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是我们欲说而未说出的一切话语的摘要。”——德国哲学家 叔本华
50多个世纪前,处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东北亚大陆,发生了一场影响至今的巨大变革。耕犁和快轮制陶术的发明,使得足以承担高强度体力输出的男性,逐渐掌握了经济生产的命脉。而随着个人财富的积累,下一代的血缘归属和继承权也就逐渐偏向男人,顺其自然地,雄性正式成为了氏族、家庭和坟墓的主人。
大量的人口聚落,加之父权社会的确立,最终使得一些或能够大量积累资源、或能够大量交配异性的男人,足以保障其Y型染色体绵延不断地散播开来,最终成为“超级繁衍者”。据复旦大学人类学博士后严实的论文,在那个时间段,陆续有五位远古男性,成为了当今60%中国汉族人口的祖先。
影响远不止于此,根据吉林大学历史学博士赵东月对国内出土人骨资料的分析,新石器时代恰是汉民族形成的源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大多数中国人的长相范式,经由几位超级祖先确立了下来——普遍扁平化的面部和鼻梁、线条柔和的整体轮廓,以及在长江以北常见的单眼皮和“蒙古褶”、长江以南常见的宽鼻翼和凸嘴唇。
分别为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女性的面孔平均值 图片来源:Human Phenotypes
那些祖先不会想到,他们留下的这些数千载未有显著变化的面部特征,却为如今的女性后代们带来了无数困扰,并间接催生了一个飞奔向万亿市场容量的朝阳产业。
“亚洲脸的困扰”
虽然人种论往往被学界束之高阁或闭口不谈,但囿于普罗大众依然通过外表体貌这一直观感性的方式辨别和判断对方,同时也为了方便讨论,本文依然沿袭了坊间常见的人种分类学说(需要说明的是,这不代表对其科学性的认可)。
根据人类学者Blumenbach的分类及后来者的改进,基于肤色和外貌特征,常见人类种群被分为刚果人种(黑色人种)、高加索人种(白色人种)、蒙古人种(黄色人种)、澳洲人种(棕色人种)。而位于东北亚的中国大陆居民,无疑是蒙古人种的主要代表。
正如上文所言,蒙古人种的面部特征为“眼眶较浅,单眼睑或内双,眼角上扬,鼻梁中等高,面部相当扁平,面部轮廓较为柔和”。与之形成鲜明对应的,则是“眉骨高,眼眶深,眉毛和眼睛距离近,重睑且双眼皮往往较宽,鼻梁高而挺,面部轮廓棱角分明,也更为立体”的高加索人种。
蒙古人种与高加索人种的面部对比
不少美妆品牌都发现了这一点,雅诗兰黛官微曾发文称“面部轮廓扁平,五官不够立体……亚洲脸的困扰”,而YSL则在官网中称“弥补亚洲女生面部扁平的缺陷,凸显高鼻梁”。至于海外社交媒体对黄种人眼睛小的嘲讽更是不胜枚举。有中国网友表示愤怒,认为这是种族歧视。
美国社交媒体对东亚人眼睛小的揶揄(顺便重温了书呆子的种群标签)
但事实上,中国人自己也歧视自己的这张脸。
2017年,东南大学心理学硕士李婧然发表了一篇论证翔实的论文,其采样了全国各地的100名年轻女性,并依据“蒙古面孔指数”和“高加索面孔指数”对这100名女性进行了分类,重新制做成各5组“平均面孔”。随后,又请117位不同性别不同国籍的年轻人,对这10组平均脸的吸引力进行打分。
结果显而易见,高加索面孔以碾压式的高分战胜了蒙古面孔。尤其是女性对高加索面孔的偏爱更加显著,甚至可以比蒙古面孔的评分高出71%。
而在另一项测试中,李婧然将随机女性的平均脸照片通过PS软件进行了修改,在五官不变的基础上调整了下半张脸的轮廓大小,最终形成了“较大”、“正常”、“较小”、“很小”、“非常小”五个类型的脸。再将这五张照片交给上百位年轻人打分。
结果同样醒目,42%的年轻男女会将票投给“很小”的脸,其次是25%的“非常小”,只有8%的人认为,“正常”的脸是有吸引力的。“锥子脸”大获全胜。
这是两个残忍的结论。它们意味着,绝大多数中国女性遗传自祖先的面孔特征,是被当前社会审美取向嫌弃的。
没被欺负过的理想
“蒙古脸”到底有什么问题,会导致它在当今审美观下不受待见?
先说眼睛,大眼睛最突出的价值,就是延续了婴幼期的幼态化特质。而对婴儿状面孔的关注和亲昵,又来自最深层的基因偏好。就像动漫人物往往拥有超出合理比例的大眼睛,如果将其调整为普通人类的眼部比例,还有多少人会认为这些角色可爱呢?
