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记于2023年3月29日,作者:杜欣欣,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记于2023年3月29日,作者:杜欣欣,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今晨从西耶路撒冷出发,经过雅法门后,再沿着旧城北墙,穿过橄榄山。几株玫红的樱花从希伯莱大学的校园里探出头来,为东耶路撒冷增添了几分春意。车子很快就上了通往死海的1号公路,路旁山石嶙峋,植被稀薄。一群羊在路边不多的绿色中寻觅着食物,不久看到一处窝棚。随后,若公路旁有觅食的羊群,就有窝棚。那些窝棚极为简陋,房顶大多只有塑料布。导游伊萨克说,那都是巴勒斯坦人的违章建筑,如果以色列驱赶拆除,他们会向联合国告状。联合国捐了一些旱厕所,但没有水电。
当眼前的一点绿色完全消失时,路旁开始出现海拔刻度标识。500米、400米、200米……死海水面海拔-430米,而耶路撒冷海拔790米,区区几十公里的路程海拔下降1公里多。车子在山路上不停地下坡,最终停在零海拔处。众人下车,拍照留念。再启程,海拔刻度开始呈现负数,-200米、-300米、-400米。
过了-400米,车子开始沿着死海岸边行驶。这一带地势平坦,时见椰枣林,偶见菜田。据说椰枣不怕咸,浇灌盐水可增加果实的甜度。不知那些菜田里的植物是否也喜盐?在北方,约旦河充盈了加利利湖,一路向南抵达死海。死海湖虽无出口,但湖水不断蒸发。随着上游用水量增加,水的注入量赶不上蒸发的速度。日久天长,湖中的水量越来越少,盐分淤积,其含盐量已远超北美的大盐湖。
随着湖面缩小,死海的地貌改变了。一些水面演变成晶莹的盐层,一些岸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天坑。尽管路旁的标牌一再提示天坑危险,一些年轻人仍在那里玩耍,甚至跳下去潜水。那些天坑水色诱人,但也透出了某种不祥。
一栋又一栋废弃的房屋,一株枯萎的椰枣树,再次显示出末日景象。那些天坑逼走了曾经濒临湖边的度假村,逼走了居民,也迫使一段公路改道。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民居已被天坑吞噬。现在死海湖底最深处仍有海拔-800米,但水面正以每年1米多的速率下降。在悠远的古代,这片湖肯定辽阔得多,那时在耶路撒冷就可远眺死海。死海正在死去,几百年后将会完全消失。
湖滨的植物越来越少,湖岸时近时远。白色的湖岸曲线与蔚蓝色的湖水,为枯燥的沙漠涂上一点养眼的色彩。这一段死海西岸的90公路由以色列国民军保证安全。快到马萨达时,我们停车接受检查。沙漠地带非常干燥炎热,那些执勤的士兵仍然全副武装,我们给他们留下几瓶冰水。行驶了60多公里之后,我们到达马萨达(Masada)国家公园,随即进入公园大厅,了解当地历史。
在接近死海南端的地方,在犹太沙漠和死海之间,一座岩石悬崖孤零零地兀然突起,这就是马萨达。公元前30~37年,为了万一需要时可以从耶路撒冷出逃避祸,犹太王希律在此修建了宫殿群,储存了大量的食物。70多年后,迦南地区爆发了第一次犹太人反对罗马帝国的起义。公元70年,罗马人攻陷了耶路撒冷,第二圣殿被毁,100多万犹太人被屠杀,一群反抗罗马帝国的犹太人逃到马萨达,马萨达成为起义的最后据点。
据那个时代的犹太历史学者约瑟夫斯(Josephus)说,马萨达的那群犹太人是奋锐党人(又称弯刀党),一共有967人,他们还带着妻儿。在当年希律王的宫殿基础上,奋锐党人修筑防御工事,时不时地去周边的犹太村庄抢粮储存。公元72年,罗马第十军团,大概10000多人包围马萨达,决意全歼起义者。因马萨达地势和工事,罗马人久攻不下,开始在马萨达西侧堆土筑台。围攻3年后,马萨达即将被攻破,奋锐党人决定烧毁建筑后全部自杀。
从大厅展出的文字图片中,我得知该地的发掘工作始于1963年10月。发掘时,主持发掘的亚丁(Yigael Yadin)刊登广告招募国际志愿者。据说参与发掘工作的有来自28个国家的志愿者,还有以色列国防军、学生和基布兹社员。发掘期间,山脚下架起帐篷营地。1965年4月,发掘结束时,亚丁的团队重建了马萨达的一些建筑,发掘出几百件陶罐,写有名字的瓦片等。
从大厅出来,就要上山了。通往山上的那条“蛇行路”非常险峻,沙漠的炎热又像一把利剑似地劈来。我们决定搭乘缆车,只有一个队友坚持步行。当缆车在蛇道上方滑过时,我看到那位队友在烈日下挥汗跋涉。山顶缆车站外,一条窄窄的钢架道突悬于崖,这条道难以两人并行。在此,既能将死海一览无余,也能体会到马萨达之险要。
二
