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有肉,编辑:闻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内文图片由受访人小琳、路医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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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我们的访谈对象是三位“与死亡打交道的人”。他们有的在殡仪馆的外包公司,负责给逝者擦拭身体、穿寿衣;有的在殡葬企业做品牌宣传;还有一位前疼痛科医生,后来转到了安宁疗护科室,给进入生命末期的病人做“临终关怀”。
这几位的入行原因、工作内容都各不相同,但在访谈中,他们讲到了一些共同的话题。比如,在沉痛哀伤的场景之中见到的极致的人性善恶。比如,这份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如何影响了他们面对“生”的态度。
一位访谈对象说,她现在就觉得活着就是“好好吃,好好喝,好好活”,“也不愿意跟人家争吵了,耽误我自己时间”。她教育自己的女儿,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以自己开心为主。”
另一位访谈对象讲到他们同事之间有谁碰到什么事情,其他同事最常说的安慰就是“死不了就行”,因为“只要不死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他们的职业让他们看淡了很多东西,但与此同时,一向为人们所避讳和刻意忽略的“死亡”本身,在他们的世界里却得到了充分的接纳和重视。
在殡葬公司做品牌宣传的女孩讲到,他们公司有专门拍追悼会现场的摄影师。“我们每个人出生都会被记录,会拍纪录片,还会拍满月、百天照片,但一个人死,就孤单单地死去,没有人记录”,他们希望改变这一点,也希望逝者的亲属“永远记得逝去的亲人”,而不是鼓励他们遗忘。
安宁疗护科的路医生也告诉我,到他们病房的的病人,除了生命周期被判定为只剩6个月这个条件外,最重要的是病人可以“充分地”谈论死亡,“如果死亡话题说都不能说,这种病人就不能收。”
他认为,最好的死亡教育就应该是“多说”,只有反复说,一直说,一个人才能对死亡“脱敏”,进而去思考,以及“生”之于我们又有怎样的意义。
以下是三位“与死亡打交道的人”的讲述:
一、想做一份不需要和活人打交道的工作
果果,27岁,工作:给逝者擦拭身体、穿衣服
我是去年进入这行的。在此之前,我做了三年淘宝客服,当了三年受气包,每天被客户追着骂。当时我感觉社会上所有的那种普通工作都不太适合我,我不适合和人社交。然后我就在网上找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就看到了花艺师的工作,做殡葬花艺那种。
工作了几天后发现,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我。来买花圈的人基本都有一个共性,买花很干脆,付完钱就走,不会问我有什么花,也不会讨价还价。我所在的地方是三四线城市,花的样式很少,大家基本只买白菊和黄菊花,所以我不用推销,也不用维护客户关系。
对这行开始有一些认知,是老板带着我去殡仪馆做冰棺插花(编者注:冰棺是指逝者没有下葬时会保存尸体的地方),在那认识了一个做遗体修复的小伙伴,才第一次知道基层殡葬工作人员具体是做什么的。
他们要经常“处理”遭遇车祸意外死亡的人。人被撞到四分五裂,胳膊和腿不全了,他们要一点点做填充和修复。鼻子没了,还要用硅胶再去捏一个。后来我俩关系变熟之后,他告诉我,他每月工资可以有两万。
说实话听到这个工资,我挺心动的。当时插花一个月四千出头,就想自己能不能也做这个多赚点钱呢。但我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看不了那种尸首不全的凄惨画面,而且这还是个技术工种,我也没有学过。他就推荐我去殡葬服务业,给去世的人穿衣服和擦拭身体,也是一份让逝者体面地走的工作。薪水有保底工资和小费,一个月也能赚差不多两万。
我当时花了一点钱,找了人托关系来到现在这个殡葬礼仪公司,算是殡仪馆的外包公司,平常就在殡仪馆上班,干满5年可以转正式员工。
