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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初的一天,早上醒来,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但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让我拿起手机多看了一眼。其中一条微信非常刺眼,但无可阻挡地跳了出来。这条消息说:“大哥,现在请你做治丧委员会主任,万勿推辞。”
惊闻 F 大哥走了
治丧委员会主任?这可是头一回被人邀请担任这样的角色,再仔细一看,是 L 先生发过来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于是,我细细地把他的留言看完,原来是 F 大哥走了。我连忙打电话问 L 先生,他低沉地说:“昨日天没亮的时候,老 F 走了。”
我说:“什么原因呢?”他说:“癌症。”
我想象不到,一个生龙活虎的江湖大哥怎么刚过 60 岁就没了呢?这个老 F 大哥,我姑且把他称为 F,在印象中是一个借尸还魂过一次的大哥,应该有顽强的生命力。这种顽强的生命力不是说自然身体的一种能力,而是社会生存的一种超能力。
我坐下来陷入一种恍惚和停顿的思维状态,力图在脑海中拼起一个完整的 F 大哥的形象。说起来在海南最后一次得到 F 的信息,有几分滑稽,当然也有一些苦涩。
那是1992年、1993 年的时候, F 大哥最鼎盛的日子。他在一夕之间创办了一家股份公司,股本就募集了五千万。可突然一下他就消失了,据说是带着一个美丽姑娘和三千万募集款逃离了,不知是失踪了还是怎么着,总之是离开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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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去哪儿了呢?一时间江湖盛传,去这儿,去那儿,但都没有个准信儿。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个好朋友,也是侦办这个案子的公安一起吃饭。突然,这位公安高声说道:“这老 F 活做得太糙了。”
我说:“怎么了,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说,“这小子在南美诈死。”
我说:「如何诈死?」
他说:“发了一张传真过来,说横尸街头在南美,还有一张照片,我一看就是瞎扯。”
我说:“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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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如果真的横尸街头,也应该首先报告给使馆,使馆报告外交部,外交部再报到公安部,然后才是公安部到海南省厅再到海口市,最后才交到我这儿来。海外所有失踪和出事的海口人都是这么个路子,这家伙怎么能够直接把照片用传真的方式直接发到我的传真机上来了,说明只能是他自己发的。自己发,显然就没死,所以说这活干得太糙了。”
我说:“那以后怎么办呢?”
他说:“继续追呗。这小子装死,还诈死,肯定在哪儿猫起来了。”
这时候我们就哈哈大笑,感觉这都是电影中的事:携款带美女逃跑,中间又直接以诈死的方式想销声匿迹,结果活干得不好,被公安一眼识破。这事后来也成为坊间的一个笑话。
自那日之后,就再没有大哥的消息,直到又有一天,这“又一天”一说,其实差不多是二十年以后的一天,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我还活着。我一愣,这个号码从没见过,于是回过去一个短信:“请问是哪位?”对方又发了两个字过来:“老 F。”
我一下有了联想,是否就是当年那个诈死的老 F 呢?于是立即拿起电话打过去,对方果然高声大气,豪放如前,带着重庆腔的普通话说:“兄弟,我是老 F,我还活着。”
我就很好奇地问:“大哥,我估计你也活着,你现在在哪儿呢,回国了吗?”他说:“现在在海南,过几天到北京,想见见你。”我说:“没问题,你来吧。”
几天之后,我们约在一个会所的酒吧,晚上八点半左右的光景,天已经暗了下来,周遭的酒吧里,音乐时停时响,灯光也恍恍惚惚。
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三个人坐在那里。还没等我走到跟前,坐在中间的一个人就站起来向我挥手道:“兄弟,来了!”一看果然是当年的老 F,我说:“大哥,别来无恙,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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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好好好,真的很好。坐下坐下,我先给你看两样东西。”啪一下,他右手拍了一个护照,说:“这是我的护照。”啪,左手又拍了一下,“这是我的身份证,我现在是合法回来了,这是我现在的身份,你不信,我身边这两位都是政府的人,是某某部门的,他们可以证明。我现在是合法的,确实没问题,我真真实实已经回来了。”
我当下一惊,大哥果然神奇,能潜逃在境外诈死未遂,而且潜藏二十年回来以后,护照身份一切又都合法,真不知当时如何出去,今天又如何回来。我不禁感叹 F 大哥的生存功夫甚是了得,于是好奇地问:“大哥,当年在南美的那张照片是你发的吗?”