我们走上平顶山。这座山顶大致呈菱形,南北长600米,东西宽300米。东侧悬崖高约450米,从山顶直下死海之滨。显而易见的易守难攻。放眼望去,一道道断壁,一堆堆残墙。一面巨大的以色列蓝白国旗微微飘动,不远处的死海呈现出灰蓝色。周遭皆为土黄干焦,几顶遮阳的白色帐布让人稍觉凉爽,那下面躲着一群听讲解的到访者。此时,那个步行上山的队友赶到,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沿着修好的小路,我们向北走去。走过堡垒、营地、拱门、了望塔,马萨达城堡的外围建有1300米长的高墙,原建38个碉堡,但我只看到一座。遗址的东北部,建有一大片仓库。一些仓房大约长百米,墙高3米多,显然能储藏很多粮食和其他物资。
当年发现这些仓库时,仓库的上半截墙壁都已倒塌,石块散落堆积于旁。发掘队重建了墙体和房间。为了标明重建部分,他们在墙上画了一条黑线,以区分出土的墙基和重建部分。从一些储物罐里,发掘队找到了烧焦的粮食。据说破城前夜,奋锐党人决定自杀,为了证明他们不是因食物匮乏而死,特意留下了粮食。
希律王的马萨达宫邸,一座建在山顶北端,另一座在马萨达的西面。我们走到山顶最北端,从此走楼梯向下可抵达希律王的宫邸。这三层的宫殿与山混为一体,面对风烟迷蒙的大漠和万顷波光的死海,视野极佳。更巧妙的是,它背靠山崖,既能享受清风又避开了烈日。这座宫殿的最高层是希律王与家人的住所,下面两层用于接待客人。
现在残留下来的仍可见圆形的大厅,最下层可见罗马柱,里面的壁画仍保持了鲜艳的色彩。虽然希律王野蛮残忍,为了权力不惜杀掉妻子、岳母等至亲,但在希腊、拉丁和犹太文化方面,他造诣颇深。所建的宫殿群都是典型的罗马式:剧场、广场、罗马柱、为享乐而不可缺少的浴室。
离开北侧,向西侧走去。沿途可见收集雨水渠道、输水管。路过水门,又见蓄水池。在山顶和西北坡,希律王建有小水坝。两排蓄水池挖在山坡上,上层9个,下层4个,据说能存储4万立方米的水。在公元初,在沙漠可以泡澡真是奇迹了。后来又看到了鸽子塔,据说那是他们的肉食来源。
悬崖西侧高出地面约100米,不仅比东侧矮,而且没有东侧陡峭。导游伊萨克开始讲解。他说:
“向下看,看到那道缓坡了吗?那正是罗马人为了攻下马萨达一点点用土堆积起来的,然后沿着这个缓坡上去,这里就是失守处。罗马人即将破城时,奋锐党人首领以利亚撒·亚伊尔(Eleazarben Ya’ir)集合全体成员,他说,我们不能让妻子受辱,不能让孩子成为奴隶。让我们毁掉马萨达后再自杀吧。
鉴于犹太教规禁止自杀,以利亚撒要每家的男人杀死自己的妻儿,然后抽签推出10个人杀死其他的人。活着的那10人再次抽签,抽出1个人,由那个人杀死其余的9个人,最后那个人自杀。当罗马人到达山顶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死寂。他们看到的是尸体、烧毁的建筑和保存完好的粮仓。”
此时有人提问:“马萨达人全部自杀,他们的故事怎可能流传下来呢?”伊萨克说:“当时有两个妇女和五个孩子藏了起来,躲过了杀身之祸,后世才知道他们的故事。”
俯瞰炎日下的不毛之地,我不禁遥想当年罗马大军如何垒土为坡,在坡顶架设高梯,用攻城槌攻破马萨达的城墙,然后是千军万马杀声震天。野蛮时代的一个标志无疑是:无论胜与负,人命皆蝼蚁。
头一天在耶路撒冷,我们参观了大屠杀博物馆,今天来到马萨达。在这两个地方,我们都遇到了前来参观的以色列国防军士兵。看来,这两处都是以色列进行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教育的主要场所。虽然有人质疑马萨达守军的自杀,也不赞同将考古发现作民族主义的解读,但我能理解为何马萨达成为以色列民族精神的象征。马萨达被罗马人围攻好像是当今的以色列被诸敌国环伺的袖珍版,以色列人必须具有“马萨达永不沦亡“的精神才得以生存。
三
午后,我们到达死海西岸的昆兰(Qumran)。循着路标,走上小道,烈日发飙一般地烧烤着每个步行者。死海的风已将标牌上的说明文字打磨得模糊不清,我努力辨认着。在第二圣殿期,昆兰的犹太村有水库、高塔、经房……他们为什么将死海经卷藏在附近洞穴中呢?是因为起义失败后必须如此吗?无论如何,此地年降水量不足50毫米的干燥环境保护了古经卷。
走到1号洞穴的标志前,看到文字如下:“1947年,3个贝都因男孩正是在这个洞穴里发现8只陶罐,其中的一只里装有3个死海经卷,后来又在这里发现了4个经卷。”据说那3个孩子在附近放羊,其中的一个孩子去找一只走失的羊。百无聊赖之际,他捡起一块石头,瞄准崖壁高处的一个山洞投进去。投了数次后,他听到了洞里传出陶器破碎的声音。
