪些令人困惑又兴奋的故事?福瑟的作品带有强烈的北欧风格,中国观众能否理解?近日,时代财经带着这些问题对何雁进行了专访。


“排福瑟的戏能把所有导演和演员弄疯”,这是一次颠覆了何雁导演经验的创排,“因为没有经验可谈,逼着我们连工作方法都改变了。”


挪威峡湾边的生活,渲染成福瑟的生命底色,孕育了福瑟的作品。为了感受这种底色,何雁和演员们一起在海边居住半月有余,感受海浪的孤寂,反复理解揣摩福瑟留下的空白和背景。


何雁说,这也是福瑟作品的伟大之处,“他让创作者把个人的经历、人性的潜意识,以及后天习得的所有都调动起来,去完成他给予的一片虚无。”


令人意外的是,尽管约恩·福瑟以剧作家的身份蜚声世界,却常常自称“面对戏剧世界,常常感到自己是个边缘的外围人士”。对此,何雁十分理解,“他最早对戏剧还有点成见,说戏剧太无聊了,为什么想象力如此匮乏,形式如此死板?”


因此,在何雁看来,福瑟的戏不像戏,更像一个写意的梦,时时刻刻敲击着人们的内心深处,“作为一个‘音乐家’,他的想象力极其活跃,却在一个压抑安静的地方,制造的一个梦。”


福瑟的作品有着强烈的北欧极简美学风格,不过,何雁认为,理解福瑟,不一定要去北欧,“每个人都能诱发自己的生活想象,这是人类共通的东西。”正如福瑟的中文译者邹鲁路所说,福瑟是挪威的,但也是世界的。


福瑟与何雁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一、“福瑟的作品会把导演和演员弄疯”


时代财经:福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曾执导他的作品,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


何雁:我们非常高兴,不过因为去年他就已经是非常有希望获奖的,所以我们都有一些思想准备,并不觉得意外。他的东西太特别,开启了一种新的戏剧样式。


时代财经:福瑟作品的特别之处在哪?


何雁:通常的剧本,往往是一个故事,尽管也有很大的空间让导演和演员去创作,但是剧本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完整性,事件、情境、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很多都已经呈现了。


但福瑟的剧本与其他剧本明显不同。以《有人将至》为例,这部戏似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连人名都没有,用“男人”“女人”称呼。看他的剧本时,会感觉到有一种意境,一种赤裸裸的、生命中最本质、本真的东西,时时刻刻地敲击着你。


我拿到剧本的时候,一看就非常感兴趣,但是他的本子很难读下去,因为它没有故事性。我当时花了好几天时间,边琢磨边读,它始终让你能感觉到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


时代财经:《有人将至》的情节似乎很简单,讲述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始终害怕“有人要来”的故事,这是一部怎样的戏?


何雁:《有人将至》这个剧本赤裸裸地呈现出对生命、生与死、性、男女关系、友情的思考,人世间所有的这些东西,你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而且它不是线性的,它像雾一样在身体中萦绕着,这是在其他的剧本当中比较少的。


每个人经历不同,看这个本子可能映射出不同的镜像,这就是它在本质上触碰到了人最本真的东西。


另外,这个戏剧似乎无法归类,通常的戏剧可以分为喜剧、悲剧,或者正剧,或者是象征性的、表现性的,写实的、写意的,但他的戏剧归不了类。作为一个导演拿到剧本,我首先要定下来它的风格题材,但是这个我定不了。


时代财经:约恩·福瑟虽在国外久负盛名,但在国内相对来说属于比较小众的剧作家,当时《有人将至》引入中国首演的契机是什么?


何雁:这是2010年的时候,由挪威的易卜生国际发起的,找到了上海戏剧学院、又找到福瑟的中文译者邹鲁路,再找到了我。


当时其他人都不太理解为什么选他的本子,认为他太冷门了,即使是前两年排《死亡变奏曲》的时候,还是有人觉得很冷门。


时代财经:当时你们从拿到剧本开始,直到搬上舞台用了多久的时间?


何雁:排这部戏用了很长时间。具体多久,我记不清了。为了排练,我们当时还在海岛上租了一栋楼,在那里就住了半个月。感受海边的氛围,体会海浪。在那里,我们把演员都调动起来,让他们讲背后的故事,等把他们的想象都掏得差不多了,我作为导演就出手了,慢慢再进行修正。


《有人将至》剧照,受访者供图


时代财经:排演这部戏难在哪里?有没有看一些此前的版本作为参考?


