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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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日本番茄陡然身价倍增。超市货架上,保鲜膜和泡沫塑料包裹严实的两枚果实,比鸭蛋大不了多少,颜色半红半黄,竟然也要四五百日元。旁边纸箱子里的个大色浓,排列整齐,价签是“299日元一个”(约合人民币15元)。
长夏之中,这样整整一箱也不过一千日元。然而那时总觉万物丰饶,就是自家小阳台也不断有产出。没想到季节一转换,情形全然不同。
看经济新闻说,番茄的市场进货量比去年少了六成,店面价格上涨一倍有余,创十年来最高值。至于原因,则是今年夏天极端高温,导致生长不良,农地产量大幅下降。许多文章提到的关键词是“トマトパニック”,番茄恐慌。
在日本生活一年多,终于不再看见物价就自动换算成人民币、在心中默默对比纠结一番。然而面对十几块人民币一个的番茄,想着物产丰盈的祖国菜市场,到底觉得不至于为了一个炒鸡蛋的菜挥金如土。
番茄炒鸡蛋在中国是国民菜,在日本通常则只有在中华料理店才能吃到。按日语的命名法,直译过来,大概是“西红柿和鸡蛋的中华风炒菜”。能将炒鸡蛋和西红柿这一舶来食物融合,创造出如此简洁便当的菜肴,应当是我国对饮食文明的一大贡献之一。
西红柿最初传入日本,一般认为在江户时代初年,也就是17世纪初。而西红柿最早传入中国,大致在万历年间,因此年代上相去应不太远。不过把这种植物带到日本的好事者,是西洋人,还是中国人、朝鲜人或日本人,已不可考。航船总归是经过了中国,因此日本人就权当做是中国传来,称之为“唐柿”或者“唐茄”。
植物交流史中,这样的误会比比皆是。
新鲜的东西,命名宜简单好记,刨根问底的事既麻烦又无实利,大可搁置。欧洲的嫩豌豆被荷兰人带到台湾,中国人便呼作荷兰豆。法国梧桐可能原生于西班牙,英语中叫伦敦飞机树(London Plane),因为是旧上海的法租界最先作为行道树引种,从此在我国得名法国梧桐。至于国光苹果,不少人以为是本土原产品种,实际上老家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传入日本,到日俄战争时期传入中国,可谓坎坷艰辛。
狩野探幽绘《草花写生图卷》,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众所周知,西红柿一开始被欧洲人作为观赏植物,并不想要吃它。当它初来日本之时,待遇也大致如此。德川四代将军家纲的画师狩野探幽有《草花写生图卷》,中有一幅“唐茄”,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画中的番茄与今天常见的品种大不相同,扁圆多棱,形似小南瓜,可能是沙瓤番茄。
而万历中王象晋著《二如亭群芳谱》,描述番茄是“茎似蒿,高四五尺,花似榴,一枝结四五实或三四实,一树二三十实,堪作观,大伞火珠未足喻”。火珠之喻,想来是小巧圆润,与狩野探幽所见的当不是一种。
江户时代中期,美浓养老地区(今岐阜养老町)真泉寺住持毘留舍耶谷留下一部手绘图谱《东莠南亩识》,收入动植物467种。卷二有一幅“六月柿”,正是一幅淡彩西红柿写生,其旁注释:“珊瑚珠茄子,六月土用花笑。草高二三尺,阴草也,当植日阴。花形似茄子,色浅黄,实者至七月中旬色红也。其色赤如珊瑚珠,及八月熟。”倒和《二如亭群芳谱》记载的品种相似。
毘留舍耶谷纂辑《东莠南亩谶》,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到18世纪,人们终于认识到番茄可食。但直至明治时期,日本人对番茄入馔仍不热衷,因为味道太酸,不合日本人的口味。要到大正、昭和年代,日本家庭食物受西式烹饪的影响越来越多,番茄才逐渐流行。昭和三年(1928),京都曾举办博览会,日本本国生产的番茄酱被授予“优良国产赏”。当时的番茄烹饪法,也以西式为主。1932年的《妇女新闻》上介绍番茄做法,“热汤烫过,入冷水,剥皮,切片放入盘中,加奶油酱”。