虽然并未找到所希望的宝藏,但他们拿走了卷轴。后来孩子所属的那个贝都因部落的大人带着卷轴来到伯利恒,找到一家皮制品店,卖给店主坎多(Kando)。坎多买下卷轴,心想如果不能当古董卖出去,起码能用那些皮子制成凉鞋。发现经卷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犹太学者埃利泽·苏肯尼克(Eliezer Sukenik)前往伯利恒,买下了3个经卷。他回到耶路撒冷时,正是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的前夕。
苏肯尼克开始翻译古经卷,他惊奇地发现其中1卷是《希伯来圣经》中的《以赛亚书》。更使他惊讶的是,这卷《以赛亚书》和收藏于开罗一个犹太会堂的10世纪的《以赛亚书》几乎完全一样,但比开罗的那本早了近1000年。
不久,伯利恒的古董市场上又出现了另外的4个古经卷。卖方是叙利亚东正教一个教堂的大牧首,据说他花了250美元从坎多那里买下了,再想转卖给苏肯尼克,但价钱没有谈拢。1949年1月,大牧首把那4卷古卷走私带入美国,藏于新泽西州的一个叙利亚东正教的教堂里。
1954年6月1日,他在《华尔街日报》上登了求售广告。彼时以色列考古学家伊加尔·亚丁恰好在美国。看到广告后,他以25万美元的价格为以色列国买下了那4卷古卷。于是这7卷都凑齐了。有意思的是:伊加尔·亚丁出生时的名字是伊加尔·苏肯尼克,正是埃利泽·苏肯尼克的儿子!父亲没买到的古卷,儿子买到了!
我眺望着无比干燥的昆兰丘陵,试图捕捉这一带悠久的历史,体验几代考古学家发现的激动。眼前的标牌写着藏经洞,简要记录了1952年贝都因部落发现了这个山洞。后来在此出土了十几万片经卷碎片,那些碎片后来被拼成了53个卷宗。自从1947年发现死海经卷后,考古学者和住在死海附近的贝都因牧民都开始寻找更多的山洞。
寻找持续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昆兰的十几个山洞里,人们发现了《希伯来圣经》几乎所有章节的多部抄本,还发现了许多非宗教的古卷。这些古卷上的文字全部是希腊文,其中的一个卷轴材料是铜箔。找到它时,人们想尽办法也无法打开,最后只好切开。现在这个铜卷收藏在约旦安曼的一家博物馆内。
据学者鉴定,这些死海经卷,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最晚的写于公元1世纪,里面有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希伯来圣经》最古老的版本。它们藏匿的时间很可能是公元66~70年犹太人第一次反罗马起义期间。这些经卷显然是以色列最珍贵的文物,被仔细地保存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国家博物馆里。
昨天在耶路撒冷,我们到访了以色列国家博物馆。博物馆的外观是一只伫立在喷水池中巨大的白色陶罐的上半部,这象征着光明之子。与此对应,圆顶建筑对面的黑色玄武岩墙象征着黑暗之子。那陶罐的下部是博物馆室内旋转着的经卷投影环。这里就是所谓的“圣书之龛”,经卷在这间特别的展厅里轮流展出并投影显示。
到以色列的人,都会体验一下死海浮游。在毗邻昆兰的死海湖滨,我们来到一个基布兹,沙滩上游人嘈杂。我小心地走进死海。湖中的盐分比一般海水还要高8~9倍,水的比重大约1.25,所以湖水应该能把人的1/5体积托出水面。我向水里躺去,仍然期待着部分身体没入水中后再漂起来,但湖水立刻就把我托了起来。
虽然死海浮游广为人知,但耳闻和亲身体验毕竟还是不同。由于高盐分的湖水会伤害眼睛,进入水中,必须静卧水面,竭力抬头。令我意外的是,这湖水感觉相当油腻,留在皮肤上的水好似一滴滴的油珠,那湖底黑泥油腻更甚。死海是负海拔,紫外辐射弱,大概也不容易晒黑吧?
死海里除了细菌毫无生物,但富含矿物质。黑泥具有治疗皮肤病和护肤的作用,而且毫无成本。湖中,很多人都将黑泥涂在脸上身上,形象滑稽。后来在约旦,我们旅馆后面就可做死海漂浮。为了方便游客,旅馆特意捞出黑泥置于盆中。死海两岸,几乎每个商店都卖死海泥护肤品,其中以色列的品牌Ahava比较有名,这家公司年收入上亿,不能不感叹在死海旁开化妆品厂真是一本万利。
沿着原路返回时,耶路撒冷已是万家灯火。
(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安第斯山脉随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作者:杜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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