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陶梦琪,编辑:闻与,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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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婷婷完全没想到那条题为《读研废物》的视频会火。
视频是2023年11月19日发布的,不到24小时播放量104.8万,在微博热搜第四停留了3.6个小时,湘潭同城热搜第一。
在这条视频发布前,罗婷婷刚刚考研“上岸”,就读于湘潭大学社会工作专业。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抖音账号也很“普通”——566个粉丝之中,朋友占多数,个人简介是还在念书的学生们经常会写的那种(“永不回首往事”)。
她在网上看到自己的专科母校——天津中德应用技术大学有学生实名举报学校助学金分配不公,于是想“玩”一下,便模仿举报视频的开头拍了一条“实名承认”自己“有能力考研,但没能力读研”的视频。
她主要想在视频里说说读研两个多月后的感受。
她一路从甘肃山村考到湘潭,先是天津中德应用技术大学的专科,然后是天津城建大学的本科,再然后用8个月时间三跨考研,一战“上岸”,以初试第三总排名第六的成绩考入湘潭大学。原本以为“上岸”之后会是一个“特别新奇的新天地”,但她发现并非如此。
导师让找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向,但她一点“方向感”也没有;检索文献让她感到又累又麻烦;被导师“push”的时候,眼看同门“内卷”,自己只是“点头说是,然后接着当混子”。她承认,自己为了好“上岸”,选了不了解也不喜欢的专业。
在那段4分多钟的视频里,罗婷婷描述自己“上岸”后的生活所用的词包括“没热情”“咸鱼”“混子”“废掉了”“围城”“造化弄人”。她自问自答:“在知道我不喜欢读研后,难道我要去退学吗?答案是不。因为我无法把父母的期待,自己出人头地的渴望以及外人的指指点点弃之不顾。我长这么大在原生家庭的禁锢下有过太多事与愿违,没有选择的选择已经让我麻木。我发现一些东西你不想要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去接受它。”
《读研废物》“火”了之后,朋友、同学、远在西北老家的发小、发小的室友都看到了。也有三四个访问邀约,其中就包括我。原本我找这位给自己贴上“读研废物”标签的女孩,是想听她更具体地讲讲“上岸”之后的生活。我很想知道,“上岸”在这个时代如此频繁地被提及、被追捧,但“上岸”之后的生活真的适合每一个人吗?或者说,真的存在“岸”吗?就考研而言,一些本该前置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却被普遍忽视了?
可这些我所关心的话题婷婷“不想多说”,访问中,她强调是自己不适应环境,有落差。至于落差是什么,她说,“姐姐我不太想多谈了。”但她很自然地和我聊起自己的成长经历、父母、哥哥、学校里的外号、老家的秦皇湖……当我逐步深入走进她的世界,我发现成为一个“迷茫”的研究生,已经是这个2000年出生的女孩拼尽全身力气为自己争来最好的结果了。一个新故事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个普通女孩的成长史,它既是独属于婷婷的,也属于很多像她一样的女孩——或者,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所以,什么是爱呢
婷婷说话语速很快,但语调很乖,很糯。每说完一句话,她会带着笑腔,生怕陷入尴尬。
她这样跟我讲述自己的家。
2000年,她出生在甘肃陇南礼县的一个山村,是典型的留守儿童。两岁时妈妈外出打工。妈妈先后去过新疆、大连、天津,厂里、餐馆都干过,具体什么工作她不清楚,“应该都是很苦的。”初中毕业后,爸爸也离乡北上。父母落脚在天津,与老家相距1500公里。
他们每年只在春节回家。婷婷从小和哥哥、奶奶生活在一起。妈妈以为女儿最糟的处境无非是没人管,所以她常说婷婷是被太阳晒大的。
