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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后,秦鹏还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个11月的某天,北京蓝天的饱和度,那是大家所说的“APEC蓝”。他打了一辆出租,像往常一样愉快地和出租司机聊了一路,司机问起:“你哪儿人啊?”他答:“新疆人。”司机出乎他意料地怔了一下,说:“新疆人不是被赶走了吗?你是怎么样’偷渡’在这里的?”
愉快的交谈中断了,秦鹏扭过头去,车窗外,高压控制反气旋形成的秋高气爽让天显得更蓝了,窗内则是低压的沉默。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旋律犹在耳,但现在,那只是一首老歌而已,年久失修的悠扬逐渐失去了语境。一段对话在“新疆人”的自报家门后开始转向,这对于和秦鹏一样在外地学习生活的新疆人来说,太正常了,正常到常常无从回忆。
4年后,秦鹏对那段出租车上对话印象深刻,他更愿意相信那位司机其实没有恶意,是真的好奇。但秦鹏心里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短暂沉默后爆发的力量要将他带去到哪里。
现在的答案是,秦鹏“被带”到了近100万个网络用户的面前——他戴着黑框眼镜,经常穿着白底印有“乌鲁木齐”字样的T恤,坐同一把电竞椅,在固定的卧室背景里,他把头凑近镜头,相当于与一个哥们交谈的距离,用短视频的方式,向网友们介绍有关新疆的一切。
“新疆有166万平方公里,占全国的六分之一,大概就是河南河北山东天津北京山西陕西湖北安徽江苏上海浙江,比它们加起来还要大,再或者更简单一点,160个上海、100个北京、9个广东,那么大,喀什和哈密都在新疆,最东边的哈密太阳已经落山了,最西面的喀什还要沐浴阳光2~3个小时……”
“乌苏啤酒,在新疆的外号是夺命大乌苏、销魂大乌苏再或者是乌苏口服液,乌苏和慕尼黑在同一纬度,而且日照和降水环境也接近,所以乌苏啤酒更接近慕尼黑啤酒的口感,入口淡雅、后劲儿强烈……”
“新疆美食那么多,你以为你了解的就是本地人平时吃的吗?烤全羊?不不不,我们大多一年也吃不了一次,羊肉串?那你把腰子放哪里了?心管羊心羊肝sei皮不放在眼里?大盘鸡?你之前吃的只能叫土豆鸡块好吧……”
为了在几分钟甚至十几秒的视频里放入尽可能多的信息,他不断练习语言、语速和剪辑的节奏,一段2分钟的视频要用到50段素材,加上NG,他一般要拍150段~200段,边录边剪,一个镜头过5遍、过10遍都很正常,这样一来,他在这项工作中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可想而知。
他似乎是在把以前沉默掉的一段一段弥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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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必须要说,秦鹏并非全职做自媒体,熟悉他的高中校友们此前叫他“校长”,他在北京创业多年,有个自己的教育机构,里面有400多个孩子。改变是在2015年的夏天发生的,8月的一个凌晨,他写下了一篇题为《如何给盖浇面一记漂亮的左钩拳——捍卫正宗新疆拌面的尊严》的文章,用幽默的语调讲述了存在于大量“新疆餐厅”的盖浇面和正宗新疆拌面的区别。
“我努力捍卫新疆的脸面,却无法捍卫新疆的味道。当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和兰州拉面成为三大餐饮巨头时,我怎么也想不通拌面这种经济实惠管饱效率高的美食无法占有一席之地。 尤其当你看到写着新疆风味兰州拉面的时候,你的心里满满愤怒无处宣泄,只能在门口骂一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时,距离本文开头的那次对话过去了快一年,他心里微妙的变化已经产生了质变,当他在一个疲惫的傍晚,在一个“新疆餐厅”里咽下他无法形容的“新疆盖浇面”,他意识到外界对于新疆的误解是全方位的,而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说了,就永远是那个样子了。”
这篇拌面文通过他高中学校校友会的微信平台发布出来,居然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了这个号的第一个10w+文章,随后还得到了新疆籍影视明星李亚鹏等人的转发。等到秦鹏第二天中午睡眼惺忪地醒来,不断弹出的信息提醒他,他的人生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自称“新疆文化自费宣传员”。在社交平台上产出关于新疆的内容,从秦鹏的爱好所在,变成了责任所在、希望所在。
他把希望先放在了微信公众号上,随后加码了微博、短视频平台,几年下来,他在微信公众平台积累了20多万粉丝,微博将近40万、短视频平台超过56万关注(2018年6月数据),这其中,60%是新疆用户,40%的外地用户。
这样的比例不出秦鹏所料,他深知,这样地域性的内容一方面是在对外科普,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加强新疆孩子的自信。毫不掩饰的新疆普通话、网络语境下的“我们新疆好”搅动着新疆年轻人的情绪,每次内容一发布,先涌进来的都是在外地的新疆孩子评论:“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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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仅仅是秦鹏,也不仅仅是新疆,对于大量在二三四线摇摆的城市中生长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家乡好”的表达都是他们成长的时间线和自媒体时间线并行下产生的共同诉求。
在此之前,以微博微信为代表的大众型社交产品,经过长时间的运行和沉淀已经形成了几乎固定的“话语权圈层”,无论是微博大V还是微信公众号头部账号,都倾向于也必须提供公共性内容,以吸引注意力,而一线城市的光鲜和问题又如此丰富,流量随之倾斜。
