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过一把小腰

一

晚七点，贺兰小镇还喧闹非凡。一阵羯鼓，声声敲出秦风汉韵敕勒牧歌；一曲羌笛，悠悠拽人去到遥远的孤寒边塞。这时候电话响起，西平兄在电话里说：华哥，我已经在羊尕子烧烤等你了，你快出发。

我甚是不安，此次来银川参加活动，主办方安排了丰富的行程，今晚所在的贺兰小镇又距市区颇为遥远，几个朋友拉着我海聊，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这时候临阵脱逃，有点说不过去。于是我跟西平兄说，千万别等，这边几时结束还不确定。

西平说：放心放心，慢慢来，大伙儿都在，不见不散！

我十点到了市区的酒店，十点十分打上车，直奔烧烤摊。好几个朋友都在：诗人阿尔，中医师老吕，文化人志龙，文艺院老马，还有西平。

全是人生初见。初见却已是老友一般。

见了面第一件事，西平兄问喝什么酒。宁夏的红酒很好，他带了几瓶。白酒不错，也带了几瓶。夜宵摊的扎啤也好，随叫随到。第二件事，西平兄扭头，向外边喊：羊小腰给整上！还有烤肉！来两盘，热乎的！

这才坐定，跟几个兄弟一一介绍，相互认识。

小腰还没有上，一杯白酒已经喝干。

到了塞上银川，这一顿酒怎么着都得喝，我想，这算是什么样的一个事儿呢？

2018年1月我们加上的微信，他经广西师大出版社编辑金飞介绍，给我发来一个美食书稿《吃货自供状》。某天打开书稿来读，抚掌曰，这厮会吃啊。再读，再抚掌曰，这厮不仅会吃，而且人也好玩啊。

他好玩就好玩在，有西北人的率性，文如滚滚黄河水，泥沙俱下不事雕琢，比如他写酸菜鱼写了半天，忽然扯到一位摄影师朋友，说对方喜欢爬到贺兰山上拍自己的裸体写真。继而说，“我想有朝一日骗他脱光，来一顿人体盛宴。让那些恨他的人，和被他骗过的女孩子们，都来下箸品尝。”

他还写了些什么？比如，妖魔鬼怪吃什么，大侠吃什么，互联网思维下怎么炒鸡蛋，鸡蛋怎么炒麦苗和鸡蛋壳。

我没见过人家这么写吃的。

掩卷沉思，这本书我准备要出版。

二

那时候我离开媒体有两三年了，干点儿什么好呢，最开始开过一个星期的优步，觉得没意思，思来想去还是老本行靠谱，继续写字和做编辑，搞起了独立出版。

此时我已在广西师大出版社策划了一个“雅活”书系，刚刚推出十几种书，正在走向全国畅销的大路上。后来这个书系陆续出到五十多种书——这且不去说，西平兄此时找到我，肯定也想做一本畅销书。于是我就跟西平兄一拍即合。

没想到，从此，这本书稿走了上漫漫征途。

人生最有趣的事情有三：一，仕途之不可测；二，命运之不可控；三，美食之不可挡。这本书的出版之途，也不可测、不可控、不可挡，走上了自我成长、自我修行之路。

先是给两家出版社提供了书稿，方向不合，遂罢。正巧得知某知名出版社贺总在大张旗鼓做美食书，我送上两部美食稿子后，贺总击赏。三审三校，封面出了几个，即将开印，不料贺总调至北京中心任老总去了。接下来这几本书，交到了同事手中。

我要告知各位朋友，出版一事最忌中途换编辑。有的编辑中途离职，有的编辑中途嫁人——嫁人好说，远嫁国外就不太妙；但是出书一事，路途遥遥，有的人写完书稿还没谈恋爱，给出版社交稿的时候刚去相亲，后来孩子都上小学了，那本书还没有出来。

所谓人生苦短，人生中有无数有趣的事情在等着你，当然要勇于去接受一切变化。

总之，在我们与出版社一轮轮的沟通与尝试中，双方接受了一个现实，与其再遥遥无期地等下去，不如换家出版社吧。

这就好比，吃到一半，觉得这家饭店不好吃，要换一家重新来过。

不是不行，而是你惨淡地发现，好吃不好吃已经不打紧，自己已经不那么饿了。

小腰大腰吃了两大盘，箭已在弦上，衣服都脱了，我跟我说这个……你说再吃一顿？

后来又重新做了书稿策划，书稿交到了南方。一切重新来过，一切顺利成长。终于胜利在望！

然后众所周知的状况来了。

三

三年，光阴它带走流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也改变了世界。对于出版来说，这是一个疾速变化的年代，每一年的出版行业数据显示，读书的人群像是流沙一样被黄河带走。当然，是纸质书的读者。

其实在我看来，不是纸质书的读者在流失，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时间流失了。

你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捧着一本书读上一整个晚上了；你再也无法像十年前那样，专心地陪爱人吃一顿晚饭了。

你时不时地就会掏出手机，划、划、划。

你变得像一台多线程处理器，同时在收集几十个信息、处理七八个工作、与三四个不同的人发着信息，你变成了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心，不在此，不在彼，不在任何一处焉。

等到气朗风清、人间太平的时候，《吃的只是欢喜》这本书终于出版了。此时人间已是2023年1月。

距离我们的相识，已经过去了5年。

这年头，谈一场持续5年的恋爱都几乎是一种奢侈了。而一位作者，与一位出版策划人，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因为一本书的机缘，在变动不安的世界里依然保有着对彼此的信任与尊重，几乎就是世间的奇遇，且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

一个人问：兄好，书快出来了吗？

另一个说：兄好，据说快了。

这个说：好的，期盼。

另一个说：等书出来，一起喝一杯。

同样的对话也许重复了二十遍。

四

此时此刻，两个人坐在了对面。旁边有诗人阿尔、中医师老吕、文化人志龙、文艺院老马，外面有端着宁夏小腰和滩羊肉串、红柳烤肉疾速奔走的服务员小哥，再外面有烟火四起的烧烤摊以及我一直喜欢的苏阳乐队、布衣布队。

酒又满上了。53度的白酒混合着宁夏的小腰烤串吃着真是带劲！

如果这是一部纪录片，接下来的解说词是这样的——“宁夏，地处中国的黄土高原，这里拥有广袤的草原和荒漠地带。盐碱滩，通常会限制植物的生长，土壤中的盐分和碱性物质却造就了珍贵又独具风味的滩羊肉……”

最珍贵的食材，往往不需要太复杂的烹饪技术。只需要一把盐，一把孜然，就能让银川夜晚的羊肉和羊小腰焕发出夺目的华彩。

人生不过一缕烟火。

人生不过一把小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周华诚（稻田工作者，作家，独立出版人著有《不如吃茶看花》《流水辞》《德寿宫八百年》等二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