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之下》,皆是腌臢
原创2023-10-30 19:44

《繁城之下》,皆是腌臢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文章摘要
今年最好看的悬疑古装剧《繁城之下》以其高质量的剧情和深度的人物刻画赢得了观众的喜爱。

• 剧情紧凑,信息密度高,需要细嚼慢咽才能完全理解

• 展现了明朝末期社会的腐败和冤屈,引发观众对正义和选择的思考

• 通过显微镜派的视角,深入揭示了庶民生活中的困境和顽疾

腾讯X剧场今年杀疯了:

 

春天一部《漫长的季节》,夏天一部《欢颜》,深秋接档《繁城之下》,四季变换,三战三捷。

 

从开分8.5分到今天的8.6分,《繁城之下》的豆瓣评分还在上涨。

 

尽管月份牌还没翻到底,一句断语几乎已可下定:它就是今年最好看的悬疑古装剧集。

 

光看开头,你或许会以为这是一部《少年包青天》式的破案故事,但当每个小人物的凶案在更广阔的社会图景中被展开,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出套着明朝扮相的现代剧:

 

每个死者,都将在人心中再被杀死一次。




 


没有人能用二倍速看完《繁城之下》,因为脑袋会爆炸。

 

如果说寻常网剧是爽脆多汁的电子榨菜,那么《繁城之下》就是条风干牛肉,信息密度高到噎人,必须细嚼慢咽。

 

明朝万历三十七年,江南富庶的蠹县接连发生诡异凶杀,死者身份看起来毫无关联,但调查的线索又似乎全部隐隐指向二十年前的一桩灭门旧案。

 


前三集,一集一尸。

 

第一位死者出现在城外麦田,被伪装成田里的稻草人高高挑起,小铺快曲三更接到报案赶去现场,揭开死者斗笠,发现竟是自己敬爱的师父——蠹县捕头冷无疾。

 

仵作验尸后发现,凶手不仅在冷捕头死后用一根轿杠贯穿他的身体,将他立起,而且在杠上留了一句似嘲似讽的《论语》:“吾道一以贯之。”

 

 

第二集,死者王夫子,死在自家院中,头埋入土,腿分于树,手中握着自己的铜戒尺,口中还被塞入了一只无头的鸡雏。

 

王夫子允许贫贱学子免费上课,虽然迂腐了些,却是县中出了名的好教书先生,任谁也想不出他为何遭此横祸,凶手同样留下一句《论语》:“童子六七人。”

 

 

第三名死者更加离奇,压根就是已死多年的尸骸。森森白骨悬于一汪池上,披得一件旧袍,袍袖上一句《论语》:“逝者如斯夫。”

 

捕快查得,此骨名叫陈旺,曾是本地富户陆家的家仆。二十年前陆家大火,家主并仆人尽数殒命,只几个小仆侥幸逃生,陈旺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陈旺好赌,灾后仍未收敛,虽一时赚得些钱财,最终还是挥霍一空,终致投湖自尽。

 

 

至此,本剧另一条线索正式浮出水面——二十年前的陆家旧案。

 

这部十二集短剧正是围绕明暗两条线索展开:

 

明线,捕快追凶。小捕快曲三更与县衙属吏一同追查杀害师父冷捕头等人的凶手。

 

暗线,冤仇昭雪。二十年前陆家大火的前因后果。

 


 

两条线索虽远隔时空,却在阴郁而繁盛的蠹县烟雨中交织重逢,案件追查中,士农工商各色角色粉墨登场。

 

但这远不是一部简单的大明警匪片,它更像是半部《漫长的季节》,加上半部《隐秘的角落》,查的是悬疑凶案,写的却是世道人心。

 

(以下内容包含剧透,请酌情阅读)

 

三流悬疑写案,一流悬疑写人。

 

案件是非曲直易得,而人心晦涩难测。

 

《繁城之下》中,案情的追查相对简洁明快,与“人”的对抗却如险滩湍流,所有故事在社会与官场的大视角下,都将被重新解读。

 

人并非坏人,更多时候,指的是自己人。

 

蠹县没有“大人物”,最大的不过七品知县,但小小衙门就是一个江湖。

 