美国研究者在上世纪80年代时曾发现,在3~6岁的儿童群体中,遭受虐待的孩子,拥有一张比同龄人看起来更成熟的面孔。有的父母也会依据孩子的面孔成熟度,而对孩子有不同的期望和要求。在经济欠发达环境中,“少年老成”的面孔背后,往往意味着更艰辛的生活。
鼻子和下巴同样有着重要的审美意义,这两个部位在很大程度上会决定一个人的长相是否“土气”。宽鼻翼往往可以提供更充足的氧气供给,大量的体力劳作以及咀嚼粗糙食物的习惯,会锻炼出强壮的咬肌,也就是“大腮帮子”。
而面孔的形状,则是受时代影响最明显的一个。随着上世纪90年代电视文化以及新千年后互联网媒体在中国大陆的兴盛,无法在镜头前有着完美表现的面孔,将会被其他的“上镜脸”迅速打败。在某著名摄影产品公司官网上,有这样一组镜头——
不同焦距下,同一模特的面部成像变化
不难发现,镜头对于扁平脸是非常残酷的,而中国和意大利两国的调查数据显示,中国少年男女的头部宽度,平均比意大利同龄人宽2~3厘米。对于这个50%以上居民属于“超阔面型”的国度而言,美图类应用简直是大救星。
总之,大眼睛意味着出身幸福、受人宠爱;窄鼻翼和尖下巴意味着脱离体力劳动,生活品质上佳;立体的面部有着更好的上镜表现,也就更容易在求职、相亲、朋友圈求赞等事项中脱颖而出。千言万语一句话,这个时代的审美,就是需要一张“没有被生活欺负过的脸”。
而东北亚的“蒙古脸”,几乎在每一项上,都是和当代审美背道而驰的。
好看即正义
虽然对美的求索几乎会贯穿每个雌性人类成员的生命旅程,但能够靠脸吃饭甚而改变命运,在历史上大多数时期都只是一小撮女性的特权:能够对面孔持续投资,或有意愿进行更大刀阔斧改变的,几乎都是那些可以直接靠颜值变现的女性。
民国女神周璇双眼皮手术前后
而近十几年来,随着中国最后一波婴儿潮中的上亿独生女性逐渐加入经济社会循环,一场如同新石器时期确立父权般波及深远的变革开启了。这场变革带来的结果除了低婚育率、女权意识兴起和“她经济”外,还推开了女性在求美之路上开启军备竞赛的大门。
一方面,在这个服务业飞速发展,求职者不会质疑为何要在简历上附照片的国度里,颜值已经成为不少女性不得不考虑的求职砝码。另一方面,伴随着社会阶层的迅速固化,外表已经成为下位阶层女性脱身逆袭的为数不多有效途径之一。
据南方周末的一项调查显示,有超过80%的受调查者认为,如果自己有张刘亦菲那样的脸,自信能够比她还成功。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已经几乎很难再听说某个高颜值女性被资源错配的故事,只要不是运气太差或自暴自弃,有吸引力的外表几乎都能为主人换来相应回报。民谣和网文中歌颂的那种美女配穷小子的故事,几乎成为绝唱。而与此相对的,则是落后地区和落后行业的“荒漠化”,如果一个从业者发现自己所处的行业链条上几乎鲜有美女出没,那这个行业所提供的世俗回报,大概率上是不会令人羡慕的。
于是在当代,求美除了可以满足自身追求完善的需求外,更重要的是“用颜值换取世俗回报”的机遇已经不再只局限于少数明星手上。社交媒体让每一个不甘平凡的漂亮女孩都不会被世界错过,而普遍富足的社会,又支撑起了大量对硬技能需求不高的职业,颜值亦成为这些职位选拔人员时的重要条件(比如金融、市场、销售、网红等行业)。
据称分别为国内金融业和咨询业的女性平均脸
网红脸,就是颜值经济的代表性产品。网红脸的实质,就是将二次元幼态审美和三次元高加索审美进行了一次混血,并且将大众审美的最大公约数全部体现在一张面孔上,无论这样改造是否适合原本基础,是否还会保留个人特色。因为惟有迎合最大公约数的审美,才利于在更广阔的市场上变现。(王思聪、郭富城和林丹们,都对网红脸趋之若鹜)
腾讯娱乐盘点的当下最火网红脸:南表妹、石弯弯、徐苗、雪梨、张大奕
于是,一个显著矛盾就在东北亚暴露了出来:一方面是先天性抱歉的低审美面孔,另一方面是全社会对美貌的推崇和奖赏。
上文提及的李婧然,收集到南京、深圳等地不同医院接受整容手术的女性面孔,又分别做成了整容前后的两对平均脸,结果发现两对面孔之间明显有着从蒙古脸向高加索脸演进的趋势,而年轻的评测者们也一致认为,整容后的面孔吸引力更高。
整容前后的平均脸变化
1953年,美国海军陆战队首席整形师Millard,为一名韩国翻译做了双眼皮和隆鼻手术。随后,望着闻风而至的“蒙古脸”们,Millard感叹,“这里真是整形医生的天堂”。
一语成谶。
