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
作者:章程
一
最近北野武又多了一重新身份,创立了自己的品牌KITANOBLUE。
你永远不知道北野武这个家伙站在你面前时下一秒会做什么。在这个被媒介驯化的循规蹈矩的时代,野生的北野武像个稀缺的物种。
北野武每次在公众面前出手总能让外界震颤一下——这家伙居然在做这事儿。作为一个北野武的粉丝,有必要重新审视一番北野武这古怪又可爱的人生。
2011年我在看《座头市》,看到那个傻大个在拿着棍棒绕着房子呼呼转圈,乐得咯咯直笑。我大学一个非常热衷于搞怪的室友,被我的笑声吸引驻足,也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无厘头桥段感到啼笑皆非,他很诧异我的喜好居然和他一样。无可否认,要是我身上有一些不正经的特质,那大多是拜这个与我合拍的室友所赐。
北野武的电影中常常会出现这类搞怪的角色,比如说《菊次郎的夏天》中的“八爪鱼”,《阿基里斯与龟》中陪着童年的真知寿,在院子的地上画了三只大公鸡的傻子。
北野武的爱搞怪,让他的电影中常常能出现一些神志不清、呼啸而过的傻孩子,并且他们往往善良而无害,北野武毫无偏见地看待他们。
我会想这些傻孩子引起我共情的缘故,似乎每一个中国农村,都有着这样一个四处流窜、人畜无害的傻子,有时候他们甚至能成为整个村子被辨识的标志。他们的谵语妄言偶尔能一语成谶,神志不清被视为有如神启。混乱与疯癫常常是理性社会的一根刺,可是农村人的淳朴天真让他们对这根刺敬若神明。
所以,早年看北野武的电影,总是感叹,他太了解底层了。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来自底层,那些农村人的朴实与虚荣,他看得一清二楚,却看破不说破,调侃之余不乏温情和体贴。
二
我看的第一部日本电影是《菊次郎的夏天》。北野武在里面饰演一个相貌凶恶、不正经不着调的大叔,带着点痞气,又爱占小便宜。我原本以为小正男就是电影标题里的菊次郎,结果影片最后,当正男问起大叔的名字时,大叔一脸不屑与傲慢地说道:“菊次郎,他妈的!滚吧!”这时才恍然,原来他才是菊次郎。
北野武在电影中用菊次郎这个名字并非偶然,他似乎在用一种更隐晦与静默的方式在纪念他的父亲。他出过一本书,叫《菊次郎与佐纪》,菊次郎是他父亲的名字,佐纪则是他母亲的名字。书里有一篇叫《菊次郎》,就是他怀念父亲而写的。他说起他父亲喜欢喝酒赌博,又不知悔改,经常殴打他母亲,“我们这些孩子的事,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这男人,完全不能依靠”。
北野武的父亲与他的母亲是二婚。母亲强势,不可违逆,父亲在整个家庭中地位并不高。母亲名叫“北野佐纪”,“北野”是第一次婚姻里那个海军中尉的姓氏,中尉死后,她一直保留着这名氏。父亲以入赘的形式和母亲结婚。父亲的堕落和颓废,也许也是在这个家庭里能力不足的苦闷。
在《菊次郎》文末,北野武说起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很后悔自己没跟我说过几次话。“1979年某一天,电话响起。我父亲在医院过世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我们错过了什么”。父亲的沉默寡言,喜怒无常,让北野武每次谈起父亲的时候,似乎都显得很难为情。
但是北野武应该知道他无法摆脱父亲的影子:无赖、粗鄙、不着调,深沉却又拙于言辞。北野武在荧幕上塑造的这些“父权”形象似乎总能在他已经过世的父亲身上找到回响。他选择从事喜剧,也是源于从祖母身上继承的义大夫艺人的血脉。
“老爸像个原形不明的怪物。像人们传言里,藏在洞窟湖底,有人接近便会现身,但从来没人见过的怪物。因此,当我看见他掀桌时,就有种‘怪物终于现出原形’的感觉。”北野武早年或许对父亲还带着埋怨甚至厌恶,但长大后他就理解与接纳了这一切:“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这种同情之理解,让北野武更懂得克制与体谅,不幸的原生家庭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谅解,它反而塑造了更包容的心态去接纳所有的好与坏。
“本故事纯属虚构,一切与实际人物无关。”北野武在《菊次郎》文末多添了这一句。最沉重最黑暗的经验与事实,人们愿意把它陈述出来,在诉说与聆听中完成与自我的和解与救赎,可是他们却怕这些经验太过于沉痛,接受这些会让聆听者为难。毕竟他人即地狱,个体的苦痛终究难以让他者感同和承受。于是叙述者就会想着将事实用一种虚构的方式讲出来,会轻松许多。虚构潜藏着真实,抑或它就是真实本身。
三
我自认有恋母情结。一有事情发生,都还有想依赖她处理的习惯。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还是个孩子。——北野武