案子久攻不下,上级臬台府派下高级捕头,到任第一件事不是查案,而是把本地捕快统统打上一顿杀威棒,让所有人又恨又怕。

 

棍棒的道理,是要人不敢说话,因为臬台要求尽快破案,而这样的奇案,最快的破解办法莫过于找“替罪羊”。

 

替罪羊不难找,难的是要衙门上上下下无人提出异议,所以高级捕头到任第一件事便是打,打到人人听话。

 

 

如曲三更般执意替师父寻找真凶的刺头,自然成了高级捕头的头号敌人。于是案情之外,《繁城之下》又多了许多官场权斗。

 

在一部悬疑剧里写官场权斗,看似闲笔,但在《繁城之下》,一切明显是更加精心安排的结果:

 

捕快间的钩心斗角、官匪勾结的水下规则,升斗小民识趣的沉默……所有细节都在讲述同一件事——凶案发生的真正原因,在于这是一座“繁城”。

 


 

直接看《繁城之下》的英文译名或许更加直白一些。

 

《Ripe Town》,Ripe,指成熟而浓郁的,犹如一颗即将熟烂的浆果,甘甜馥郁,但与此同时,盛极必衰,那丰美果香的后调是一丝行将腐败的酒臭。

 

正如故事发生的背景,明朝最后一个盛世——万历。

 

万历初期,大明经济发展、商业繁荣,在内文化鼎盛,在外屡战屡胜,国力如日中天,史称“万历中兴”。

 

然而后世史家却公认,“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因为歌舞升平背后,大明早已积重难返:民间土地兼并、朝堂党政林立,冗官冗员、言路不畅,面子虽还光鲜,里子早已开始亏空。

 

 

从如此熟透的大明身上切下小小一角,便是“蠹县”。

 

蠹县丰饶富足,20万人丁,光读书人就有四五百之众,表面看来光鲜亮丽,治安也好,五年只有两起预谋杀人案,还全部告破。

 

然,蠹者,蛀也。

 

偌大的县城怎么可能只有如此低的犯罪率?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繁城之下是即将撞破表皮的溃烂与腐败。

 


所以《繁城之下》注定不会是一部主角升级打怪、最终得到正义的童话故事。相反,它是一部展现系统之恶的现实寓言。

 

在蠹县,“公道是一条绕远的道。”

 

因为这里城蠹,人也蠹,想实现公道,很难通过刑律典籍上的正道。

 

蠹县的人,每个身上都有那么两三个窟窿。

 

师父冷捕头,精明强干,从县衙捕快到地痞流氓都被他调理得顺服。他约束本地无赖不得欺诈勒索老弱病残,照顾年幼丧父的曲三更,带他走上捕快之路。

 

但同时,他也接受本地无赖供奉,每月拿些银钱,庇护他们的歹行。


 

书院王夫子,教书育人,为人师表。背地里却专叫贫困学子留堂,留堂所行之事也极尽古怪,竟是要学生持铜戒尺痛打自己,似乎心中有何愧事,不得不借此自苦。

 

治病救人的程神医,爱好顺手牵羊,疾恶如仇的宋典史,用刑苛酷。

 

就连主角曲三更本人,思想也有跑偏的时候。他原本最恨人用“寻衅滋事、殴差拘捕”罗织罪名,滥用执法权力,但因师父之死吃醉酒后,他逮住路过的一名地痞一顿胖揍发泄,最后自己也用上了“寻衅滋事”这道万金油。



 

京海市有“神子”般的安欣,蠹县却没有这样一个纯洁无瑕的守护神。

 

因为装着“蠹人”的蠹县本身,也是千疮百孔。

 

顶头的父母官,是个“猫官”,何谓猫官?这是衙役们给知县老爷分的类。

 

“他把官分成了狼犬蛇鼠猫五类:狼自然是最狠最贪的。犬嘛,不管自己贪不贪,但会把自己的家看得极严,手下当差的基本上捞不到什么油水。蛇,柔弱无骨,其实最毒,但蛇也是爬得最快的。鼠不但奸而且贪,什么芝麻绿豆大小的便宜都不会放过。还有,就是猫。”