天下苦颜值久矣
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国内的整容医师几乎是不服务普通民众的。作为中国第一批美容消费的试验田,广州部分医院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开始尝试操作割双眼皮等项目。
到90年代时,做整形手术不再需要单位开证明,各地的整形美容业便开始蓬勃发展。在珠江两岸,大量“有闲阶级的家庭妇女”、二奶、个体户们,在每月花几千上万元做生活美容(如各类皮肤管理、美体套餐)的基础上,开始向医美消费转化。
这波土豪阶层引发的整容风潮,推生了两大关键性事件。
一是1999年,国家食药监局以一贯混乱的管理风格,批准了奥美定的生产。奥美定是一种弊端丛生的液态注射材料,多被用于隆胸。这个至今还流传在市场上的幽灵,至少对数万人造成了身心伤害,严重者甚至需要切除乳房。
二是2003年,北京姑娘郝璐璐历经200天,花费30万,对全身10多处部位进行整形,媒体称其为“中国第一人造美女”。随后,全国各地的人造美女风起云涌,一年后,全国首届人造美女大赛在京开幕。
2004年,新华网的人造美女专题报道页面
这两次事件引发的浪潮,直到2006年国家紧急叫停奥美定使用、2010年超女王贝死于整容手术,才得以停息。
同一时间段,有调查者针对女性白领群体发放问卷,在“你有整容意愿,但一直没有实现,是什么因素困扰你”的问题下,有39%的女白领选了“经济因素”,有35%选了“安全问题”,分列第一第二位。
昂贵而高风险,便是整容刚刚进入国人视野时的群体印象。曾有媒体报道,那十年间,中国至少有十万人次遭受了整容事故或后遗症。无论是奥美定,还是曾经流行,最终被依次叫停的“硅酮橡胶注射术”“胶原注射术”“人工骨注射术”们,都加剧了普通人对医美的不信任感。
但即便如此,女性对变美的渴望从未打消过。她们只是在期待更安全、更经济的变美方式。
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
“在推动产业方面,供给端的变革远比需求端的涌现更为重要”——无论在广州还是北京,数位医美从业者都对我表达了类似意见。
这里有一组流传于从业者口中,但未经证实的数据:中国科班出身的,从事医美的整形医生大概只有3000人。而瓜分这3000人的,是2000家公立医美机构(如北京八大处、上海九院),和20000家民营医美机构(其中80%是莆田系,如美莱、华美等)。
显然,僧多粥少。为了能够让这些医美机构都开工,以北京黄寺美容整形外科医院为代表的“医美夜大”,又为医美行业贡献了上万名“整形医生”。尽管其中不少人原来从事美容美发等非医学行业,但也算是上过学,镀了金。
而以上这些还都是摆在水面上的玩家,这两万家合法机构只占医美市场的一小部分,水面下那130万家美容院、400万纹绣从业者,以及数不清的私人工作室,才是中国医美市场的中坚力量。这些非法机构的数量大约是合法机构的100倍。
从被侵权女明星看实体经济变迁:景甜曾经是酒店小卡片的热门人选,如今AB成了各类医美机构的免费代言人
在这个月入十万满地走,年入千万不稀有的行业里,旺盛的客源与稀有的专业医师就成了另外一对显著矛盾。
这个现状,于2017年得到了一些缓解。国家卫计委在《医师执业注册管理办法》中,放开了医生多点执业,医生不仅可在多个机构多点执业,且不限制执业地点的数量。原本偷偷走穴或干脆下海的公立医院医生,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空闲时间,挂靠在民营机构接单。
供给端的另一个显著变化,来自技术革新。
自从超女王贝死于整容之后,监管部门开始对磨骨手术进行规范管理,对手术资质要求更加严苛。自此之后,危险系数较低的微整形开始流行。从打下巴,到打咬肌,再到打瘦脸针。如今,随着“线提拉”技术的成熟,女性基本不用经历开刀的磨难就能拥有锥子脸了。
再比如面部除皱提升,以前的常规手段为大拉皮手术,切口有二十几厘米,创伤和风险大,恢复期长达几个月。现在常用的除皱提升手段为肉毒素注射、玻尿酸填充,埋线提升等,没有切口,创伤和风险较小,有些项目完全可以“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