而在中国,番茄大概也是在1930年代才被普遍接受。1935年,寓居青岛的老舍看饭馆里有一道番茄炒虾仁,便写了一篇《西红柿》。文中对番茄的流行很有一番揶揄:“想当年我还梳小辫,系红头绳的时候,西红柿还没有番茄这点威风。它的价值,在那不文明的时代,不过与‘赤包儿’相等,给小孩子们拿着玩玩而已。大家作‘娶姑娘扮姐姐’玩耍的时节,要在小板凳上摆起几个红胖发亮的西红柿,当作喜筵,实在漂亮。可是,它的价值只是这么点,而且连这一点还不十分稳定,至于在大小饭铺里,它是完全没有份儿的。”
至于原因,老舍这么说:“西红柿的味道并不象它的叶子那么臭恶,而且不比臭豆腐难吃,可是那股青气味儿到底要了它的命。除了这点味道,恐怕它的失败在于它那点四不象的劲儿:拿它当果子看待,它甜不如果,脆不如瓜;拿它当菜吃,煮熟之后屁味没有,稀松一堆,没点嚼头;它最宜生吃,可是那股味儿,不果不瓜不菜,亦可以休矣!”(老舍《西红柿》,载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一日青岛《民报》)
不过当时中国种植的西红柿已然不少。据老舍本人说,北平的农事试验场“每当夏季,天天早晨大挑子的往东城挑,为是卖给东交民巷一带等处的洋人”“一毛钱可以买一堆”。(老舍《再谈西红柿》,载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一日青岛《民报》)
老舍先生拥护油条小米粥,反对煎饼和cheese,因此对洋里洋气的番茄有点成见。中国人所谓的“洋派”,大多数时候也往往意味着轻浮、虚荣、不够庄重。日本人则少有这种心理负担,把西洋作风叫“文明开化”,因而追捧咖喱、猪排等各种新鲜吃食。创业于1897年的京都洋食店老字号东洋亭,至今仍有一道招牌菜,“一个番茄沙拉”,与锡纸烤整个土豆齐名。夏季选用北海道平取所产、冬季选用九州八代所产的美貌大番茄,在热水里烫过,剥去外皮,浇上新鲜沙拉酱即成。
然而一种作物既已“一毛钱买一堆”,就没有不本土化的道理。1939年汪曾祺去昆明,曾评论此地番茄炒鸡蛋比北方做得好:“番茄炒至断生,仍有清香,不疲软,鸡蛋成大块,不发死。番茄与鸡蛋相杂,颜色仍分明,不像北方的西红柿炒鸡蛋,炒得‘一塌胡涂’。”(汪曾祺《昆明菜·炒鸡蛋》)
洋式的番茄与鸡蛋同炒,便成了亲民的中国菜。之后又二十年,随着番茄在全国各地推广种植,番茄炒鸡蛋最终演变成了国民菜。
值得一提的是,前文提及的日本《妇女新闻》在30年代也曾介绍过一道“番茄鸡蛋”,做法是“番茄剥皮、切片,以黄油炒至柔软,倒上盐和砂糖调味的鸡蛋,烹至熟”。不知道是独立发明,还是当时中国菜馆的番茄炒蛋已经东传,或是从西餐中演变出来的做法。总之,神韵大体相通。
日本大众熟悉中华的番茄炒鸡蛋,是高速经济发展时期的事。那时中华料理流行至日本各地,中国厨师上电视手把手教做麻婆豆腐、回锅肉,把几样四川小炒改造、推广成日本家庭料理。但要说融入的程度,番茄炒鸡蛋还是比麻婆豆腐差得远。在超市可以随意买到麻婆豆腐、麻婆茄子和回锅肉的调味包,地位显赫仅次于咖喱,而番茄炒鸡蛋还只停留在中华料理餐馆的菜单上。这有点令人费解,不知是不是因为番茄炒蛋并没有复杂的调味,因此不适宜做成调味包推广。请日本朋友吃饭,我常会做番茄炒蛋,很受好评。
日本现在最常见的番茄品种是“桃太郎”,在昭和六十年(1985)育成推出,粉红色,肉质坚实,不易损坏,因此适合运输。日本市场上所见的番茄,大约有七成是桃太郎。在这之前,原本被大规模种植的品种叫“第一西红柿”,1938年在日本爱知县育成。它的口感更好,味道更浓郁,颜色也更红润。不过,因为果实形状不如桃太郎圆润整齐、大小不均,保质期短且容易在运输中损坏,一度被桃太郎完全替代。近些年,又因为“怀旧的老味道”被重新种植贩售。在“番茄恐慌”里,稍微便宜一些的,多是桃太郎;一个卖到十几二十元人民币的,大概主要是后一种。
在被番茄涨价困扰几天之后,本地朋友告诉我,可以多去蔬果店看看。那里通常会有特价番茄。有些果实不太好看、有虫疤裂痕,会被归为瑕疵品,以低价贩卖。实际味道丝毫不差,甚至比一般超市的更好吃。于是某天顺道去了一趟蔬果店,果然看到大堆的番茄,正是那种柔软的“第一西红柿”,两公斤一大盒,不到500日元。装在书包里,一路颠簸回来,竟也没有坏。这一袋吃完,也就要入冬。好在秋天正是种秋番茄的季节,七至九月下种,从冬到春都能收获,但愿番茄的艰难季节很快过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原题《秋天吃不起西红柿》,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