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第一剑,为什么总是挥向爱情
2024-01-14 07:51

上岸第一剑,为什么总是挥向爱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崔斯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探讨了当代年轻人对爱情的焦虑和冷淡,并与复旦大学的副教授沈奕斐进行了讨论。文章讨论了亲密关系的转型、年轻人对恋爱的功利化看法、爱情中的自我问题以及标签化对恋爱观的影响。

• 💔 当今互联网时代的爱情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感性和理性交流的顺序被颠倒了。

• 🏷️ 年轻人对恋爱的态度变得功利化,例如寻找“上岸异性搭子”以及“上岸第一剑”的观念。

• 🏷️ 标签化的爱情描述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但也容易简化和失真爱情的复杂性。

寻找“异性搭子”,讨伐“恋爱脑”,保护“纯爱战士”,拔出“上岸第一剑”……年轻人对于爱情的焦虑与冷淡同时存在,这是一个爱情越来越难的时代。


我们和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沈奕斐聊了聊当下的情感关系。当情感被贴上各种标签,恋爱脚本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还要追求爱情吗?


一、亲密关系的转型


新周刊 :你最近在做什么研究?过去的一年你观察到哪些新的情感趋势?


沈奕斐 :我最近做了两个方面的研究,一个是追星研究,另一个是单亲研究。追星跟亲密关系是紧密相关的,它的背后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转型。


在过去,我们对于亲密关系的想象是一个具象的人。早期,我们的恋爱是从感性到理性,你见到一个真实的人,他长得怎么样、坐在他身边舒不舒服、喜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然后再去做思想上、文本上的交流。


(图/unsplash)


但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爱情常常是你知道了一个人,可能连面都没有见,只是在网络上看到一张图片。你们聊天,你感知到他的人设,和他先进行文本交流,也就是在微信或其他社交软件上用文字交流。文本交流是一种偏理性的交流,等到你们在线下接触了,才从理性变成感性。所以,今天的爱情比较难,就在于这个过程被颠倒了。感性很难控制,感性会让你的包容性更强,当你喜欢他,你会更容忍他和你观念上的一些不同。但如果先是理性交流,那么观念上的不同马上就会成为分手的理由,因为包容性还没产生。


这或许是当下一个新的趋势和现象,就是在未来,亲密关系很可能会慢慢真的脱离具象的人,我们可以跟一个虚拟的人谈真实的感情。它并不难,因为我们本身就已经在亲密关系上作出这种改变。


新周刊 :这也有点像现在正在出现的“纸性恋”?年轻人会去认真爱游戏里、动漫里的人。你认为这种和虚拟对象产生的情感,能帮助人们通向幸福吗?


沈奕斐 :其实逻辑是一样的,你先接触的是一个文本,意味着你爱的是一个人设。我的观点是,它不能够替代现实的爱,但它的确会增加一种新的快乐方式。


我自己也在做幸福研究,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幸福,但有些并不能够延续到下个时代。


就像以前贫穷的时候,人们过年吃到好东西,就会觉得特别幸福,但现在你可能会担心变胖;以前过节大家能够聚在一起,是件特别幸福的事情,但现在很多人都要“断亲”了,过节很烦,你不想面对这些人,也感觉不到幸福。但我们也会增加新的幸福,比如说追星的、追纸片人的快乐,以前我们会觉得很傻,但现在大家会觉得快乐。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从社会学的角度我们不作判断,只告诉大家有这样一个趋势。


2023年11月22日,成都。在街头拍照的情侣。(图/阿灿)


新周刊 :你怎么看待如今年轻人围绕“上岸”的一些情感现象?比如“考研异性搭子”——仅在“努力上岸”期间相互陪伴,不向对方承诺之后的情感走向;或是之前引起过争论的“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年轻人的恋爱观正在变得更功利化吗?