何雁:这个就特别有意思,当时我就知道,排福瑟的戏会把导演和演员弄疯的,因为没有经验可谈。我们在排演的时候也没有看任何之前的版本。


接了这个本子之后,它逼迫我连工作方法都改变了。


以前排一部戏,就是先坐在一起读剧本、理解人物、做案头工作、再找演员排练。但是这个不行,因为剧本里什么都没给你。我们当时还逼迫自己进行了排演训练,花了很长时间,对身体、精神、语言、故事情节,和拓展性的东西进行训练,这种方法在今天的戏剧排演中比较多了,但是在13年前是非常少见的。


当时,我无法确定这段戏到底在讲什么?主题是什么?人物关系是什么?这是我当时最困惑的地方,也是最令我兴奋的地方。后来我们发现,剧本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给你了。它是一个黑洞,黑洞里面是什么,你要自己顺着这些信息去想象,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想象也就不同,因此我就领着演员进行训练,探索一些可能性,做了大量的工作。


时代财经:最后是怎么确定的方向的?


何雁:我们就像沙漠当中的一些球,随着风、随着沙漠的裹卷往前走、往前吹,隐隐约约有一点方向。


我当时非常明确的是,要发挥演员的想象。这场戏有三位演员,一个是我的同学马晓峰,两个是我的学生,他们都已经是职业演员了,我就提醒他们,诱发他们的想象,把台词背后的东西和背景找到。


我们想,舞台上出现一个女人,反复地重复着“有人要来了,有人将至”,我们探寻为什么她要这么说?她是期盼还是害怕?如果她害怕的话,她为什么不走?


我们要找到她反复说“有人将至”背后是什么心态。我想,人本来是群体动物,自己单独生活是非常孤独的,他们想离开人群,但实际上离不开,她希望有人来;但是长期以来生活在僻静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又会害怕有人来,就是这种矛盾的心理,既兴奋又害怕。


我认为这也是福瑟作品的伟大之处,他让创作者把个人的经历、人性的潜意识,以及后天习得的所有都调动起来,去完成他给予的一片虚无。


二、“音乐家制造的一个梦”


时代财经:刚刚提到不知道要怎么给福瑟的戏剧归类,但是也有人觉得他的剧是带着忧郁和清冷的感觉,你怎么认为?


何雁:他的戏剧确实是非常忧郁的。


我们在排练之前也和福瑟先生沟通过,他给我们发来了大量的资料,还给我们看了他窗边的照片。他经常在窗前创作,我们感受他的创作氛围,想象着他长期坐在窗前的感受,街区人迹罕至,北欧阴雨连绵的天气,他每天面对着海浪、连绵的雾、雨天。挪威的海不像大连的海,它是一望无际的,礁石错综复杂,没有规律,盘踞在悬崖边,是很孤独的地方。


我想,福瑟不是生活在纽约,也不是在上海,有着数不尽的吃喝玩乐,沉浸在后天的文明里,这些东西他那里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福瑟远离很多外界的声音,每天和自己对话,面对着海浪,听着雨声遐想。同时,他还是一个音乐家,想象力非常活跃,感觉非常灵敏,情感需求十分丰富,是一个有灵性的人。


因此我认为在戏里一定不要有多余的东西。在戏里的布景要用什么颜色合适,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我想,找不到,就用空白,最后选用了黑白,中间过渡一点灰,定了这样的格调。


舞台上也没有音效,只有水声,是在现场真的用一盆水拨弄出来的声音。到最后有人要来的时候,气氛特别紧张,水哗啦一声,现场的观众都跟着一惊。舞台上其实不需要很大的声音,在安静至极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点声音,都会震慑观众的心灵。


我们的舞台空间设置,我也说按照常规设计绝对不行,当时也差点把舞美设计的小伙子给逼哭了。最后我们设计了两块白布作为背景,从一个角度看是“人”,从另一个角度看是“入”,这就是“有人将至”。


《有人将至》舞台布景,背景是“人”或“入”字,受访者供图


时代财经:福瑟本人也对这场戏评价很高,认为完全符合他想象中这场戏的样子,你们就此交流过吗?