从动辄上手术床,再到仪器、打针等微创项目为主;从只能选择进口材料药品,到肉毒素、玻尿酸的国产品牌占了半壁江山;从不知选择哪家医院,到如今可以在家门口约三甲医院医师……医美产业在近几年间,不断努力摆脱着昂贵和危险的标签。
而另一个对产业发出颠覆性改变的,则是医美APP的入场,这些在内容上主打体验心得,在功能上对接医患的平台,直接抢占了原本属于百度们的广告收入,也使得混浊的价格体系透明了起来。据某医美平台透露,近几年间,针剂市场价已经下滑了70%以上。
终于,医美开启了品类的切换,逐渐从奢侈品趋向于普通人可以长期安心承受的消费项目。这也正是近几年医美产业爆发的最根本原因。
虽然时至今日,平均每千名中国人只有两个人会接受医美服务。但谁也阻挡不了这个产业以每年40%的速度快速增长,随着个人可支配收入的增长和老龄化浪潮的到来,整形将成为越来越多“蒙古脸”的人生必修课。
不甘心
在西安一间临街公寓的私人工作室中,我参观了两个姑娘接受医美注射的全过程。在这家主要靠口碑传播,以中产阶级为主要受众的工作室中,有不少体制内工作人员会定期来打水光针。她们并不贪心,只是想要减慢自己衰老的速度。
然而这样的情景在中国医美市场上,可以算是非常异类的存在。相比于80%的整形者超过35岁的美国,中国有96%的整形者都在35岁以下,其中超过一半的人不足25岁。
基本上,越年轻的整形者或医美受众,其功利目的就越强。这其中既包括暑假时被家长带来的学生,也有即将面临工作的毕业生,至于打算从事影视行业的姑娘早已是常客。
更极端的案例是,在一些互联网社区,情感教主和医美顾问们开导女性情场受挫者的方法,就是让她们改善颜值,换来更多男性的跪舔。这些社区推广的文案风格,大多是“分手后决定整容,乌鸡变凤凰”,或者“以前你嫌弃我,你死也想不到我现在的样子吧”。
当然,也有些有趣的故事。
山东某四线城市,两位男性医美从业者在按摩店聊天,互相交流所从事行业,一旁的女技师立刻来了兴趣,甚至有跃跃欲试之意。随后,他们发现不少同行早就看准了这点,专门派一些“男销售”出入洗浴按摩保健场所,开拓女技师和女服务员市场,并且“效益很好”。
而几乎所有从业者都承认,在医美重度用户中,不少都是夜店酒吧的常客或性服务者。某省会城市“白天微商,晚上陪客”的性服务者曾称:“同行基本上都动刀了,花十几万换张脸,两个月就能挣回来,为什么不整?”
要知道,在百度搜索的医美类关键字中,日均占比最高的既不是脸,也不是胸,而是“私密部位”,大概占据每天医美关键字搜索量的36%。这与一些机构调查的数据相吻合,阴部整形几乎是医美行业增长最快的单项项目。“紧缩”和“漂红”是阴部整形的两大诉求,毫无疑问,这两个项目的直接受益方,是整形者们的男性伙伴。
医美,的确已经成为一种军备竞赛。一些姑娘因为对自己身体的“不甘心”而走进医疗机构,而另一些姑娘因为“不甘心”之前那些姑娘像作弊一样变美,更不能忍受她们变美后可能占据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资源。如此,雪球便滚滚向前。
某整形APP广告海报,这组海报的另外一句著名广告词是“幸福从没敲过三环以外的门”
后记
上世纪20年代时,一个总是生不出男孩,几欲寻死的韩国农妇,跑去找大师算命。大师说你将来不仅会生儿子,而且孩子可能还是位伟人,但是你这两颗门牙阻碍了命运。农妇听后二话不说,就把门牙敲掉了。
这个野蛮而粗糙的整容手术,竟真起了效果。后来,农妇的儿子之一,全斗焕,成为了韩国著名的军事独裁者,以及第一位被判死刑的韩国总统。
但无论如何,这类通过相面逆天改命的生计,如今已经成为了韩国的显学。并与整形业联手,源源不断地将那些不甘平凡的姑娘送上手术台。
在宣扬无神论的中国,这类工作目前主要由审美博主——那些教读者如何分辨明星艺人整形部位的专业人士承担,而这些博主最高效的变现渠道之一,就是和医美机构合作,同样将姑娘们送上手术台。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了悦美创始人向小琴女士,及北京、广州、西安、山东等地数位医美从业者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本文题图出自筷子兄弟的《小苹果》MV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