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不能敏感于“南方小土豆”?
2024-01-05 13:45

我们能不能敏感于“南方小土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RUC新闻坊 (ID:rendaxinwenxi),创作团队:杨凯文、林姗蓉、冯淙萱、阳洋、傅中行、申屠泥、张涵悦、汪瀚、何伊静、王怡溪、韩梦佳,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探讨了社交网络上流行的“南方小土豆”称谓引发的地域与身高的双重歧视问题,并分析了现代社会身高对个体自我认同和人际互动的影响。文章还讨论了身高焦虑对个人心理健康的影响以及一些人为改变身高的方法。

• 💡 “南方小土豆”称谓引发的地域与身高的双重歧视问题

• 💡 身高对个体自我认同及人际互动的影响

• 💡 身高焦虑对个人心理健康的影响及人们为改变身高采取的方法

伴随着哈尔滨旅游的爆火,“南方小土豆”一词泛滥社交网络,蔓延至官方媒体。


在土豆文学中,没见过世面、身高不够的南方人是被“高大东北人”争相“宠着、哄着”的对象。


当玩梗愈演愈烈,有网友感知到不适,认为“南方”与“土豆”涉及地域与身高的双重歧视,即便萌化也是对人的物化。但也有官媒发文称“不必对‘南方小土豆’的说法过于敏感”,这不过是一种“亲昵的爱称”。


我们该不该敏感于“南方小土豆”这一称谓?


现代社会,身高对个体自我认同及其在人际、群际互动中的影响越来越大。许多人因身高而焦虑、自卑,甚至为此接受“断骨增高”等风险极高的手术。


RUC新闻坊曾分析知乎10027条相关讨论、微博721个相关话题,并采访了多名曾受身高问题困扰的青年,探究身高如何被建构为一种“问题”和“病症”。今日借此机会重发此文。


我们认为,对有身高焦虑的人群而言,再可爱或善意的调侃,也可能是沉重的。同时,大面数据也表明,“南方土豆”可能是一种过时的刻板印象,社交媒体夸张了身高的区域差异。


“我想长高”:人们距离理想身高有多远


“最萌身高差”“女生有多在乎男生的身高”“女生身高155的感受”“女生身高160有多可爱”“男生身高170算矮吗”“男生身高170以下的感受”……在微博热搜上,与身高相关的话题常常榜上有名。根据相关微博话题讨论内容,社交媒体上对男女身高的关注点基本一致,所建构的理想身高分别为男性180cm,女性165cm。



那么现实生活中的身高分布情况如何呢?


依据各省国民体质监测公报中的身高数据(由于部分省份未具体公布相关数据,RUC新闻坊在每个地理分区选取了1~2个省份作为代表)和《中国2010人口普查资料》(即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中的人口年龄结构估算20~59岁年龄群体的整体平均身高,可以看出,身高分布有着较为明显的地域特征。东北、华北与西北地区男性平均身高在全国男性平均身高之上,而华中、华南、西南和东南地区则在全国平均值之下。


然而,即使是平均身高最高的华北和东北地区,20~59岁男性的平均身高也只有不到172cm,而其他地区的男性平均身高均未达到170cm,贵州地区仅为165cm。另外,北京市平均身高最高的群体(20~24岁男性)的平均身高为173.4cm,也同180cm的“标准”存在一定距离。



当理想照进现实,对高个子的向往和低水平的平均数之间的差距,触发了“不达标者”内心的失落感。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几厘米,似乎成为了理想人生面前的最后一公里。


为了弥合理想和现实的鸿沟,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有的试图以生理规律为突破口,采取吃钙片、喝牛奶、锻炼拉伸等方法,希望能够抓住青春的尾巴,实现“二次发育”。有的则选择了穿增高鞋、塞鞋垫、改变发型穿搭等物理手段,希望能从视觉上改善个子不够高的形象。



但是,同生理规律斗争的赢面终究太小,而物理手段“治标不治本”,于是长高需求迫切者走向了一条看上去更加科学有效的道路——做增高手术。


“断骨增高术”又叫“肢体延长术”,通常应用于严重创伤、脊柱侧弯、肢体不等长等先天性畸形患者。一般要先把患者的骨头敲断,再用外固定支架进行固定,根据人体组织再生能力和特点,每天进行拉伸和延长。在我国,国家条例明令禁止除医疗目的以外的肢体延长术。[1]



尽管国内明令禁止,但依然有健全者为了弥补身高的缺憾选择铤而走险。我们在慧科新闻搜索研究数据库中以“增高”“手术”组合关键词进行检索,经筛选后共得到583篇报道,其中不乏出于自卑心理进行手术的情况。但就结果来看,部分接受手术者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如愿以偿“长高”,但同时也面临着影响正常生活的副作用,反而得不偿失。



“那些难以磨灭的自卑”:未达到理想身高意味着什么?