 

“师父说,对咱们当差的人来说,猫是最好的。猫嘛,喜欢比人顺毛。顺了毛就是最温驯的。平时除了玩耍就是睡觉。”

 

说白了,啥事不管,无为而治。

 


官是猫官,吏却是鼠吏。

 

正所谓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衙门,世代从业的衙役早已是老油条,没啥职业理想,滚刀肉的手段倒是精熟。吃拿卡要、贪懒奸滑,做地痞流氓的保护伞,横征聚敛。

 

 

当地百姓撞了流氓,被碰瓷诈骗,根本不敢报官——因为人人都知道,官府和流氓才是一条心的。

 

下仆告主,下民告官,更是不问情由,先要挨一顿打刁民的大板。

 

 

蠹人,蠹城,背后是整个被蠹食的系统。

 

在蠹县,正义是不顶用的,如果正义得到了伸张,那么一定是因为正义碰巧成为了某次权力斗争的趁手武器。

 

这蠹空之城中,真正有效的是平衡。地主、官员、流氓、百姓,各方势力在互相牵制中形成某种默契,看似危如累卵,实则坚不可摧。

 

于是,此城之中所有个人之恶,都成了系统之恶,让人“冤虽能平,仇无处报”。

 

蠹县典史宋辰,字仲虬。原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才子,十六岁中秀才,十九岁乡试拿了解元,京考拿了会元,本以为三元及第近在眼前,却不成想,被人举报行贿主考进了监狱。

 

狱中宋辰受尽折磨,一只写得满纸锦绣的右手断损得只剩两根手指。最终屈打成招,认了罪名。

 

 

谁知不过数日后,贿考案骤然翻案,皇帝亲自为他昭雪,并许诺他官同五品,县令以下职务可以任意挑选。

 

原来所谓贿考,不过是针对主考官的一次朝廷党争,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主考官一派斗赢了,宋辰等学子自然沉冤大白,皇帝明察秋毫,皆大欢喜。

 

但对于宋辰来说,手指断去就是断了、自杀以证清白的好友无法复生,乡邻的流言与侧目不会停止,他意气风发的人生彻底死在了这次“小小误会”之中。

 

 

他恨,在身上纹下睚眦,发誓“睚眦必报”,但几十年过去,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他不知道仇该向何处报。

 

那些上本举报的御史言官、酷刑致残的刑部堂官,不过尽责尽职。

 

忙于党争的朝廷大臣、笃信舞弊的愚民庸众,不过如键盘暴徒,徒令人牙痒。

 

宋辰最后选择做了典史,执掌刑名,但越精熟律令,他越发现系统造就的冤仇在系统中永远无法得报。

 

 

不独宋典史,在这虫蛀的系统中,无人可得解脱。

 

万历后期,官员俸禄微薄,所以贪腐犹如饮水,百姓利薄而官员利大,所以民间买官鬻爵,“考公”成风,官位得之不易,官员不得不拼命护住头顶乌沙,于是钩心斗角,党政林立。

 

所有人都是系统中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之人。

 

孔夫子对这样的时代有个我们很熟悉的称呼——礼崩乐坏。

 

明面上看,是道德失效、人心不古,实则是长久使用的系统在“熵增”中抵达承受的临界值,即将走向无可挽回的混乱。

 

 

当《繁城之下》穿越笼罩在大明朝上的惰性气体,抵近帝国最卑微的角落与小民,“万历中兴”四个光鲜平顺的大字,方才显现坑洼与污迹。

 

生民易碎,时代无情,但在破碎之前,每一个个体会做出怎样的反抗或选择?