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跟着同事去工作时,还是吓傻了。而且我也没有经验,同事让我帮忙翻身,我差点给人推地上。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人去世后,身体的触感会是那样。该怎么形容呢?像香蕉皮没烂的感觉。就是香蕉里边烂了,外边没烂——一个人四肢外面看起来好好的,你一捏胳膊,里面是稀软稀软的。
这位逝者在冰棺待了三天,而且经过了法检,肚子都被剖开了。一穿衣服,肉全部裂开。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清理逝者的排泄物。你知道人去世后都会有大便产生吗?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人走后,肛肠会处在一种松懈状态中,这时候胃和肠子里面的杂物就跟放气球似的,嘟嘟嘟嘟的全部排泄出来。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天的画面,老同事带了我们三个新人过去,我们轮流出去吐,正常情况下三个人半小时可以穿完一套衣服,那天我们用了三四个小时没穿完一条裤子。
其实在那个阶段家属也不会守在跟前。一是现场看到那些东西确实让人不适,即便是再亲的人,也很少看到有人说“我不嫌弃,我来陪着”。另外就是人病逝后,面容和身体会发生很大变化,人会变得膨胀、浮肿,人很难接受至亲的人变成那样,所以大家在那个阶段会尽量回避。一般给逝者穿好衣服后,家属再进来。
因为殡仪馆天天都有这样的人,正式员工又不太愿意做这些活,觉得又累又脏,所以都交给我们这些外包人员,我那时几乎每天都有好几单。刚开始因为不熟练,排泄物弄得到处都是,肯定恶心。但干了一个半月的时候,就能以自然心态去面对了。
半年之后我才敢告诉爸妈我在做什么工作,我妈当然死活不同意,觉得哪个好人家会做这个啊,就还是有那种封建迷信思想在的。后来态度发生转变,也是看到我的工资确实比以前多,因为我现在离异,一个人带着小孩生活,经济压力比较大。我妈觉得眼下也很难快速找到钱更多的工作,就勉强同意了。不过她还是会稍微迷信一下,在我快回家的时候,提前在家门口放盆水,让我蘸水拍拍身子,把身上沾到的“不好的东西”清理掉。
在我们这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不在中午12点到1点接单,会延后处理。这在古代是斩头时间,他们的生命刚刚被“夺走”,我们会等这个时间过去再(给逝者)穿衣。
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大部分人的死亡时间会集中在上午10到11点、下午4点和晚上的10点左右。凌晨去世的也有,基本就是躺在医院或意外死亡的人。除了这几个时间段再没有其他。另外,我们很少接到早晨六七点的单,哪怕这个人不行了,也会“坚持”到上午10点左右再“走”,不知道和古代的那种时辰有没有关系,还挺神奇的。
在我们这里,确实不用和同事打太多交道。我现在接受你采访的时候,整栋楼就我和一位大姐两个人,她在二楼,但也不会想着下来跟我唠会嗑。可能殡仪馆办公室里的文员都不会跟我们这种一线岗位去聊天,也会避讳吧。
我经常会遇到有些人说我们这行钱多活少,挺好干的,但也不是大家想的那样简单。有些人会因为好奇心进入这行,但最后很多人会选择离开,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开灵车的司机流动性就很大。我觉得他们就是被吓的。他们不像我们这些工种,有化妆的和防腐的在一起协作,司机就一个人,车上只有他和逝者。
车的抖动会引起逝者肌肉痉挛。也就是说,司机在前面开着车,后面尸体会忽然“啪”一下坐起来,虽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但人就是会被那一下子吓得半死。
有时候司机还会遇到意外车祸去世的人,要和法医一起在现场捡尸体碎片。你想他们得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行。
我最接受不了的是看到小孩死亡。之前有一个将近八岁的男孩,意外溺水,他爸爸去人工湖垂钓,然后男孩栽下去了,因为离那个电门不远,可能是在水里电死了。他爸也是,反正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将近一个小时才发现孩子。一上来孩子都憋黑了,你就没办法,只能来火化。
当时在殡仪馆办了三天,但火化完之后,就没人认领了,像这种情况只能跟医疗废物一起处理。真的很可怜,那个小孩自己躺了三天以后其他人都走了,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知道吧,没有人去接他。