何雁:对,他现场来了。之前我知道他有点恐高,不坐飞机,但是为了这场首演,居然从挪威飞到上海来了。


这场戏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新空间剧场演出,当时我用黑绒把整个剧场全包上了,一进剧场就像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只有舞台上的布景和演员的衣服是白色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舞台上。他就坐在最后一排,也没让别人打扰他,中途我看了他两眼,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狼一样盯着自己的作品。


演完之后我把福瑟先生请上台,他在现场很激动,说话甚至有点不流畅了,因为他是个有点社恐的人。之前在法国有一位国宝级导演也导过《有人将至》,他当时在现场评价这场戏和那个版本不相上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所超越。


我想,他这样评价的原因,可能是我们认真揣摩了他的创作环境。另外,我们不仅是在排一个福瑟的作品,而是将它放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去感受它,开拓了一片我们自己的世界。


他特别喜欢我们演的这个版本,之后他就发出邀请,让我们一定要参加卑尔根艺术节,还说让我们到他老家去演,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2021年,我又排了福瑟的另一部戏《死亡变奏曲》,这部戏我也特别喜欢,我觉得我特别幸运,能够执导他的几部代表作。这是在我们大剧场舞台上演出的,当时首演因为疫情福瑟未能到场,但是他发来了视频祝贺,后来还邀请我们线上参加卑尔根艺术节。


《死亡变奏曲》剧照,受访者供图


时代财经:福瑟的戏为何如此特别?


何雁:福瑟的戏,是他坐在那,作为一个音乐家,他的想象力极其活跃,却在一个压抑安静的地方,制造的一个梦。他的“梦”是写意的,完全不受传统戏剧的影响,如果用任何传统的规律、方法、体系去套它,这个戏就死了。


现在我也看了一些福瑟戏剧的版本,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我觉得他们还是在用话剧的形式去表演它,这样不妥。


我认为,本身福瑟介入戏剧的时候,也不是作为一个话剧人,或者剧作家去介入的。最早的时候,他其实对戏剧还有点成见,他觉得戏剧为什么变得这么狭隘?为什么想象力如此匮乏,形式如此死板?为什么舞台上只能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打不开自己的另外一个世界?


后来挪威有导演让他写个剧本,他一开始不写,认为戏剧太无聊了,结果后来就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把《有人将至》写出来了。


他的这个剧本像一首交响诗,节奏特别有意思。我一想,他是一个音乐家,他满脑子都是音符,这就是他创作的节奏。他介入戏剧的时候,就不是以戏剧人的身份介入的,而是一个很自然的、极具创造性和艺术天赋的人。


因此他的戏剧没有任何规矩,也没有任何的传统可以借鉴。如果有人排他的戏,是用了写实主义的方法、或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方法(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系统总结“体验派”戏剧理论,强调现实主义原则,主张演员要沉浸在角色的情感之中),这样只会离福瑟越来越远。


时代财经:福瑟在访谈中也提到,“我不知道我写的东西来自哪里,但在某个时刻,我感觉完成的文本已经在那里,我只需在它消失之前把它写下来。”


何雁:对,其实一些伟大的大家都是这样的。


反过来讲,其实中国的文艺应该想一想,我们经常提的一种做法是主题先行,先有一个主题,再用一些东西来扣情节。但主题先行的东西是没那么有生命力的,福瑟的作品就不是主题先行,而是内心的涌动,自然流淌出来的。


现在我们很多注意力都放在了表面,关注哪个演员长得好看,哪个情节好玩,似乎对生命中最本质的、生命的关照已经不感兴趣了。


时代财经:有人说,“要了解福瑟,很需要去挪威和北欧走一走。”作为有着很强烈的个人风格的作品,你会不会觉得,因为它独特的环境,对于中国的观众来说,会有比较高的理解门槛?


何雁:我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其实能理解艺术的人,都有感知力的,如果没有这样的感知力,就是和福瑟住100年也没有用。


虽然挪威和中国相隔很远,有很多不同,但有一些东西也是相同的。比如说我生活在北方一个不大的城市,冬天的时候,在松花江边上也是人烟稀少的,也能感到非常孤独,所以我年轻的时候就很向往上海的繁华。但即使是在繁华的上海,到了傍晚,你看在公园里依旧有老人独自发呆,不也是一种孤寂吗?还有,哪怕眼前灯红酒绿,每个人都还是有内心的孤独感,因此我认为这种感受不在于去不去北欧,这是一种人类的共性。


时代财经:所以译者邹鲁路老师也评价说,虽然福瑟是挪威的,但也是世界的,对吗?


何雁:是的,每个人都能诱发自己的生活想象。


时代财经:后来有再演过这部戏吗?


何雁:准备去挪威演出前又排过一次,后来没去成挪威,也没再演过了。


时代财经:之后会有计划在全国巡演吗?


何雁:我和邹鲁路老师一直在琢磨,怎样用一种制作方式把福瑟的作品呈现出来,让更多的观众看到。近期,我们想把《秋之梦》也搬到中国舞台上,《秋之梦》是福瑟集大成的一部作品。


尤其是这次他得了诺贝尔奖,大家对他应该更加关注了。不仅是对他作品的关注,实际上也是对生命底色的关照,我觉得都特别好,中国现在的文艺作品需要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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