但实际情况是,全村都知道,婷婷是最能哭的小孩。大她4岁的哥哥几乎每周都要打她一次,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十年。
婷婷试着这样理解哥哥的拳头:“可能是我小时候长得太丑了,我哥老觉得我特别丢人,就老喜欢打我。有一种有事儿没事儿打孩子的感觉。遇事儿就拿我发泄。而且因为事情不同,持续的时间也不一样。比如不是很生气的时候就踢一踢、锤一锤,特生气就用棍子,漫山遍野追着打,有次把我蒙在被子里,往死了堵,要窒息了那种。花样还挺百出,你感觉他是一个有创意的人,对,从这个方面讲他是成功的。”
看我实在笑不出,她又安慰我,“没事,生活嘛,人有时候就得经历一些东西才能成长。”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从小被亲哥哥毫无理由打了近十年的人是我,而她只是个旁观者。
她不想让我觉得“惨”,于是,每一段有可能会让人觉得“惨”的经历,全被她包上搞笑段子一样的糖浆。她说小时候自己也不理解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老被打。“他打得我都很迷惑,但是我太小了,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他打完我我去哭,然后他看我哭又打我,形成一个一直打我的‘闭环’。后来他把我打惯了,我就感觉打吧,打完了我就可以走了。”充满无所谓的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丝缓和气氛的笑声。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有两次,她以为妈妈能保护她。
第一次,小学时,妈妈临时有事回了老家,她像有了某种底气似的,在又一次莫名捱到哥哥拳头时,压抑多年的情绪突然爆发,她第一次抄起家里砍柴用的斧头,吓得哥哥躲进另一个房间紧关房门。她用斧头对着门砍,一条很长很深的痕迹至今留在门板上。
“但妈妈觉得是我的问题,她哭了,觉得自己生了一个土匪。她一直责怪我,我怎么说她都不听。我哥反倒从一个加害者变成了受害人。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反抗了。”
第二次,初中,婷婷刚被打完,正好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受苦?
“我妈以为可能是小孩无心的一句话,就说怎么能这么说妈妈。我就感觉好像对于父母抒发这些挺无用的,你讲的他们也不会懂,只觉得这个小孩在无理取闹。”
对于父母、哥哥、家庭,婷婷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抱怨,甚至怨恨,但她选择“替他们找到理由”。哥哥的拳头是因为自己长得丑,奶奶的偏心是受困于时代的封建残余。至于爸妈的忽视,是因为他们缺乏爱的能力。
在《读研废物》的视频留言里,有很多人有共鸣,也有人质疑她“无病呻吟,凡事都推给原生家庭”。她后来发了一条题为《所以,什么是爱呢?》的视频,讲了自己的家庭和成长经历,算是回应。视频里,她说她不恨她的父母,“有的不过是怜悯”——“他们曾和我一样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也有过童真和理想,但生活的艰辛胁迫他们不得已成为大人。”
婷婷说,爸爸在奶奶的溺爱中长大,但家道中落改变了他的性情,妈妈总说他生性凉薄不会爱己更不会爱人;妈妈自己在一个多孩的拮据家庭当中长大,父母摊在她身上的爱所剩无几。
“我可能有点‘圣母’,总是能原谅很多人。”婷婷说不清脑袋里时常“打架”的思绪。她甚至想过,即便哥哥的拳头像只如影随形的野兽让她恐惧了整整十年,也不用非得离开他,留在他身边顶多是被打,结果可预知,离开不一定还要遭受什么。
长大就好
小学时,婷婷的成绩总在个位数徘徊,没人在乎她的学习。爬树、上课说话、不写作业,老师永远压着嗓子叫她“自己不学不要影响别人”。
她不喜欢上学是因为班上的男生总欺负她。她又一次和我提起“我长得不好看”。她想,那些男生估计都喜欢漂亮的小女孩,所以他们把蚯蚓放进她的铅笔盒,扔她的书,把她往门里夹,给她起难听的绰号。