尽管增高之难常使失意者们咨嗟,部分增高手段也存在不确定性,人们对“最后几厘米”的执念却从未停止。说到底,“身高”不仅是生理特征,更牵连着广泛的社会意义。


我们在知乎平台以“身高”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显示,讨论中提及最多的身高是“170”和“180”,提及最多的词语是“长得”“在意”与“自卑”。



拿破仑曾说:“我承认我的身高很矮,但如果你以此嘲笑我,我就砍掉你的脑袋,来缩短我们之间的差距”。心理学家阿德勒将此概括为“拿破仑情结”,指身材矮小会带给人自卑感, 并促使人们通过诉诸暴力来补偿身高和权力的不足。[2]


人与人之间身高的差别,从不仅仅表现在每个人的外貌上,更深深影响着个人社会知觉、人格和心理健康。有研究者认为,无论是青少年还是成年人,身高较高者有着更健康的心理状态和更高的幸福感,焦虑、抑郁水平更低。[3]身高上几厘米的差距,可能就是个人一辈子如影随形的“阴霾”。


这也与我们在知乎平台获取的数据相互印证:“身高造成的自卑几乎笼罩了我的整个青春期”“我到现在都在意别人说矮什么的”。这种自卑与在意不仅体现在身高较矮的群体中,身高过高的群体,也会遭遇这样的身体羞耻(body shame),身高174cm的大薇(女)告诉我们,她在五年级的时候就超过170了,升入初中,身边的同学给她起的外号是“大恐龙”,她感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感,从此故意含胸驼背、矮报身高。


这种由身高差距带来的心理变化,一旦落实到求职找工作的过程中,就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实验显示,人们往往认为那些身高较高的人更具说服力、有着更强的工作能力。[4]某地产集团HR在接受我们采访时也表示:“地产公司往往比较注重员工的外形,同等条件下,我们更愿意录取一些身高或容貌更有优势的同学。”中国劳动力市场存在“身高溢价”现象,一定的身高优势可以获得加薪的机会。[5]


在这种偏见的作用下,那些身高较高的人可以坦然享受这份由身体带来的潜在“福利”,而身高较矮的人则只能诉诸其它方式来获取自我安慰、得到更加平等的待遇。某知乎网友在评论中表示他会为了找工作虚报身高,“我是为了找工作,不虚报身高真不行啊”;上海某高校本科生小毛(男,167cm)则表示,现在的他对身高很平和——他决定将来做技术岗的工作,所以身高对就业影响不大。



在竞争激烈的婚恋市场上,“身高”是天然的隘口,将不达标准的单身男女们拒之门外。“对象一定要高,好改善自己的基因,不影响下一代。”诸如此类的现实考量将浪漫击退,使身高成为谈婚论嫁的重要筹码。而在“高”标准的背景下,身高的“通货膨胀”亦引起热议。在新浪微博的历史热搜中,“虚报身高最狠的一次”曾13次上榜,其中不乏对婚恋市场上虚报身高现象的批评和探讨。


身高所引起的“择偶焦虑”,不仅体现在谈婚论嫁的现实中,还走向社交平台,成为一代人普遍关注的话题。知乎平台的数据显示,在讨论身高时,“对象”往往紧随其后,“嫌弃”、“在意”等恋爱语境下的态度表达亦频繁出现。尽管各人对于理想身高的标准有所不同,但“至少不能比自己矮”已是社交媒体上(多出自女性用户)的常见话语。


对身高的要求就像一杆天平,男女双方在天平的两端放置筹码,这场平衡游戏所规制的从来都不是单一的性别群体。有学者研究发现,择偶市场中,“身高高于平均身高的男性”和“身高低于平均身高的女性”更受青睐。[6]


身高174cm的大薇表示,父亲因为害怕她长到一米八,曾一度不让她食用奶制品。“女孩太高像傻大个,嫁不出去。”父亲的观念使她一度觉得女孩个子高是一种耻辱。而一位身高153cm的男生则认为,“身高低于一定程度之后,女生基本不可能会有想在一起甚至度过一生的想法。”


“身高从来不是自己的事”:身高的社会化


当身高所牵连的社会意义反馈到个体上,便延伸出了丰富的、分化的社会体验。身材高大和许多优势联系在一起,高个头隐喻着权力和重要性,而矮小则意味着劣势与弱势。由于具身认知效应,身高较高者更容易受人尊敬,“高手”“高高在上”“位高权重”等隐含高大意思的词汇通常用来形容积极的、高地位的事物或人;而“低俗”“低三下四”“低眉顺眼”等隐含矮小意涵的词汇则往往被用来形容消极的、低地位的事物或人。[7]