他说那是底下的兄弟活没干好,给他捅出个乱子。我说:“没有啊,这个活一干,我们都知道你还活着,实际上没有死。”他说:“哪里会死,我活得很好。”我说:“那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发展呢?」他说:”我就在巴黎,在一群说中国话的人里活着,还可以,还可以。“
他似乎不想多提这一段,也许周围有政府的人在,也许是二十年后再次见面他希望快乐而不想谈那些伤心的事。我相信二十年东躲西藏的日子,有寂寞,有孤独,也有潦倒的境地,一定非常心酸和愁苦悲愤,甚至是难以名状的痛苦。但在大哥的心里,常人的这些情感不会表露出来,而是一如既往大声大气地乐观吆喝着。
那天之后,我又见过他两回。一次是大夏天,他穿着像夏威夷一样的服装从海南回来,跟我谈起他在海南桂林洋的土地,信誓旦旦地要把这个资产拿回来,号称这个资产要是拿回来能有多少亿,可以翻身成为当年叱咤风云的江湖大哥。这个事我跟他掰扯了半天,因为依我之见,这块地应当是没有可能,可 F 大哥非常自信。
这又让我想起在海南第一次见大哥,也是因为这块地。那时候是 F 大哥在海南最风光、最如鱼得水的日子。他开了一间叫匹斯克的室内射击场,并在海口海甸岛开办了一个盛大的开业仪式,其中请了很多公安武警和重要显赫人物。一时间,匹斯克射击场成为海口所有江湖中人称羡的一件大项目。F 大哥的军事体育等其他相关的一些重大项目也经常在媒体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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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段 F 大哥最辉煌的岁月,有人介绍我去海甸岛他的一个别墅里见大哥。我刚进门的时候,突然一惊,因为大哥盘腿席地坐在一个榻上,面前铺开了一张大地图,斜挎着一个军挎包,里面放着毛泽东选集,一边高声地大喊,一边拿手划着地图。所划到的那块地指的就是刚刚我们说到的桂林洋。F 大哥喊着这块地从哪儿到哪儿,有多少亩,然后一边划一边换了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毛泽东选集,高声大气地说要从农村包围城市。
这一副图画一直在我脑海里,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几分豪侠之气,又有几分搞怪的大哥,带着重庆腔的普通话。今天又来比划这块地的事情,和当年那个画面对照起来,依然是大哥,依然是操着一口重庆普通话的高声大气、极具乐观精神的大哥,只是毛泽东选集没有在手里,斜挎的军挎包换成了一个南洋的折叠扇,身上穿得是一袭白裤子和花衬衫。
二十年过后,依然是这样的性格,依然是这样的的声音,依然是这块土地,但却已经换了人间,两样身份,两样情景,两个人物了。
另外一次见到 F 大哥,是他专门跑到北京跟我说一个酒的事。当时,他回到海南以后,想翻身,重新呼风唤雨,所以编了一个酒的故事,大意是他离开中国以后,给家里留了一坛子酒,没想到他的手下把这个酒无意中拿出来给别人喝,很多人喝了以后居然有了神奇功效,男的壮阳,女的滋阴,瞬间恢复青春。一时间,百病都得到治疗。
这样一个神奇的酒,F 大哥认为如果经过包装,再加上宣传,一定能大卖,他也可以通过这个酒一把火起来。于是就来找我,希望我能站个台,对外界说我买了他的酒,而且还让我动员所有的闯海人和我们六兄弟(万通六君子)都能带喝。
F 大哥说:“你现在是大名人,你来说就有人相信。”我当时就乐了,对他说:“大哥,这套路已经不好使了,在你刚离开的时候,还好使,现在不好使,真的不能靠这一坛酒,靠一个故事让大家相信,然后东山再起。”他听了我的话有些哑然,有些神伤也有一些落寞。于是,就叉开这个话题,彼此谈了一些别的,就这样分手了。
沉痛悼念老大哥
F 大哥借尸还魂回来以后,这两次见面一直在我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实在的,我对他一直心存敬意,一个人能在这么多的经历之后,仍然乐观积极地面对人生,面对自己的事业,而且顽强不息,仍具当年的风范。F 大哥,一个令人尊敬的创业者,一名企业家,一个我心目中的好大哥。
当这些思绪打住以后,我仍然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要做,于是留了一个微信给 L 先生:“我头一回做治丧委员会主任,需要我为老 F 做点什么呢?”
