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杜倩,原标题:《山西守庙兄弟:我把寺庙当精神花园》,题图来源: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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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省原平市,有一座创建于唐、重建于宋、明清修葺的千年古寺,名叫惠济寺。它与我们平日里看到的寺庙有些不同,它并不藏身于深山老林,被古木所环绕,也并未矗立高处,以傲然的姿态俯瞰人间。
这座古寺位于距离原平市市区约15公里的中阳乡练家岗村村口,许多村民围着它盖起两层小楼。它的正对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惠民舞台。宽敞的水泥台面上,空空荡荡,仅有两面鲜红色的大鼓随意陈列着。惠济寺的寺门总是紧闭,沿着台阶向下走,村广场上布满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一个破损的篮球架下,堆着一座座玉米垛。
第一次走近这样的乡村景观,我心里也觉得割裂。但走进灰瓦白墙的寺内后,还未等我靠近佛堂,一股清净便从心内涌起。彼时,千年古刹的魅力在刹那间突显,仅通过一面发黄的木门,便将世俗的喧闹隔绝在了门外。
21年前,刚四十出头的李明世就被选为守庙人。这些年来,他每晚都依寺而睡,寺里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惊扰他的梦。守庙的工作并不复杂,保护文物不被盗窃和将寺庙打扫整洁,就是李明世的日常工作。他的工资也不高,刚来守庙的时候,每个月只有5元,10年前涨到10元。前些年,工资才终于提到了每月300元。
李明世与寺庙之间的羁绊,早不只是赚份工资的关系。看守寺庙的这些年,他把这座破败的小庙打理得井井有条,见证它从不为人知的古寺变成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一、被选中守庙的人
寺庙的东南角,有3间联排的平房。因年久失修,屋内部分横梁已断裂,房顶上也满是杂草。这是李明世在寺里的住处之一。刚来守庙时,他住在东殿,这一住就是18年。3年前,政府要进一步修缮寺庙,李明世便从东殿搬来了这处平房。
这处平房也不是新建的,它原是李明世就读的小学,村里建起新学校后,它被废弃了很多年。2022年开始,每逢下雨时节,平房内的积水都能淹没李明世的鞋面。见它彻底变成危房,李明世不得已才搬回了自己家。离开寺庙的时候,李明世心里七上八下,尽管那时寺里已经安装最新的防盗设备,但他仍觉得不放心。
李明世今年65岁,一直未婚。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缘际会,自己命中注定就是被佛选来守庙的人。父亲去世得早,7个兄弟姐妹里,他排老三,忙完了大哥、二哥的婚事,又忙弟弟妹妹的婚事,唯独把自己落下了。30多岁的年纪,村里媒人给他介绍的都是些残疾女孩,他细想以后觉得,“干脆不娶了,一个人更自在”。
在李明世来守庙之前,也曾有过一位守庙人,他有家庭,所以从不在寺里居住。在他任职期间,寺里被偷走了好多佛像,过了很久以后,他竟然还不知道佛像丢了。这件事以后,政府决定换一个人守庙。当时只有一个要求:得天天住寺里。因此,村里唯一的“光棍”李明世,便成为了守庙的最好人选。
李明世回忆,刚来守庙时,这里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寺庙,围墙、监控通通没有。守庙人在明,贼人在暗。李明世也曾两次弄丢了佛像。
2003年的一个清晨,李明世刚从睡梦中醒来,便觉得心中不安。顾不上吃早饭,他赶忙去殿里巡视一圈。结果这一看,让他吓了一跳。正殿里的三颗佛头在一夜之间没了踪影,只剩下几座魁梧的身躯在那挺立着。李明世惊出一身冷汗,快速报了警。但由于小偷的作案时间是在后半夜,一个晚上过去,他早就带着佛头逃之夭夭了。