北野武的母亲是个狠角色,要是孟母有当代的形象,那大约就是北野武的母亲了。母亲非常重视对孩子的教育,与他那个做油漆工一直宣扬着读书无用,想让小孩传其衣钵做油漆工的父亲截然不同。北野武的几个哥哥姐姐的确不负众望,只有北野武从小贪玩。“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 北野武说到一件事,就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决定从家里搬出来住:
真不凑巧,只见母亲拐过前面的街角,迎面而来。“小武,你干什么?”“我要搬出去。”我别过脸去,听见雷鸣般的怒吼:“想走就走,都读大学了,又不是小孩子。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货车消失在荒川对面。我心里也难过,可是我坚信,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自立。
这一段太有画面感了,一个毒舌刻薄要面子但却嘴硬心软的母亲,和一个极力想摆脱家庭束缚的孤傲又独立的北野武,对峙着又难以彼此割舍。
他说起他上了电视后,赚了不少钱,母亲常会向他要钱,并且每次给她,她还嫌少。他有次为此生气,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回家。在母亲去世的那天,他才发现“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这场最后的较量,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非常难受,她的母亲仿若一个典型的中国母亲形象,就像你我的母亲。
在《北野佐纪女士过世》的文章里,他说起原本打算在葬礼上开玩笑的,可是终究在守灵夜那天的记者会上放声痛哭。他漫不经心处处戏谑的笔调,也终难掩饰他内心的哀恸与悲凉。北野武的二哥在《北野家的人》中写道:“持续跑在一线的他,绝不轻松。有时候连不幸也要化成笑话。我有时难过地想,这或许是具有非凡才华者的宿命。”
北野武虽然戏谑搞怪,可是内心依然传统、保守。自小经历里父爱的“不在场”让他内心极度焦虑与反叛,他也许在功成名就后不乏认同与赞美,可是内心缺失的那一块,似乎始终只有在母亲那儿才能找到投射与弥补。这是北野武的俄狄浦斯情结。
四
我喜欢北野武的《红鳉鱼》。《红鳉鱼》说的是二宫和也饰演的一个高中生,因为受北野武饰演的立川派落语宗师立川谈志的感染和影响,毅然中断学业,投入落语学习的故事。
立川谈志的落语风格独树一帜,作风也特立独行。我总觉得北野武似乎借着立川谈志之口对评论界讥讽:“我不相信评论家,因为不可能有人能够比我自己更冷静地分析自己。而且,并不是你来养活他们,而是等他们出师成名了,你是靠他们吃饭的。”这话清醒深刻,放在所有领域都一样,作为一个创作者和实践者,被评论家们牵着鼻子走,本身就有点本末倒置。现实的多义性,是评论家的理论永远无法完整诠释的。
这又分明像是北野武借机指桑骂槐。自从拍电影以来,他就一直面对着评论家认为他“江郎才尽”的论调,可是这个看上去老不正经不学无术的北野武,每拍一部电影却总能让评论界大跌眼镜:“这居然也是北野武拍的?”他完全把评论家甩在身后,自顾自地玩着,剑走偏锋,不容置喙。
谈春被发配到鱼市,回来后发现师弟深得谈志师傅的赏识,他在师傅的房间外面迟迟没有进来,谈志说:
“吃醋要把握好度,吃醋的人内心不急不躁,这醋吃得也耐人寻味。我来教你吃醋,也就是嫉妒为何物。听好了,自己不去努力,不去付诸行动,揪着对方的弱点不放,连自己也落得下作。这就叫做嫉妒。本来为了和对手相匹敌并超越对方而努力,日复一日,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但人总是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嫉妒比较轻松。但你给我记好了,现实就是答案,就算抱怨生不逢时,社会不公,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现实就是现实,要理解现状并且分析,在那其中一定会有导致现状的原因。对原因有了充分认识之后再据此付诸行动就好。连现状都不懂得判断的人,在我看来就是白痴。”
我非常喜欢这段话。我始终觉得,这些言语是北野武自己想和年轻人说的。现实中,他的演艺之路并不是一路坦荡,大学辍学,他顶着与母亲闹翻的压力,跑到已经没落的浅草,敲开深见千三郎师傅的大门,这多少有点类似电影中谈春的境遇。他和拍子清组成Two Beat出道时,酬劳很少,连买便当都不够,生活清苦,举步维艰。而他也因此五年没有回家,因为他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些都是对母亲给他预设好的人生的对抗,而在自己还没有混到有出息的时候,他没有勇气迈进家门。