沈奕斐 :我们出现“搭子”,我觉得一个原因是,当代的社交真的充斥了你生活的每一个时刻,导致社交的压力很大,所以很多人希望关系能减少一点、简单一点。另一个原因是,很多现实中的关系是没有边界的,你可能对一个人有很多的期待,就会带来失望。搭子的好处是边界非常清楚,我们是“吃饭搭子”,就只在吃饭的时候交流,其他时间就没有回应你的义务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考研搭子”也是这样,努力“上岸”期间互相陪伴,考研以后另当别论,把这个关系定义得更清楚。


但如果你们已经在谈恋爱了,“上岸后斩意中人”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功利性的表现,但它的背后其实有其他因素。比如有些人“上岸”后和伴侣异地了,我考上的编制很难放弃,你愿不愿意到这个城市来?如果对方不愿意,可能就会分手。所以反过来说,在过去工作机会很多的时代,我们对爱情的调整空间也是很大的,换个地方工作也很好,那我就可以跟着爱人走。而在今天,放弃编制跟着别人走,代价好像变得大了。


亲密关系里的砝码是随着社会环境变化的,以前的人看琼瑶小说,男主角都是长得帅但很穷的,因为在当时只要努力,两个人就能生活和定居。但现在你去找一个贫穷的对象,家里人可能就不会同意,因为金钱的砝码重量变大了。


所以我觉得这不是功利与否的问题,而是我们在衡量这些天平砝码的时候,发现它们的重量发生了变化。包括编制,过去体制内的工作和体制外的工作“重量”差不多,但是现在,一份稳定的体制内工作的砝码是非常重的,人们已经很难为了爱情去放弃这样一份工作。


二、“关系”会损害你的“自我”吗?


新周刊 :那离婚研究呢?你提到过,研究数据发现“离婚的人比在婚姻内的人生活满意度低”,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沈奕斐 :是的,但这句话有一个前提,我们比较的不是同一个人在婚姻内和离婚后的感受,而是总体上来说处在婚姻内的人,是比离婚状态下的人更有幸福的感受。其实我们在学术上大部分的研究都发现,在婚姻里的人,健康程度也更好。


社会上的一种舆论让人感觉离婚很幸福,但它一定要有一个比较的前提,得出的结论也并不应该是“不结婚了”。当然,我们还在做更进一步的细化的分析,比如离婚的人相对来讲年纪更大,在婚姻内的人可能年纪更轻,所以我们只是看到相关性,不是因果关系。不过这能提醒我们,其实我们以为的东西,跟真实情况是有差异的。


新周刊 :但是现在的舆论似乎会更强调自由、自我,鼓励大家“做自己”。所以做自己并不一定能通向幸福?


沈奕斐 :社会学会做很多关于“自我”的研究,首先要把一个概念操作化。当我们谈论“自我”的时候,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比如你觉得离婚就更“自我”了,因为婚姻内要考虑伴侣的需求,但工作时你也要考虑领导的要求,交朋友也要考虑朋友的需求,人不是一个独居动物,你不管怎么样都要考虑的。而好的婚姻是,对方也在考虑你的需求,我们是互相支持的。


我们谈“自我”的时候总会特别抽象,社会学的研究,其实就是在反思抽象的话语体系对人的影响。比如我们在相亲网站上不得不形容自己,我们会用抽象词语说“外向”“性格活泼”,但其实这些词不能完全形容你,你会发现它们总是失真的。


(图/unsplash)


人们现在很容易将一些抽象的词语变成自己的追求。今天,我们的舆论会觉得婚姻有很多问题,很流行说“不婚不育保平安”。但如果没有家庭的支持,这句话成立的前提是不结婚要比结婚会让人的事业发展得更好、钱挣得更多,否则不婚不育是最“不保平安”的。因为在目前的制度下,你的社会支持体系依然是保证“平安”的重要基础,而家庭是社会支持体系中一个重要的环节。


三、爱情变得更难了,但它依然值得追求


新周刊 :当下的年轻人正在对爱情丧失信心吗?