上级单位并没有怪罪李明世看护不力,还专门聘请了文物专家来此修复这三颗佛头。但这三颗崭新的佛头实在是太新了,引得许多来寺礼佛的人频频发出疑问。每每此时,李明世就不由得叹气:“哎哟,(它们)早就被卖到国外去咯。”
惠济寺慈航殿里供奉着观音。(图/阿灿)
除了正殿的主佛像,南殿里的十二圆觉菩萨也有些残缺。进门左手边第三尊菩萨,没有佛头;第四尊菩萨,脖子处被割出一截深深的伤痕。
这次事故同样发生在练家岗村最静谧的后半夜里,好在那天李明世跟村民打牌到深夜,小偷作案时,他刚有睡意。无意间的一声咳嗽,把小偷吓出了动静。察觉到异常的李明世,急匆匆地跑了过去,到那一看,小偷跑了,佛头还留在殿内。
这两次事故把李明世吓得不轻,他从此变得无比谨慎。哪怕是对来拜佛的香客,他也不敢轻易放松警惕。但凡觉得有人到处打量寺院,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人家,直到那人从寺门走出去。
对于李明世来说,他最怕的除了偷,还有火。
逢年过节,村里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只有李明世忧心忡忡。大清早开始,他就要围着寺庙绕圈,生怕墙角有零星半点的小火苗。深夜,他也得等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才敢睡觉。“没办法,文物嘛,就怕火。”
2018年,政府为寺庙筑起了高高的围墙,还安装上了最新的监控,不仅可以无死角地监控寺庙,且若遭遇强势破门,会自动开启报警系统,李明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二、既在守庙,也是信徒
许多远道而来的人,说起守庙人,只知道李明世,却不知李隆恩。李隆恩是李明世的亲大哥。11年前,在三弟李明世的引荐下,李隆恩也成为了守庙人。这对兄弟从外表来看一胖一瘦,性格上也大相径庭。李明世性情外放,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大哥李隆恩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寡言。
比起老三,李隆恩的普通话更标准,城府也稍深。他对我很谨慎,只在只言片语中简单提起退休前自己曾在当地当过官。
李隆恩对寺庙的守护,更多时候是从保护文物的角度出发,如同他退休前的职业一样,是时刻响应着国家的号召。年近古稀的李隆恩说,自己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小时候的惠济寺是破旧不堪的,“文革”时期,主殿还被当作仓库。每当课间或放学后,他便和许多淘气的孩子一起,沿着楼顶横梁柱之间的缝隙偷偷溜进寺里,时而绕着佛像追逐打闹,时而偷些大枣果腹。
老三李明世表示,童年时期的自己更像是“乖孩子”。他对寺庙里吃的、喝的并不感兴趣,对佛有敬畏的意识,则是长期在家庭氛围的浸润中形成的。从小,他跟着父母一起祭拜、礼佛,成年后,每年农历五月初一,他都号召村民一起举行庙会。日复一日,他礼佛越发虔诚,也一点一点地成为佛教的忠实信徒。
在练家岗村,惠济寺是规模最大的寺庙,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小庙。村民多爱去小庙祭拜,反而很少来惠济寺。除了惠济寺是珍贵的文物单位外,李明世觉得,这也跟惠济寺的佛像过于逼真有莫大关系。“你看,无论你走到哪里,佛像的眼睛都一直在跟随着你。”
有些人见到这些逼真的佛像会害怕,但李明世不会。他常在夜里游荡寺院的每一个角落,觉得自己被佛庇佑着。说到此处,李隆恩表露出了难得的认同感。
李隆恩的儿子正在重庆某高校任医学博士后,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寥寥无几。对于这两兄弟而言,这是祖上的无限荣光。因此,他们将其看作自己看护寺庙所获得的福祉。每当提起这个后辈,两人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
三、守护一座花园