这是一种不公平的惯性。二三线城市的人们是“观众”,是“追随者”,而对于这里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就这样成长在一线城市的光环之下,惯性投射向经济发达地区的眼光也带走了对于自己家乡的文化自信,自己更被长时间地被忽视,甚至被误读。
“新疆人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就是,我们新疆很远很偏,父母在我们小的时候就会想办法带着孩子去外面看,只要有机会就去。”在秦鹏眼中,这算是新疆年轻人的一个特质。
一种地缘“自知之明”。
新疆一直是中国跨省流动人口的一个主要流入地,“六普”数据显示,新疆跨省流入人口为 179. 2 万人,其中汉族人口是典型的移民人口。1954年,大批军人集体复原组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除了建立遍布全疆各地的100多个农牧团场外,还在原苏联的帮助下,新建了以八一钢铁公司,七一棉纺厂,和十月拖拉机厂等为代表的大量工矿企业;六十年代中后期,国家以支边的形式组织了数十万来自上海、北京、天津等大城市的知识青年支援边疆建设;加上,内地零散流动到新疆的人口,共同组成了这批新疆孩子的祖辈,之后,他们的父辈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
祖辈们跨越大半个中国的距离来到新疆的年代,举目远眺,是无尽的戈壁,这就是“我们新疆很远很偏”的土壤。
语言、宗教、文化的差异赋予人们强大的包容性,而与这个国家的中心、海岸线的漫长距离则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即便在祖辈父辈们的努力下这边戈壁上后来陆续长出了现代化的城市,当年轻人需要做30多小时特快火车和4个多小时飞机,抵达他们报考的大学时,这种感觉再次从他们心底蔓延开来。
“我们新疆的孩子特别喜欢学‘潮一点’,我们怕自己有点土,一直想要吸收到更多的东西。”秦鹏记得,他高中就读的乌鲁木齐市第一中学校门口5米的地方,就是一家名叫“和平音像”的店面,那里的音响不断播放着不同类型的欧美日韩音乐,那个很小的店面熙熙攘攘挤满了刚刚下课的高中生,大家选Avril、Eminem、Nirvana和战车乐队的磁带或唱片,有人焦急地问老板《我爱摇滚乐》什么时候到货。那是千禧年后的头几年。
即便后来“和平音像”拆了,秦鹏回忆起来,还是觉得新疆年轻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地年轻人的世界,是同步的。
“出去以后发现,我们和内地孩子喜欢的东西没差别,音乐、互联网……我们不是被落下的那批人,但是他们却不了解我们。”
不了解的一个直观表现就是,祖辈时就存在的地域刻板印象到今天依然历久弥新。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二三线城市年轻人的底色和普遍心声?
2011年开始,当二三线城市被看作是中国经济改革向纵深发展的新突破口,互联网企业纷纷把二三线视为流量下沉的去向,当二三线城市年轻人收回望向一线城市的眼光,看看自己,他们不愿再继续被误读和忽视的命运。
“我们”是什么样的,由“我们”自己定义。他们不仅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更想让别人看见自己。
中国人口有百分之七在一线城市,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口在二三线城市,当这种改变想要发生,改变就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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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与秦鹏这代年轻人价值观成熟的时间线并行的,是短视频平台兴起的时间线。这是一块足以让过去的“长尾”走向前台的新领地,在既有的“话语权圈层”还在咂摸的时分,这些和智能手机一起长大的年轻人终于有机会跳脱出来。
短视频行业的内容趋势表明,2017年下半年开始,二三线城市大量涌现地域性内容视频。
地域内容是天然的流量池,本地人身份认同的需要和思念情绪的推动,让短视频创作者拥有了非常精准的选题范围和受众目标,地域本身也赋予这些二三线年轻人一个成为KOL的强标识,而语言是他们寻找同类、打造自己人设的最直接线索和工具。
比如,用武汉话吐槽偶然走红的短视频博主“nG家的猫”,如今仅微博一个平台的粉丝就超过了300万,他的短视频让“个斑马”、“有板眼”等武汉方言为外地网友所知,还带火了武汉小吃;分角色饰演小情景剧的“大连老湿王博文” 在微博微信快手等多平台收获了10亿余次播放量,长期关注他的粉丝们,即使不是大连人也懂了大连梗;而被称作“社会王”的“酷酷的滕”每条视频都是用东北话随机打电话花式吐槽,坐拥600多万粉丝的他利用的是人们对于东北“社会人”的印象,再用娱乐手法把喜剧效果扩大……
短视频博主“nG家的猫”
短视频博主“大连老湿王博文”
除此之外,成都、济南、西安、黑龙江等大批二三线城市都在涌现这样的年轻地域性自媒体,他们像一片片茶叶,从流量池的中心腾地冒出头来,一碗面、一瓶酒、一锅串串或是一次冰河里的捕捞地解构,都帮助他们在以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上划下自己的经纬度。
秦鹏自己喜欢关注一些川渝的短视频KOL,比如以重庆话视频配音走红的果子哥哥、来自成都的波多野红梅等。“他们说话很有魔性,内容也很好玩。”
当这个社会希望用一系列模糊的形容词概括如今的年轻群体,这些年轻人却乐于用地域特色作为自己的独特滤镜,打造更鲜明的个人IP,或许因为一个“梗”、不错的外形,或者某种固定的内容形式,这些年轻人都有机会在几十秒内成名,他们试图用娱乐化的方式将“误读”化解,也有了新的平台刷出存在感,以彼此认同。
如果非要类比的话,这些年轻人就像是在派发自己一手设计的家乡名片,它们和官方出品印着美景或建筑群的城市名片都不相同,散发着个体的温度,对外,它用来对抗地域歧视和误解,对内,它用来承载归属感。
二三线年轻人的自我觉醒恰逢短视频崛起,你很难说谁成就了谁,当流量和注意力得以重新分配,谁不说咱家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