 

这才是《繁城之下》最大的悬疑。



看多了架空电视剧,乍逢《繁城之下》,几乎有些不适应了。

 

仿佛一脚从虚空踏上了铺满落叶的实地。

 

《繁城之下》中,许多细节与明史丝丝入扣。

 

比如宋辰,灵感显然来自唐寅。

 

宋对唐,辰对寅,仲虬对伯虎,宋辰宋仲虬就是唐寅唐伯虎的镜像化身。

 

唐伯虎同样才高八斗,却被科场舞弊的污水拖累得落拓一生,虽不像宋辰受尽酷刑,但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才子来说,精神之折辱恐怕也不下于断指之痛。

 

剧中收尾的“杏花歌”,也是化自唐寅的《桃花庵歌》。

 

 

官员贪腐,因为朝廷冗员,拨不出足额的薪俸。

 

党政林立,于是屁股比公义更重要。

 

衙门里,捕快第一次不仅仅叫做捕快。

 

而是分了快班、皂班、壮班,分别类同今日的刑警、法警、武警。

 

 

地主兼并农民土地,除了敲诈勒索、强取豪夺,还有兵不血刃的歹毒手段。

 

陆员外欲购曹家五十亩良田,田地分为曹家三兄弟所有,各占上中下一块,只有曹家老二愿意变卖。

 

于是陆员外高价买下老二居中的田地,并不耕种,而是让人堆满稻草,结果第二年,上下两块田地都闹起了包叶虫,颗粒无收,最后不得不贱卖给了员外。

 

这包叶虫是从何而起,没人说得清,但员外的稻草,又岂是无用功?

 

 

如果说寻常古装剧是拿着望远镜去窥伺达官贵人的生活,那么《繁城之下》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用显微镜放大了庶民生活。

 

这正是近两年隐然开始流行的新流量密码——“显微镜派”剧集。

 

远有《御赐小仵作》,近有《梦华录》,这两年凡是做得扎实的“显微镜派”,都斩获了不俗口碑。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马伯庸作品改编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同样聚焦明朝,同样聚焦小小县城,讲的是一笔错算的人丁丝绢税旧账。

 

 

一笔人丁丝绢税,牵扯出明代丈量田亩的方式、税款征收运输的流程,以及各级官员之间微妙的合纵连横。

 

虽然没有帝王将相,没有朝堂战争,但足够写实的细节丰度依然让人耳目一新。

 

“显微镜派”并不讨巧,相对小的切角固然能带来相对低廉的成本,文本上的工作却要比宫斗宅斗困难许多。

 

上世纪末,1999年陈道明主演的《绍兴师爷》,背后文本甚至是一本厚厚的博士研究专著。

 

 


但该轮到“显微镜派”火了。

 

相比于谁做皇帝,谁做贵妃,升斗小民的挣扎与烦恼才更像我们的生活。

 

皇帝爱谁当谁当,贵妃倒贴钱都不要。不过要说谁多征了咱几十年税,谁网暴了咱然后甩手就走,那必须得知道后面怎么才能讨回公道。

 

更加重要的是,贴近小民的视角更能让我们感知到那个时代社会的顽疾,理解我们当下的处境。

 

电视剧是娱乐产品,从前茶余饭后,我们想知道的总是一个结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正义是怎么战胜邪恶的。

 

然而这种思考方式,却用结论掩盖了更多的为什么,为什么好人会成为恶人?生病的社会如何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望远镜的视角太宏大,不允许叙事描写那些黑白之间的暧昧地带,而显微镜刚刚好,镜头拉近,黑白之间更为广袤的灰色正是显微镜的舞台。

 


拆解一片混沌的灰,无疑比讲一段正义故事困难许多,但复杂正是戏剧最耐嚼的趣味。

 

《繁城之下》中,冷捕头曾对年轻的曲三更说:

 

“良心他是这么一种东西:如果你想卖的话,卖不上什么价钱,但是你若想留,那它可就贵了。”

 

随后,《繁城之下》便抛出一个问题:当程序正义失效时,面对脱轨的可能,你会作何选择?

 

这个问题冷捕头回答过——“冷头儿他已经选过了,他选错了”。

 

宋典史回答过,他说他很羡慕。

 

现在轮到曲三更选了,他选对了吗?这是留给观众的悬念。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明这座繁城将在故事结束后的第35年彻底崩塌。

 

人们总以为一个伟大王朝的败亡,总会有个明确的节点,轰然一声巨响,像历史课本的重点一样,清晰明确。

 

但事实上,无论是王朝还是世界,它的结束,是一阵漫长的呜咽,就像《繁城之下》中那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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