放学路上是她少有的愉悦时刻。她总是放开双手,像野小子一样骑车,风肆意灌进校服的感觉,让她觉得自由。那一刻,她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人能一直这么自由”。
初中,被婷婷称为最黑暗的三年。青春期,她的性别意识出现,身体开始发育。她开始在意自己在异性眼中的形象,但164cm的身高,超过80公斤的体重,让男生们笑她是大胖子。“你知道女生胖起来裤子会在裆的地方被磨烂,缝上之后,他们又会嘲笑你,叫你烂裤裆。”
更糟糕的是,班主任,一个中年男老师会跟着同学一起笑。这也是对她伤害最大的地方。她以为老师应该为人师表,但他做了“帮凶”,放大着她的痛苦,“他的嘴脸甚至比天天嘲笑我的同学还丑陋。”
课上,班主任甚至还会在她被同学捉弄、嘲笑后故意喊她做她根本不会的题。她认为老师讨厌她是因为她学习态度差导致的成绩差。她不爱学不是因为笨,而是过于压抑的环境让她在学校里“干不了这事”。
她曾因为糟糕的成绩被老师从前门拖到后门狠狠地打。夏天,班主任用柳条抽她,晚上回家她腿上起一棱一棱的红青痕。板凳、火钳子甚至拖把棍都成为老师体罚的工具。
同学和老师的嘲笑与暴力让她越来越自卑,也让她开始对男性产生恐惧。
她不擅长向人倾诉。发小直到今年看到她在抖音上发布的回忆学生时代经历的视频后,才吃惊地发信息给她:“原来你这么多年发生这么多事!”朋友看哭了。
“我不是性格内向,只是压抑习惯了,打小就有不给人说这个毛病。哪怕是好朋友,我也只会讲一些正面的东西,从不传递负面情绪。就我有难事,先自己扛,好事才分享。”
老家有一个秦皇湖,是陇南当地最大的一座人工湖,每次难过到不行时,她就坐在湖边看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如果我的生活也有这种平静多好。”她一点也不想当小孩,对小孩来说,老家的山那么高,路那么长,像她的痛苦一样,没有尽头,走也走不出,推也推不开,跑也跑不掉,“像一个大罩子一样把人罩在里头。”
那时,婷婷总喜欢讲一句话,长大就好。
“长到多大才会好?18岁吗?”我问。
“长到有能力走出来。只要是随便一个地方让我离开老家就行。”她回答。
高中婷婷就读的学校在更大的镇子上,她的小学、初中同学也大多都没再继续读书,这让她“轻松”了些。
外在的环境不再是最困扰她的地方,但内在已经定型的自卑、对男性的恐惧以及对人的不信任开始困扰她。她始终觉得孤单。在学校,她走路“点头哈腰”,驼背很厉害,因为胖和容貌上的不自信,她平时都不太敢跟别人说话。
说起成绩,婷婷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上数学课一支笔掉在地上,你捡起来就再也听不懂了?我就是属于那种。”
在所有学科中,她觉得文科最适合自己——“我背书不慢”,但为了最爱的生物还是选了理科。偏偏数学和物理对她来说是“天书”,特别是物理,那种枯燥让婷婷忍不住课上看成语字典。“我的物理老师说,你就看三年!我就真的看了三年。”
高考,满分750,她考了370多。婷婷强调这是一次超常发挥。“平时模考只能模个三百三四。”
高中班主任在群里大声祝贺她:“恭喜罗婷婷同学踩中了三本线!”说到这,婷婷笑了出来。“因为高中很多同学平时考试靠抄袭,抄的成绩特别好。所以我们老师发现我虽然平时成绩烂但高考是班里第一名。”她忘记具体是怎么回复老师的,“应该是尬住了。”
其实,婷婷没有一点想报三本的想法。她的目标很明确:专科。
一方面是经济原因,三本学校的学费对她的家庭来说太多了。另一方面,她没有“起码读个本科”的意识。父母对考大学没什么概念,也不会在这方面为孩子花心思。哥哥从初中毕业后就辍学打工,妹妹高考选什么学校、专业他不懂也毫不关心。起初,婷婷给自己选的专业是汽车营销,但很快被表姐否定。“你这个形象可不能去市场营销,根本卖不出去,你嘴皮子好可以当导游。”
她家亲戚说话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不会考虑到小孩的心,自己说舒服就行”,她已经习惯了。每次都是“一笑而过”。但她听取了表姐的建议,把专业从汽车营销改成了旅游管理。学校方面,尽管妈妈告诉她——留在甘肃省内,他们会出生活费,来天津就没有——她没有犹豫,直接选了天津的学校。她并不讨厌老家,但她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渴望压倒了一切。
终于要出去了,她想。
妈妈的故事