L 先生说:“无论如何,大哥你一定要来。如果你来,大家会非常有面子,因为老 F 从海外回来以后,一直想东山再起,但是不顺利,社会上也没有太多人支持。他一直很郁闷,而且说过几次,只有你能够像当年一样热情地跟他交谈,还鼓励他、支持他。很多人对他都有些回避,甚至根本不搭理老 F。所以今天大哥去了,你一定要来,给大哥最后一个面子,也使所有闯海人(闯海南的人),感到有一丝温暖,让大家看到我们闯海人的骄傲。”
我说:“好,可我的行程真的有一些紧张,这件事情是个意外,如果我的时间能够赶得上,就一定过来,万一赶不上,可不可以录一段视频?”他说:“尽量赶,大哥。”
但是那几天时间都已经安排满了,我在重庆的山里面参加阿拉善的一个公益活动,连着三天在山里行走,左排右排,最后还是没有赶过去。即便这样,我在进山信号停止之前,录了一段视频,以这样的方式参加了追悼会,也在视频里讲了我的真实感受。
等我从山里出来之后,看到了 L 先生发给我的留言,他说:“大哥,追悼会开完了,大家看了你的视频,深切感受到了你对 F 大哥和闯海人的关心和支持,很温暖,也很高兴。谢谢你,大哥在天之灵也一定会非常非常感谢大哥你!”
我说:“虽然我没有赶去参加追悼会,但很想知道大家对 F 大哥说了些什么,哪些人去了。”他说:“详细的现场材料我一会发给你,但确实这一天有些遗憾。”
我特别关切地说:“怎么回事,大哥当年带出去的那个女人有回来吗?”
L 先生致悼词
L 先生说:“没有回来,她不愿意花机票钱,说回来一趟还要花机票钱,不值当。”我的心一紧,人生如此而已,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带出去的女人,当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来奔丧的机票钱都不愿意花,薄情至此,夫复何言?
人生不过如此,我替大哥惋惜,但也相信命运就是如此残忍,应当接受。
于是,我又问 L 先生:“大嫂有来吗?”
L 先生说:“大嫂早就散了,变前妻了,不再联系。”
我问:“那儿子呢?”
L 先生说:“两个儿子,有一个来了。”
我说:“有一个也好,其他的呢?”
L 先生说:“我发给你的资料上都有,你看一下。”
稍后,我收到了 L 先生发过来的追悼会现场照片和大家的追思发言,照片上的人衣衫随意,也就十来个人,零零落落的。追悼会由闯海人协会组织,主持追悼会的 L 先生是中国目前经营夜总会时间最长最资深的一个老板。参加的其他人除了 F 大哥的一个儿子,再就是零零散散的闯海代表和生前的一些马仔和兄弟。整个画面看上去不成队伍,不成阵仗,不成气势,不成光景。
大哥,就这样走了,伴随着闯海人的回响,慢慢地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