因为在他们当地有一个迷信,就是非常避讳小孩死亡,因为小孩是不知道自己去世了,你拿回去葬也好,不葬也好,这个孩子会一直跟着他父母的。意思是只要这个孩子不走,就会导致夫妻两个人不会再有孩子,孩子一哭一闹家里就会有变动。有时候,一些迷信挺害人的。
后来我还发现,心理疾病自杀身亡的比例里面,很多是女性,有40%是因为情绪抑郁。我们殡仪馆每年都会做一个表,统计一个人死亡的原因。如果有疑问的话,要移交到公安局。
我遇到过一个(有疑问的)案例。一个抑郁的妈妈,刚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她老公就把她掐死了,但家里人报的是正常死亡。因为人死后会有尸斑,咱也不是专业的,当时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我正常穿完衣服,拉回殡仪馆之后一个火化师傅说,“你们穿衣服有谁掐她了还是怎么着,脖子后边有一个印记。”
我们给逝者穿衣服的时候,也要做遗体记录,尸体上不能出现莫名其妙的一些伤痕。是要和家属汇报的,万一家属送完没有,你给对方弄得有,不好交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发现,这个事情不对。
之前看过一些30、40 多岁的女性,可能因为抑郁,事情想不开,把自己闷死了,或者吃药走了,真的很可惜。我现在就觉得活着就是好好吃,好好喝,好好活。也不愿意跟人家争吵了,耽误我自己时间,对不对?有那点时间,我再吃点好吃的。
我教育小孩也是,要豁达乐观。我姑娘现在可胖了,我会告诉她,别人嫌你胖不跟你玩,你也不跟她玩。妈妈跟你讲,你就是以自己开心为主,什么时候都要让自己快乐。
二、想到逝者几秒前还是别人的至亲,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小琳,90后,工作:殡葬公司品牌宣传
2020年疫情期间,我在一家旅游公司做新媒体工作。你也知道,当时这个行业基本是停滞状态。机缘巧合下,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一家公司在招人,但不知道我是否介意,是搞殡葬的私营企业。因为当时各个行业都不景气,我就想先找一个工作干着。
当时对这行并不了解,面试的时候以为它会像路边的香烛店那样,黑黑的暗暗的,然后堆满烧纸用品。但实际上它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公司,在一栋写字楼里,从一楼看甚至都看不出来是做殡葬的,跟普通的公司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们会在二楼展示一些骨灰盒和寿衣。
我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三年,同事之间没有钩心斗角,比起同事我们更像伙伴,老板人也好,会鼓励大家不断去创新。
说起来好笑又心酸,我们公司不是叫“摆渡人”嘛,至今都没挂招牌,因为写字楼不让我们放。还经常以各种理由投诉我们。比方说家属捧一个骨灰盒来供饭,即使我们外面已经包了红布,看不出它的原型,但只要被其他人看到就会被投诉。甚至逝者亲友只是戴着黑纱上了趟厕所,也逃脱不了被投诉的命运。
没办法,租借方还是会觉得你是不吉利的。即便你的家人、亲属、你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走向死亡,但依然对殡葬行业排斥,觉得晦气。这跟我们的死亡教育缺失有很大关系。
在我们公司,会有完整的殡葬一条龙服务。有生命策划师、生命礼仪师、生命白事管家、生命记录师,大家以团队的模式去服务一个家庭。你知道吗,就算一个人再冷静理智,做好了身边人随时离开的准备,但真的到了那一刻,人还是接受不了,人是懵的。
这时候生命策划师就会告诉他接下来该干什么,让一个人从慌乱的情绪中获得一些镇定感,去协助他完成事务性的工作。比如人过世之后还有很多手续要办,要开死亡证明,需要跟医院结清账款。还要处理老人的遗像,因为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他们的照片很难找,也需要让家属准备。
对接完这些事情之后,礼仪师会去到家属家里,帮忙搭建灵堂,确认追悼会现场的流程和物料准备,不仅仅是帮家属核对挽联信息,还有现场人数、回礼数量等,都是很细节的事情。
草坪追思会上拍到的画面
人嘛,总有一些孝顺的和不孝顺的,哪些人真的有感情,哪些人是真的没有,其实在葬礼上面会看得很清楚。