沈奕斐 :爱情的确变得更难了。


以前的爱情本质上是一种冲动——我看到你,就觉得我好喜欢你,不管你的背景、条件,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像一种“一见钟情”。而近些年来,我们对于性反而越来越保守,我们不太喜欢别人因为我的外表、身体来爱我,觉得特别肤浅。


(图/unsplash)


很多人好像对身体的喜欢特别警觉,连“性缘脑”这种概念都出来了,但爱情首先就是生理性喜欢,不然喜欢是什么呢?跟一个人聊天聊得很好?你和朋友也可以聊天啊。


这就是我在“社会学爱情思维课”里讲的,很多人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们希望爱情是没有功利的,是天然的互相吸引;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这样的爱很浅,希望你要看到我的灵魂,但灵魂不是短时间能看到的。


所以有时候不是对爱情失去信心,而是因为今天我们的社会爱情脚本太矛盾了,你是双标的,所以你找不到合适的,然后你就失去信心了,觉得它太难了。


新周刊 :“性缘脑”也是近期出现的新的情感标签,为什么标签化的爱情描述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类似的还有恋爱里的状态会被叫做“恋爱脑”,分手后立刻有了新对象就会被批判为“无缝”……这些标签会影响年轻人的恋爱观吗?


沈奕斐 :批评“无缝”也是一种爱情脚本的矛盾。恋爱和婚姻不一样,不就是恋爱过程中我们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一辈子走下去,所以需要恋爱的时间去考察吗?我在恋爱里面发现我爱的原来不是你,我爱上了别人,但是,我没有“脚踩两只船”,而是先和你分手,再去追求新的爱情,这在过去是可以被接受的。


(图/unsplash)


如果恋爱的时候就签订了不能爱上别人的契约,那这种契约其实就是婚姻在今天的意义。当然,即使是婚姻也无法阻挡一个人爱上他人,但是婚姻至少是一个公开的承诺,并告知身边的人。很多人一方面痛恨婚姻,觉得它捆绑了个体发展,但另一方面又把恋爱变成跟婚姻一样不可调整的东西,最后就痛苦得要死,觉得自己被骗了,真没必要。而且有时候一个人分手不见得一定是坏事,你扔掉一个“垃圾”也挺好的呀,他让你成长了。


标签的问题是容易简单化,会看不到具象的人。比如我们在跟具象的人谈恋爱的时候,就是有一个阶段会时时刻刻想着这个人,这很正常,就像你追星、嗑CP也有前三个月是很“上头”的。但一旦贴标签,你就会觉得,不行了,我“恋爱脑”了;或者你看到一个人,晚上做了春梦,你就想,完了,我“性缘脑”了。


我专门做过“恋爱脑”和“性缘脑”的视频,其背后的问题其实更为复杂。而标签化会让人的思想变得非常简单粗暴,看不到具象的人了,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变成工具人了,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新周刊 :既然爱情脚本变得如此复杂,获得好的爱情的难度越来越大,那爱情本身依然值得追求吗?


沈奕斐 :我自己觉得,爱情有很多功能的确是可以被其他事情所替代的。比如自我独特性的获得、和他人的联结、性欲望的升华……实现它们有很多替代方案,但你会发现,这些替代方案并不比爱情的难度小。


比如你工作很出色,也会感受到自我独特。但年轻的时候你对工作有很多希望,人到中年可能发现自己混得不行了,这时候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在他眼里依然是独特的。又如朋友也能让你达成和别人的联结,但你到了30多岁,会发现想找一个人陪你去看电影越来越难;40岁的时候,可能会出现关于生命意义的恐慌;还有你想拥有安全的、愉悦的性……爱情或许不是这一切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它是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案。


我觉得爱情本身的意义,并不在于找到一个对的人,而是我们找到一个人,我们能携手共进。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成长得越来越快,你会学会怎么跟人建立深度的联结、怎么去协商、怎么欣赏差异、怎么既有边界又有“我们”。


爱情的本质是能让你自我成长,这些能力对于职业发展、对于其他关系都是有用的。今天的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但我一直鼓励大家去拥抱不确定性,因为如果你想要确定的生活,那么你的世界就会变得很小,那并不是我们生活的本质。我希望大家可以打开想象力,去进入这个“勇敢者的游戏”,当然,这背后也要守住你的底线,既保护好自己,又勇敢地追求爱情。爱情的本质真的是很美好的,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找到一个在一段时间内确定的关系,找到一个志同道合、携手共进的人,是非常幸运和重要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崔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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