北野武写了《浅草小子》,记录过这段日子。这本书仿若是他拍电影前的“前传”,其中不无对深见千三郎师傅的感恩,他说:“在知名度上,我可以说是胜过了师父,但是到头来,我作为一名艺人却无法超越深见千三郎。直到现在我都深知这一点。”他回忆起从师的七十年代,恣意轻狂的日子,应该就是《红鳉鱼》中谈春和师兄师弟在学成后,在街上放歌胡侃的样子。
五
北野武36岁那年,因为《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这部大岛渚的作品,开始了演员生涯。“那是我第一次在片场见到担任导演的大岛渚。他很吓人。我当时觉得他很像一个正在指挥军队的帝王。那时大岛渚的每部电影在海外都备受期待。当时他已经被当成某种异端知识分子看待。”北野武说。
北野武还补充道:“他认为我不光只会让人发笑,觉得我身上藏着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一个完美的罪犯!多亏了他,我才得到一个没有任何喜感的角色,在一部电视剧里扮演危险的杀人犯。这个角色相当成功。”
大岛渚发掘了北野武身上的这个特质,他似乎天生就适合演一些不苟言笑的狠角色,在《极恶非道》中的大友组老大,《大佬》中的黑帮头目山本,《花火》中暴力却有担当的警察,在《大逃杀》中外表冷酷但内心却还残留温情的导师,不动声色地教导学生:“大家拼死去战斗成为有价值的成年人。”
他颠覆了以往在镜头面前的嬉皮笑脸的形象,似乎只是在证明,你看,阿武也是能演戏,也是能拍电影。有一段流传甚广的故事,就是黑泽明在去世前写信给北野武:“北野,你干得很不错,如果没有你,日本的电影未来将混沌一片。希望你能谨记我的托付,继续发扬日本电影的传统。黑泽明敬上。”北野武坦言每次陷入失意和低谷,就会拿出黑泽明的信看一看。这大概就是北野武始终能在各种际遇中跌宕自喜的力量吧。
六
北野武“自省三部曲”的第三部《阿基里斯与龟》,我看了很多遍。
我以为《阿基里斯与龟》,重点并不在于展现一个没有色彩的真知寿的平凡人生。诚然,在优渥家庭分崩离析后,真知寿的境遇似乎总让他难以在自身的状态中突围。
我觉得北野武的重点还是在反讽艺术,他把当代艺术嘲笑了个遍,甚至连印象派也不能幸免。我们一本正经地看着电影,殊不知,在电影背后,其实那个搞怪的老头在大笑着。
《阿基里斯与龟》中的真知寿用传统的手法绘画时,画廊老板觉得他的这种方式过时了,他需要去专业的艺术学校接受训练。
后来他和一群朋友在外面搞当代艺术,他也开始尝试用当代的手法画画时,画廊老板觉得他的画仅仅着眼于模仿蒙德里安、保罗克利等西方绘画大师,没有自我创造。
当画廊老板觉得他的“Arakuma”有创意,他根据老板的建议画了“Arakuma”一家,却被说成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真知寿到中年后尝试直接将油彩泼到画布上,但画廊老板认为这种方式早已经有人尝试过了,已经不再新鲜,要求他尝试不同的东西。等他尝试不同的方式时,画廊老板又觉得他的创作不够大胆。
当他用各种大胆的手段去创作,又落得众叛亲离。连一直理解和支持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
有一幕他向女儿借钱,在那餐厅的墙上,挂着他第一次给画廊老板看的画作。一切循环往复,又回到了终点。北野武借着真知寿的失意人生,对整个艺术界讥讽。
甚至在最后一幕,他也不忘诙谐一番,他把捡来的易拉罐标上20万的售价。这个情形,让我很不好意思地想起格拉斯的烟斗,格拉斯在烟头上面标“这不是一个烟斗”,我甚至想起杜尚那个童叟皆知的著名作品《泉》,那个当代艺术标杆式的神话。
北野武就这样干着操蛋的事,不着调不着边际,对所有严肃的事情都敢戏谑一番。他想把所有严肃的东西都拉下神坛。他的毒舌让他不怯于谈论任何东西,从司法、奥运,到足球、相声,他甚至敢当面辱骂首相麻生太郎。
七
很难想象一个拍了《极恶非道》《大佬》等等黑帮片的导演,也会拍《那年夏天宁静的海》,甚至在最近写了一本纯爱小说。北野武永远让人摸不着调。可这种摸不着调也正是北野武性格中可爱的一面。
野生是什么?就是拒绝西装革履,拒绝一本正经,保留着纯真的孩子气,身体里潜藏着一个吸溜着鼻涕,使着坏心眼,做恶作剧,爬树掏鸟窝的小男孩。
北野武就是这样一个在成人世界捣蛋的野孩子,往这边刺上一下,往那边踢上一脚,他漫不经心,不愿意教化他的观众们。我们知道他也不会干太大的坏事。最真诚的人不掩饰,他在电影和电视中袒露了自己所有的坏心思,他本人倒是因此变得可靠。一个能够拍出这么多好看电影,能够让国民笑到捧腹的人,一个纵使千般毒舌却也在母亲葬礼上泣不成声的人,再坏也不能坏到哪里去吧。
或许,我们还可以像北野武一样,选择不向这个世界妥协的、酷酷的姿态——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野生建筑师,青年写作者。豆瓣号:夜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