我们在葬礼上看到过那种,哭很大声的人,你看他哭着哭着就累了,就会想在旁边给他准备椅子,让他休息一下,结果他一坐下就跟旁边的人聊了起来,情绪收得特别快。
我们还在举行铺棺仪式(编者注:铺棺是一种与逝者道别的仪式,用10道或8道祭祀用品,一层一层铺在棺木里面,最后再把来宾送的鲜花摘下,铺在最上面)的时候,遇到这么一个儿子,因为他父亲的铺棺过程需要10到15分钟时间,他忽然对我们说,“快一点,怎么还没有好?”让我们把那些祭祀用品直接倒进去。
但我们也不会理他,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始终记得要对得起躺在那里的人。我们有一个宗旨,逝者最大,排在第二的才是家属。
我们甚至在追悼会现场碰到过因为遗产引起家庭纠纷,然后互相吵起来,甚至打起来的。我们一开始还会好生劝阻,但劝阻无效就把他们请出去。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就跟出生一样,一个人的葬礼也就这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家庭的内部纠纷而影响到这个人的最后一程。
我们遇到过一对夫妻,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认识,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俩人一起创业,什么苦都吃过,摆过摊,住过地下室,靠着两人互相扶持努力,好不容易把公司做起来后,妻子得了癌症去世了。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不仅女方的家属难过,连男方的亲友都很难过,丈夫的妈妈,妹妹,还有一些阿姨都很难过,都在那边哭。能看得出来他们在女方生前与她的关系很亲密。
我跟礼仪师去他们家沟通的时候,那个丈夫一夜之间长出了很多白头发,一下子苍老和消瘦了很多。我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一夜白头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真的会发生。当时他们举行葬礼的厅比较大,亲友站在离棺木比较远的位置,她丈夫就一个人,守在她的棺木旁,一直站着,一直就那样看着她。他说,他们相伴了十年,走过了十年,没想到也只能仅仅是十年。
在殡仪馆空地拍到的天空
以前有人问我,每天接触死人,会不会害怕。真的不怕,我一想到这些去世的人,几秒前还是别人至亲的人,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确实见到了太多悲欢离合和人性的东西,导致我现在对生死看得很淡,又看得很重。
我们面对死亡会比别人坦然一点,确实生老病死不由人,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个会先来。但还是会怕死,有谁不怕死呢。但也就害怕一阵子,之后就坦然了。现在同事之间如果有谁碰到什么事情,我们最常说的安慰就是,“死不了就行。”真的,只要不死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同时我们也会把死亡看很重。你看我们每个人出生都会被记录,会拍纪录片,还会拍满月、百天照片,但一个人死,就孤单单地死去,没有人记录。所以我们会有专门的摄影师,把追悼会的现场拍下来。还不是传统那种拿个相机,往那一架,而是像拍纪录片一样记录每个瞬间,还会有片头片尾,做成一个10分钟左右的微电影。
我们不会安慰家属,你看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该忘就忘记吧,不要再去想起他了。我们希望他们永远记得逝去的亲人。但不是以悲伤的状态去记得他,而是能够把伤心难过发泄出来后,再去记起逝者之前的有温度的点点滴滴。
我们服务过的一些家属在想亲人时,真的会把这个片子拿出来看,看完哭好之后,会觉得这个视频能给他们带来力量,会释然很多。毕竟一想到失去的那个至亲,再也摸不着看不到了,心里会空落落的,这个片子是一种情感寄托。这也是我觉得这份工作最有意义的地方。所以虽然我们这行工资并不高,但我想坚持干下去。
参加葬礼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们这行有误解,觉得我们赚很多,但对正规的殡葬企业来说,大多数人的收入只在几千块左右,这在上海并不是高收入。