婷婷跟着妈妈的朋友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整整坐了24个小时的硬座,下车后脚肿得像个馒头。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此前,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她读高中的镇子和她山区的家,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天水市区(只去过一两次)。
到达天津后,妈妈在站台接她。婷婷这样描述当天的场景:“妈妈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在站外接过了我的行李,几年没见她似乎又老了一些,我望着她眼角新添的细纹,忽然觉得岁月蹉跎得那么厉害。”
在婷婷的想象中,妈妈在天津打工有二十几年,爸爸在这座城市也待了快十年,他们一定在大城市过着好日子。这一想象终结在了她被妈妈领到他们在天津租的房子的那一刻。
那是位于天津河东区城中村的一个小平房,大概三四十平,房间里的大件家具只有床和房东留下的破烂桌椅。周围的邻居都是像婷婷的父母一样没钱、图房租便宜的进城务工人员。这里生活不便,也不安全。比如,洗澡要去公共澡堂,附近时有小偷出没。婷婷的父母在这里住了五年,房租600元/月。
7月初,天气很热,屋里没有空调,婷婷躺在妈妈的床上——可能是刚下火车的缘故——有种“地动天摇”的累。还有一股复杂的情绪让她难受。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是种“冲击”,她说当时满脑子都是“我以前错了”,她一直以为爸妈住在有空调、家用电器齐全的楼房里。多年留守儿童的充满着委屈与不愉快的经历好像突然不重要了。
婷婷在视频里,这样描述她的父母以及与她父母一样的进城务工人员:“他们在年轻时迈着迷茫的步伐从连绵不绝的大山里走了出来,可匮乏的学识让他们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高楼大厦下拥有的不过是另一种艰辛。”
对于自己的爸妈,婷婷“恨不起来”,也感觉他们“可怜”。特别是妈妈。
妈妈一辈子要强。妈妈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家里穷,外公外婆分摊在这个女儿身上的爱本就不多。妈妈从小心高气傲,父母越是不爱,她越想争取。
妈妈告诉过婷婷,她小时喜欢上学,但那个年代哪有让女孩上学的,家里有农活儿了,就把她从课堂拖到地里。有时,她帮弟弟干活,作为交换,她让弟弟教她识字。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她开玩笑说,如果家里条件好,考清华北大都没问题。但现实条件禁锢了她。”
婷婷总觉得妈妈一直在和命运做抗争,“孤傲了一辈子但也庸碌了一辈子”。当时村里女人十几岁或者二十出头就结婚,但妈妈26岁才结婚,30岁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妈妈十六七岁就敢一个人跑到新疆,她骄傲地认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但现实就是不允许她做。”
“我妈和我爸是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小的时候关系还挺好的,结婚前几年也还可以,但结婚后家里矛盾变多,他俩性格不合。我爸属于不求上进,觉得活着就挺好;我妈又心比天高,觉得日子应该过得更好。但是你想一个农村人想过得更好,你要挣钱,我爸觉得钱不重要,活着就行。这就形成一种落差,女方往前走,男方怎么拖都拖不动。好像我和我哥还没生下来,我爸就已经成为我妈的拖油瓶了。
而且我妈跟我奶奶关系也不好,我奶奶那代人总觉得你当人家老婆应该乖一点,不该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我妈性格跟男孩一样,老是想干这个干那个。我妈生完我哥后本来是想跟我爸离婚的,但因为第一个生的是儿子,她觉得生了儿子就有一种扎根在这块土地上的感觉,然后就没能走掉。我妈常说,如果当年第一胎是女儿,她可能就走了。