刻板印象威胁(stereotype threat)指社会文化对某些群体持有负性刻板印象,群体成员在特定情境下由于担心别人会以这种观念来认知判断和对待自己,同时担心自身的表现会证实这种刻板印象而产生的威胁感。[8]当被污名或在某些方面被贬低的群体(devalued group)处于特定的能力评价情境时,他们会因为与自己受损群体身份有关的负面刻板印象被激发,而在相关任务上确有明显的消极表现。[9]


小毛坦言,他的个人生活在无形之中受到身高的种种限制。比如,他因为身高问题没有申请某个比较看重形象的奖学金,因为身高限制不敢更加主动地追求异性,没有长到一米七是他性格中自卑的来源。


不过,身高的先天性使部分群体感受到“难以改变”的无奈,却同样促使一部分人转变态度、悦纳自己,“开始喜欢上自己的身高”。尽管社会视角下的身高有时意味着某种优势与特权,人们仍逐渐意识到身高意义的有限性:“身高只是众多条件中的一项,有多重要因人而异。”已有研究发现,降低感知到的身高可以减少冲突情境中严重伤害的发生。[10]


归根到底,审美终究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大众媒体与社交媒体中所传递的模特、明星和演员的体型都是难以达到和实现的。个体将媒体中传达的社会文化标准 “内化”,作为自己的身体标准,并按照这一标准来评价自己的身体外貌。当无法达到这一标准时, 就会产生身体不满意。   


然而,排除他人的眼光等社会因素,身高与个人能力并没有相关性。人作为独立的个体,不该被囿于外表。正如我们的采访对象大华所言,“一个人的自信应该更多地建立在后天习得的技能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先天的身高这种外貌的观感之上的。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应该是这样的,或者说这至少是一个健康社会的发展方向。”


注:文中采访对象小毛、大薇、大华均为化名。


参考文献

[1] 新京报:淮安男子断骨增高失败或终身残疾,国内禁止以增高为目的的肢体延长术

http://www.bjnews.com.cn/news/2020/09/25/772836.html

[2] 杨小莉,刘潇肖,白宝玉.身高的心理效应及其内在机制[J].心理科学进展,2017,25(05):857-865.

[3] Bjerkeset, 0., Romundstad, P., Evans, J., &Gunnell, D. (2008). Association of adult body mass index and height with anxiety, depression, and suicide in the general population: the HUNT study. American Journal of Epidemiology, 167, 193-202.

Fowler, D., Hodgekins, J., Garety, P., Freeman, D., Kuipers, E., Dunn, G., ... Bebbington, P.E. (2012). Negative cognition, depressed mood, and paranoia: A longitudinal pathway analysis using 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ing. Schizophrenia Bulletin, 38, 1063-1073.

Buunk, A.P., Park, J.H., Zurriaga, R, Klavina, L., &Massar, K. (2008). Height predicts jealousy differently for men and women. Evolution and Human Behavior, 29, 133-139.

Booth, N.D. (1990).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ight and self-esteem and the mediating effect of self-consciousness. The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130, 609-617.

[4] Young, T.J., &French,L.A.(1996). Height and perceived competence of U.S. presidents. Perceptual and Motor Skills, 82, 1002.

[5] 严肃的人口学八卦组:《人丑就要多读书,靠谱吗?》

https://mp.weixin.qq.com/s/qEF6zI0okKZH4V-9bD4Akw

[6] 吴琼.权力观视角下的择偶身高偏好研究[J].理论界,2013(09):82-84.

[7] 赵德雷,王冰.“身高制度”与青年矮男的刻板印象威胁[J].中国青年研究,2018(07):33-39.

[8] Steele, C.M., and Aronson, J. (1995). Stereotype threat and the intellectual test performance of African-Americans[J].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69:797-811.

[9] Steele,C. M. (1997). A threat in the air: how stereotypes shape intellectual identity and performance[J].American Psychologist,52(6):613-629.

[10] 管健,柴民权.刻板印象威胁:新议题与新争议[J].心理科学进展,2011,19 (12):1842-185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RUC新闻坊 (ID:rendaxinwenxi),数据采集与分析:杨凯文、林姗蓉、冯淙萱、阳洋,采访:傅中行、申屠泥、张涵悦,可视化:杨凯文、林姗蓉、汪瀚、申屠泥、何伊静,文案:王怡溪、傅中行、韩梦佳、汪瀚,美编:何伊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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