之所以有高薪传说,(我觉得)是因为之前一些不正规的殡葬人把牌子做坏了。如果有人去世,他会收一个贵的打包价,至于里面有多少水分,家属是不知道的。通常他们手上同时会有好几个家庭的逝者,必然忙不过来,就会挑客,价格高的就对人家好一点,价格低的就冷淡处理,完全把逝者当作一个物件、一个可利用的东西。这是不对的。
我现在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发一些同事工作日常的视频。想让大家知道还有这么一群年轻人,他们希望把殡葬行业往更透明的发展方向去拉。
但你知道我这份工作最难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殡葬”这个类目,其实和“暴力”、“色情”差不多,压根不让我们推广。我们也很无奈。另一方面,从人情世故来说,的确,我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说,唉,你家死人了来找我,这个听着感觉也不太对。
之前不是很多人好奇我们搞殡葬的团建吗,我们会有年会,但同事经常吃到一半走了,因为只要有家属来了电话,他们需要马上过去。所以大家习惯在车的后备箱备一套黑色的工作服,不管什么情况下,穿了就能去工作。
现在我们还想开一家咖啡门店,研制一套叫做“酸甜苦辣”的咖啡,很像我们经历的人生。我们想在里面藏一个棺木,做成那种纸质的环保材料,然后摆在里面,大家可以随时进去躺一下体验。
真的,只要你躺进去之后,把棺木一盖,就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跟你隔绝了,你会觉得除了生死以外,没什么事是想不开的。
三、像允许死亡发生一样,允许哀伤的存在
路医生,51岁,工作:安宁疗护医生
98年开始做这行,那时候它还叫“临终关怀”,现在统一改叫“安宁疗护”了。我以前是这里的疼痛科医生。那会在科室会发现病人中有25%左右都是癌性疼痛,它一般是肿瘤末期才会出现的症状,你把疼痛止住以后,发现他依然很痛苦。
曾经有一个肿瘤末期患者,告诉我,“路大夫,你知道有多疼痛吗?生不如死,像很多虫子在慢慢撕咬我,让我一刻都不得松懈,实在是受不了了。”更多时候还不止身体疼痛,还有精神层面的,生命即将流逝的恐惧。所以从98年开始,我们就在做这件事,设了6个临终关怀病房。
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全国医院有安宁疗护的科室依旧非常少,大医院里只有个别一线城市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医院要接受各种层面的考核,一个科室存在的价值,要看它临床工作的治愈率、病死率以及床位周转率问题,而安宁疗护病房都是负分,治愈率是0,病死率 100%,床位周转率也很低。
像我们科室只有15张床位,但你不可能让患者住几天就出院,因为临终患者他们的病情注定越来越重。另外住进安宁疗护的病人,做不了手术,也没什么特殊治疗,临床工作也没什么收入。所以这些评价导致了在大医院安宁病房很难以此生存。我们科室现在有四十多位医务工作者,平均工资都低于其他科室,大家都还在坚持。
在临终患者病房查房
这项工作难开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中国,死亡是一个相对禁忌的话题,死亡话题永远停留在第三人称。比如最近某个知名人士去世,我们会讨论他的死亡,对第三人称的死亡探讨,永远乐此不疲;但对于你我之间的死亡,我们很少触及,很少想到自己也会死。所以来安宁疗护的病人,除了生命周期被判定为剩下6 个月以内,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善终的,死亡话题可以充分地谈,不忌讳谈。如果死亡话题说都不能说,这种病人就不能收,他不适合做安宁疗护。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的医学教育也是“救生”的教育,这个人要想死,没那么容易,即便有 1% 的希望,我们也会全力以赴。但只要冷静下来思考就会发现,对于一些遭遇突发意外的人,抢救有意义,但对一些全身突发转移的肿瘤中末期患者,抢救毫无价值。抢救过来只能活几个小时,快死了再抢救,如此往复,有老人形容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我看过国内一个特别发达地区的调研数据,某地区年度全年死亡人口 94% 会死在医院,如果医院缺乏安宁疗护学科的话,很多人都没法得到“善终”,是吧?人一生花费的医疗费用,在生命尽头这段时间几乎占了 60%,但病人花了那么多钱,很痛苦,还造成医疗资源的严重浪费,最后依旧以死亡告终。