我感觉她把一辈子心血砸在我们这样一个比较烂的家庭。你看,她结婚之后,没有来自于丈夫的关怀,丈夫身上没爱,家庭也没有爱,我哥长大后也没有给我妈妈这种孩子的爱。所以导致我妈特别没有安全感。后来,我觉得我妈慢慢认命了,真的被生活重担压垮了,那种理想摆在柴米油盐面前的时候已经不值得一提了。她对我爸和婚姻的失望也慢慢转移到自己身上。”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考研吗?”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婷婷不论讲起被打、被嘲弄还是那些敏感的少女心事,始终带着笑意。只有谈到妈妈时,她突然哽咽了。
“我小时候,我爸妈其实从来没有给我开过家长会,但是高中时,我妈有一次阴差阳错,家里有点事,她就回来了。那时候正赶上我的家长会。我就问我妈,你想不想去给我开家长会?她说她想。我们班当时在六层,我妈妈身体不好,她走路有点跛,我就记得,整个上楼的过程很艰难,我把她扶到我的座位上。我坐第一排,很巧的是我妈小时候念书那段时间也坐第一排。她跟我说,你看这就是我当年坐过的位置。我跟同学准备走的时候,回头一看,我妈正在那里翻书……
你能想象那个场面吗?隔了好几十年后,她坐在同样的地方,那个字她已经不认识了,这个画面让我挺触动的,所以我考研也有一种为了我妈妈去接着念的这种(意思)。”
或许意识到自己情绪太激动,婷婷最后又用笑为这段回忆收尾。
妈妈对婷婷抱有出人头地的期盼,这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她真正开始有认真读书的念头是在读大学以后。
努力争点什么
大学正式开学前,那个所有高三生都在期盼的暑假,婷婷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旅游、学车、恋爱。妈妈在天津帮她找到一份兼职——在一家小饭店做服务员,主要工作是收盘子、上菜,一个月1300元。这是她第一次打工,新奇的体验消解了日复一日的疲惫和环境带来的不适——整个饭店都“暖烘烘的”,门帘是油腻的,大堂是永远吵嚷的。
妈妈有时也带她去逛街,走在天津的马路上她有点不太适应,“有那种乡下孩子的怯懦”,相比逛街,她觉得还是在餐馆里待着好,“起码有挣钱的事情。”
大一开学后,婷婷刻意和舍友保持距离。她避免和同学一起吃饭、上课,午休宁愿去图书馆睡觉也不回寝室。她有太多容易露怯的地方了。没谈过恋爱,没去过麦当劳,没上过兴趣班,找不到电脑的开关键,不会化妆,不懂穿搭……
但另一方面,她像一只缩久的刺猬,开始“反弹”。她总觉得另外五个人是不是要合力对付她,她就逼自己跟她们吵架。室友们会有一些“国粹”口头禅,她一个“村里来的”,从未听过这些,和她们说,“你吵架就吵架,骂人干什么?”室友们因为这句质问觉得她“挺搞笑的”。
隔壁宿舍有个甘肃女孩,是婷婷唯一走得近的朋友。老乡曾对婷婷说:“我觉得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很好的人。”为了证明自己“预言”很准,老乡强调:“我这辈子就看(好)过两个人,一个是高中时期的前男友——人家考上本科了,这说明我没看错人——下一个就是你。”
这次发生在食堂的对话,婷婷印象深刻,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过正面肯定。
在老乡的撮合下,婷婷慢慢发现同屋舍友们其实都是一些善良又热忱的人,大二起,她们几人也变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也是在这一年,婷婷开始想努力争点什么。
触发点是几个听上去微不足道的细节。开学典礼上,学生会主席介绍一个学长的时候,念了一长串荣誉。学长去了一家大公司,工资特别高,而且长得很帅,这样的人是她以前“难以想象的”,她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牛的人”。
还有一次,她和室友到市中心闲逛。那天下雪,晚上在陆家嘴广场,婷婷站在路灯下,看着从大厦的一个个窗口向外发出的光,突然觉得这好像才是她在大城市的意义,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许那一刻勾起了她对未来的新奇感。“你见过一些好的东西、优秀的人,在一瞬间突然想要一些东西。想着要不过个好日子?去争取一下?”