站在村口广场往惠济寺方向看,惠济寺的蓝色牌匾之上,悬挂起四个小铃铛,风一吹过,铃铛相互碰撞,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李隆恩告诉我,这里本来挂着的是一个可以撞击的大钟。但很多年前,大钟失窃了。现在这几个小铃铛,是李明世为了好看,特意买来挂上的。
惠济寺慈航殿的对面是主殿。(图 / 阿灿)
惠济寺地处偏僻乡村,平日里来礼佛的人称不上多,加上又是被重点保护的国家文物,因此,李明世常常把寺门锁起来。有人想进寺庙,可以通过拨打寺门上兄弟俩的电话,不消一分钟,兄弟俩的其中一个就会为人们打开寺门。
尽管惠济寺并不全天候对外开放,但它仍然整洁明亮,如一座美丽的花园,花园里的一砖一瓦,都饱含着李明世二十年如一日精雕细琢的心血。
对李明世而言,守庙是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事之一。他对寺内的历史了如指掌,哪怕只是唐代武则天时期留下的一块石头,他都能讲解得头头是道。李明世只读过四年级,却练得一手好毛笔字。他把寺庙的亮点全部用毛笔写在了宣纸上,随后贴在每一个与之关联的景点周边。
比如位于惠济寺正殿东边的一根大柱,被李明世贴上了“天下独一无二神木枸杞”的条子。按照李明世的讲解,相传,该大柱是用名贵药材枸杞树做成的,道光年间,百姓来此刮取木屑回家泡水喝,结果很多病痛相继被治愈。因此,“神木治病”的典故也广为流传——参观时,殿内那根柱子确实残缺了一大块柱体。此外还有“唐代遗柱一号”“唐代遗柱二号”,都被李明世清晰地写在条子上并贴在了相应的柱体之上。
李明世觉得,自己是给佛管事的人。他很坦然:“我自己的钱跟香火钱都是混在一起花的。”年轻时的李明世还外出打工,但守庙以后,他就再也没出去。后来,他靠做农活、给村里操持红白事赚了点钱,但多数都花了寺庙。
在2018年政府进行惠济寺的修缮之前,很多关于惠济寺的修缮工作都是李明世自发做的。他刚来的时候,惠济寺里的野草快有一人高,于是李明世慢慢把野草割除,还从村里收集了很多盖房子的旧砖头,随后雇人来给寺院铺地。“其实工钱是80块,但我压价到了60块。给佛办事,少收点吧。”李明世说着便笑了起来。
李明世认为自己是在传达佛命。好不容易铺完地,他又觉得寺门后的那块空地不太美观,于是又找来几个人把自己家的门槛撬了运到寺里。如今,那块被自家门槛填平的空地,成为李明世巡视寺庙的必“踩”之地。
成为惠济寺的守护者,为李明世带来做人的底气。在寺庙的事情上,他不允许自己被质疑。一进寺门,就能清晰地听到院内有电子设备正在播放佛经。有人跟李明世反映,说这音乐太喧闹,扰人清净。对方的语气并不友好,李明世也有些愤怒地喊道:“你懂什么!这是佛托梦给我要的。”
两年前,政府请工人在寺庙后的空地上用瓷砖砌了一个花园,说是盖草坪,但至今未得到落实。目前该区域已长满野草。李明世明白,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庙,但对自己来说,惠济寺已经俨然成为精神支柱。
李明世常念叨自己要在国家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装扮寺庙,因此他托人为自己网购了很多花种,准备来年就把这些花朵移栽到这个花园区里。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李明世已经为寺庙做了太多事,但他自己觉得远远不够。前两天,他又为东、西两个侧殿打造了崭新的牌匾,目前放在东殿,准备不日就挂上。
我离开寺庙时,已是下午5点。落日快要与惠济寺对面的山坡齐平。李明世走下台阶,来到中间的空地,在地面敲了敲他的老烟杆,随后从烟袋里抓出一撮烟丝,装进了烟斗里。在他吐出第一口烟雾的时候,夕阳的残光恰好为惠济寺镀上一层金边。李明世也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寺庙,随后侧身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去过很多寺庙,但都不如这所。你看,惠济寺多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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