如果预判的死亡结局终究会到来,那么反复抢救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所以基于此,医院应该起码具备两个功能,第一个“救生”,第二个“送死”。我们对医护人员的评价不只是能妙手回春,还应该考虑是否让患者无痛苦转生。
怎样算是好的“善终”呢?对于临终患者,把治愈性治疗暂时放下,更重视症状缓解,不刻意延长生命,主要提高生活质量,让他们身体舒爽。如果常规的止痛方法无法满足肿瘤后期患者,我们会静脉泵入吗啡,鞘内给入吗啡。患者呼吸困难、腹胀、大便不通,我们都会更积极处理。
让他们的身体得到舒适后,还会从心理层面给予帮助。我们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和治疗师,面对死亡恐惧话题,都非常有经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求每一位住进来的病人,必须有家人时时刻刻陪护。
因为我们送走了太多病人,发现人到最后时期,什么执着都可以放下,最难以舍下的就是“生我的,我生的,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患者末期生活质量与“死亡品质”的高低和他的社会资源、经济资源、政治资源、文化资源都没关系,和他的家庭资源和情感资源有关系。每一个人离世时最想见到的一定不是医护人员,而是最亲的人在身边。
曾经有一个患者,他们家庭条件特别好。儿子是一位很有社会成就的人,由于我们这里一床难求,他找了很多关系,把他的母亲送进我们病房。送进来之后就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照看母亲。结果这个病人自从住进来之后,天天想死,虽然医护人员尽心照顾,但母亲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像被抛弃了一样。
当时临近元旦,我们通过各种关系,让她家人来陪床,最后她老伴过来看了看,晚上又回家了。结果那个病人死的时候非常非常孤独。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求亲人必须陪在旁边,只有亲人才能提高患者的“死亡质量”。
为了让这些患者在人生最后时光好好和家人待在一起,即便床位紧张,我们依旧采用一人一房间。试想一下如果有位临终患者,今晚病情加重,想跟自己的孩子说说话,但他旁边还有个得肺癌的,一会这个咳痰喘病,一会那个出血抢救,(这)会让他无法坦然平静地处理自己身后事。所以我们房间可以小,但必须是单间,就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生命尽头照护质量第一。
患者逝去的告别画面
对于那些暂时健康可以自理的人,有想实现的愿望,我们会愿意帮忙,比如办个画展,让他出去一个人旅行,或者看看自己的亲人,我们都会做一些保障。但如果你真的了解一个病痛缠身的临终患者,就知道他们在生命最后关头,只想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任何其他不专业的关心都是打扰。
这些年我们也曾送走过很多儿童。儿童和成人的安宁疗护区别,是儿童没有成型的人生观、价值观、事业观,所以对他们的安宁疗护重点是对家属的哀伤抚慰。对他们来说,哀伤有时会伴随终身。我们在生活中,如果遇到丧子的父母,通常会劝他们要放下,要忘记,让他们尽量走出来。但这些劝慰都是错的,能忘记的一定不是至亲。我们应该给哀伤一个去处,让他缅怀自己的亲人。
一个小孩去世,我们会第一时间对孩子的父母称呼发生改变。比如这个孩子叫“亮亮”,我们会称为“亮亮妈妈、亮亮爸爸、亮亮奶奶”,就像这个孩子还在一样地谈论他。
曾有个患者告诉我,就这一句“亮亮妈妈”让她无比温暖,她会觉得只有我们是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她的小孩去世了,我们不是选择避而不谈,而是要时时刻刻想到她是孩子的妈妈,她的丧子之痛应该被看到、应该被尊重。因为在她家里,凡是和“亮亮”有关的家里人都不提,怕她伤心。但不说才更难过。哀伤是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像允许死亡发生一样,允许哀伤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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