婷婷很快意识到,读书是唯一的“争取”方式。从大二下学期开始,她捡起了那支读大学之前一直掉在地上的笔。包括专科和本科两个阶段在内的五年大学期间,她参加了很多考试,导游证、四六级、专升本、考研……2021年9月,也就是作为一个专科生原本应该开始工作的时候,她成为天津大学软件学院的一名新生。本科第一年的暑假前,她决定考研——日子她记得很清楚,2022年5月22日。
备考时,用光的笔芯
决定考研,除了想弥补妈妈没能继续读书的遗憾,婷婷同时也认为,为了避免之后找工作时遭遇歧视,自己需要一个更高的学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段时间思考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
专升本时,她受限于学校和专业,选了自己并不喜欢的软件工程。她虽然硬着头皮用两年时间快速啃完别人四年学的东西,但始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干不了。她想着,考研不就是可以重来一次的机会吗?她可以趁此机会,重新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
但另一方面,她的思路又很“现实”。首先,确定只考一次,“不要自我感动,对考研产生神圣化的期待,没考上就找其他的路走。”其次,既然要考就要考个好点的学校。她锁定了南京理工大学,作为目标,但按照她不选三热(热门地区,热门专业,热门学校)的报考原则,南理工已经占据两热,那只能在专业上“降温”,她选了“社会工作”。备考后期,她发现学校更换了往年一贯的参考书,为了求稳,她将目标重新改为湖南的湘潭大学。
结果是好的。一战“上岸”,初试成绩392分,排名第三。2023年8月底,她收到湘潭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只是这次和专升本一样,她依旧没能选到自己喜欢的专业。
查初试成绩时,婷婷在电子厂打工。整个大学期间,学费她和父母五五开,生活费自付,因此她要不停地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打工(“你能想到的工我都打过”)。午休的时候,她查了成绩,“还好,考了392分”。她自己“内心没有太大波澜”。毕竟换了学校,专业也是与现实妥协的结果,而且她也清楚,仅靠一个研究生学历并不会让她的人生发生本质的改变。
她所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改变人生”应该是“拥有极致的自由”。比如想出国就可以出国,不想上学就可以退学。但她现在显然做不到。对她来说,很多时候始终“要先是女儿才能是自己”,很多选择和决定,她都要考虑很多。就拿读研这件事来说,尽管她“实名承认”自己不喜欢、也不适合做研究,但她不可能退学。她要考虑沉没成本,考虑父母和自己的未来,考虑如果没有研究生学历加持,找不到好工作。
到了出成绩的时候,最激动的是妈妈,“出成绩前,她失眠,出成绩后,她又失眠。”录取通知书也是妈妈签收的。婷婷当时又到了健身房打工,平时住公司宿舍。妈妈去邮局取到通知书之后,催她回来和通知书合影。妈妈夸她,“你还挺厉害的,是我们家第一个研究生”,还夸她“挺能吃苦”。
爸爸的回应方式一如往常,他说:“考上又怎么了?”然后提出“咱们学费五五开”。作为女儿,婷婷早已“适应”了爸爸的种种行为。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她提着很重的行李箱,要上七楼,老房子没电梯,妈妈就让爸爸帮帮她。爸爸的第一反应是“很生气”,当场夫妻俩吵了起来。“从那之后,我哪怕因为提箱子第二天手疼腿疼也不会再去看我爸不耐烦的脸。”
故乡与未来
去湘潭大学报到前,婷婷回了一趟甘肃老家。她提到“想念”,但又不确定自己想念老家的什么。只说每次看到天津的万家灯火都会想起老家的寂寥落寞。
她在视频里感叹:“跨过18岁,一切仿佛按下了加速清除键,当新鲜的事物疯狂填充你的大脑,旧的记忆难免要被残忍地清除。我想我不能遗忘,我要回去一趟。”
2023年9月5日,卧铺22小时后,婷婷到了天水站。她迫不及待地抓着行李跳出车门,出站后,“脚下生根地”站在车站旁待了一会儿,“天水站”几个字在她的眼里陈旧又可爱。身边熟悉的乡音让她感觉恍如隔世。她借住在天水市的姑姑家,在去姑姑家的路上,“忍不住和出租车司机攀谈起来”。
第三天,她坐上为数不多开往村里的公交。婷婷描述的回乡之旅很像一组电影镜头:
下车后,她顺着小时候常走的那条小路跑去。距离最后一次离开村子,时间只过去了五年,但物是人非的感觉立刻上来了。
她把东西放在空地上,爬上爷爷在世时种下的梨树。树比她以前在时茁壮了很多。老房子年久失修,部分已经坍塌,门口杂草和她小腿一般高。门板早已经掉色了,但她注意到,自己12岁时用小刀刻在上面的乱糟糟的划痕还清晰可见。
村后是一座矮山,山顶是一排土城墙,密实的杂草宣告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婷婷踩着草走过去,骑在小时候经常待的墙上,远远看着被大山裹住的村庄和大片大片的黄土。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总被人推进沟里……她呆呆地听着、望着、想着,“周围静谧得仿佛整个宇宙只有我自己”。
秦皇湖,那个听了她最多心事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抽干了水。婷婷在已经干涸的秦皇湖边儿坐了三四个小时,“想小时候的一些事,从不好的经历里找一些好的经历”,“想我有没有成为当年我要成为的人,以及感觉日子熬过去之后那种蜕变的感觉。”
她还带着几箱奶奶最爱吃的西红柿味儿方便面,去看了还在村里的奶奶,那个重男轻女和她感情并不深的老人。尽管妈妈总抱怨:“你俩小时候(她)也不管你,你管她干什么?”
但她一直记得高三时,奶奶给她塞过钱。“大家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毕竟她是长辈,没关系,我其实还挺想把她当成奶奶对待的。”
在老家待了两周后,婷婷踏上从天水去往长沙的火车。曾经,她是以迫不及待的心情“逃离”故乡的,但这次离开的时候“很不舍”。
她向我解释,尽管那里有很多不愉快的记忆,但同时那里也有一种“自由感”——这是她在大城市里感受不到的。“在城市站在公交车站,等公交,上车刷卡,几号线路几点到哪儿,我有时会透过这些东西觉得城市规则性很强。人被无处不在的规则束缚。如果站在天津公交站旁大喊一声都很奇怪,但在我们村儿大喊一声没什么。我舍不得老家给我的自由感,我觉得我又要跑到大城市里,又要被规则束缚了。”
婷婷考研“上岸”后的故事,我们通过视频都大概知道了。以下是一些补充:
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婷婷也不是完全没有期待。她也想着,她可能开辟了一片新天地,那里会有自己“施展拳脚”的地方。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上岸”之后是新的迷茫——很多问题都非“上岸”本身可以轻易地解决。
婷婷感觉自己始终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走,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有局限性。作为家里第一代大学生,在人生很多重要关头,没有人能给她提供指导或建议,所以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次选择“更像是豪赌,赌对了是运气好,赌错了就当买个教训”。
但她说自己虽然迷茫,但发视频的目的并非“劝退”正在读研或打算考研的人,她的视频更多地是一种感慨。她在视频里也劝像她一样迷茫的“读研废物”们不要怪自己——人都有认知的局限,需要自己经历、去认识自己。
而且,研究生生活带给她的也不只是迷茫,考研成功也给她增加了一些自信。凭着这股自信,她两个月减肥20斤,学会了游泳,收到了人生的第一束花,第一次和男生看电影,第一次收到男生的礼物……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是个聪明的、挺不错、“有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的人。她开始学会爱自己了。
未来还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有一些婷婷是确定的。比如,她不想继续考公“上岸”,她讨厌那种“几十年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她觉得不用因为对未来的恐惧把自己填在一个匣子里,人还是应该勇敢一点。“人生是各种体验的综合,希望若干年后回首往事能说,哇,原来我经历了这么多东西!”
这次因为《读研废物》而“火”的经历对婷婷而言,也算是“各种体验”之一。这个“体验”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给她“开辟了一条新赛道”,《读研废物》“火”了之后,她开始用心经营自己的账号,“尝试着做一位博主”。
但她对自己的认识没有变,她就是一个“不怎么上进也不想太累、只想放过自己的普通人”,所以做博主只是尝试,也只会是生活的一部分。明年她要开始准备实习了,工作方向、未来生活的城市,这些都还需要她继续想清楚。
不过有一点也很明确——她不想“拿命换钱”。在她看来,生活是大于工作的,她想要“寻找的是工作和生活的一种平衡”。最近几年,她开始学着“从第三者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人生。她发现,众人所追求的——优异的成绩、体面的工作、傲人的成就、荣誉和殷实的家庭只是人生的加分项,并非必选项。
而且,她也很清楚,这些“外在的东西”不是她真正喜欢的。她喜欢的是一些日常的、低成本的快乐。看老电影、看书、看日落、拿着滑板去吹吹风什么的。在她看来,这些快乐才是更真实的、更有延续性而非昙花一现的。
“活着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婷婷说。
最近,婷婷刚放寒假。她“回”的是天津,既是看父母,也是与朋友相聚,“彻夜长谈喝大酒那种”。临行前,她给父母和朋友都准备了礼物,用奖学金买的——给妈妈买了化妆品,给爸爸买了新手机,给朋友买了围巾和湖南当地的小吃。这一趟又要二十多个小时。但婷婷喜欢坐火车。火车飞驰,待在车厢里,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去做,也不用在意任何人——反正跟他们也不认识,需要在意的只有窗外的风景,以及自己看风景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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