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张梦瑶,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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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十七岁来了可可托海,哈萨克族第一代矿工。那时间,矿山开采、选矿,方法很落后,也没有什么保护。爸爸三十岁不到矽肺病得下了。1967年,氢弹爆炸成功。他从北京来的大学生那儿知道,氢弹用的原料——锂,就是他们从三号矿脉挖出来的锂辉石。他向天上久久地望呢,眼泪流呢……
——巴哈提别克·加斯木汗 “矿二代”
一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让位居西北边疆的可可托海重新走入大众视野。如今的可可托海是国家5A级景区,以拥有世界顶级的天然滑雪场著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扛着巨大的滑雪板连夜坐小火车赶到这个极寒小镇。在节假日,它像全国各地的景区一样,塞满了来度假的游客,与之相伴的是一片片正在建设中的高档民宿与酒店。这个面积仅有17.1平方千米、户籍人口只有4870人的小镇,不知道将来会发展成何等模样?
如果没有寂静的“大坑子”,没有路边被厚雪半掩的矿工雕像,没有风情街上一家挨着一家的宝石店,你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的激荡与辉煌。在半个多世纪前,几万人汇聚于此,甘愿做隐姓埋名的普通人,却干着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可托海的历史,被湮没太久。在漫长的时光中,因涉及国家机密,地图上没有它的地名,只能以“111”代号,以至这段尘封的历史从1995年被解密至今,包括很多可可托海人在内的国人仍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些陈旧斑驳的小小墓碑,做着无声的见证与诉说。哈萨克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回族、汉族……牧民、学生、军人、选矿员、科研工作者、投奔而来的家属……他们把一生献给了可可托海、献给了祖国,又留下了他们的子孙后代。
一、可可托海,像一颗种子扎在心里
作家丰收关注到可可托海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作为“上山下乡”的一员,他被分配到了“宿星滩”的兵团农场,成为农场农机技术员。那时候农场穷困,买不起新机器,他们就跑到几百公里远的阿勒泰矿山收购工矿企业淘汰的动力机械,发现了几个地处深山的云母矿,因此知道了神秘莫测的可可托海。彼时的可可托海是涉及国家机密的军工要地,进出有严格的安全审查,没有“边境通行证”是进不去的。越是这样神秘,就越让丰收感到好奇。
之后,丰收转入新疆大学中文系学习,由此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从《中国西部大监狱》《梦幻的白云》《西上天山的女人》《绿太阳》到《镇边将军张仲瀚》《铸剑为犁》《西长城》《珠穆朗玛的眸子》,丰收的写作一发不可收拾,新疆这片富饶的土地赋予了他太多的写作激情。
2020年,可可托海那颗沉睡的种子在他心中苏醒,他想为浩瀚历史中的无名者写史。擅长纪实文学写作的他,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中,走访了一百多位可可托海建设者,从数百万字的口述材料中,最终整理并创作出长篇纪实作品《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于2023年10月出版。
《太阳是一颗种子: 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丰收/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疆人民出版社,2023年10月
为什么要写可可托海?在丰收心里,这不仅仅是因为好奇,还是一个夙愿。丰收并非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他祖籍河南夏邑,还在母亲腹中时便跟随父母援疆,在解放军部队西进途中出生在甘肃玉门,随后又跟着父母走进戈壁荒原,开荒屯田建农场。他的家庭像当时所有四面八方走进新疆的家庭一样,人生命运和家族命运就此改写。那时的人们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只要国家一句需要,就会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士气奔赴最前线。
可可托海的建设者亦是如此。他们大多来自全国各地,山东、四川、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安徽、甘肃……只因支援新疆、建设新疆的激情和理想,在最青春飞扬的年华走入大漠深处,在极其艰难的条件和环境下,保守国家秘密,默默无闻地开垦付出,最终成就并见证了新中国建设史上苦难与辉煌的一页。
现如今,可可托海的第一代奋斗者大部分已经去世,如果再没有人抢救性地采访、记录可可托海的故事,这段历史恐怕就真的湮没在了历史中。在丰收心底,这些有功于国家的无名者理应被铭记。
在美丽景观的另一面,可可托海是世界闻名的“地质矿产博物馆”。世界已知的有用矿物146种,这里就有86种。发生在可可托海的宝藏故事要追溯到清朝。在新疆,自古就有“阿尔泰山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的说法。清乾隆年间的阿尔泰山哈熊沟、哈图山一带年产金有六、七万两之多。巨大的财富,也早早吸引了比邻而居的俄罗斯人前来探宝。
1935年,苏联政府组织阿尔泰特别地质考察团。此后数次考察,确定了可可托海地区稀有金属的储量远景广阔。与此同时,苏联政府借助新疆督办盛世才的政治投机,取得了新疆矿产资源的优先勘探权,后又与中国国民党政府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加快了可可托海稀有金属的大规模采掘。
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2月14日,中苏两国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中苏关于贷款协定谈妥后,双方达成在中国创办有色金属、航空等合营公司的协议。1950年,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成立。1955年,矿区全部移交中国独自经营。随着中苏关系恶化,在国内经济极度困难时期,可可托海响应国家号召,在1960年前后开展“保出口大会战”,其中三号矿出产的矿产资源用等价的方式作为偿还贷款的资金,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为国家偿还了对苏联的巨额债务的很大一部分。
此外,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大量锂、铍、钽、铌等稀有金属从可可托海采掘运出,冶炼提纯变成航空航天和国防尖端制品,震惊世界的“两弹一星”核心元件中的稀有金属材料就出自可可托海三号矿坑。可以说,没有可可托海三号矿坑的资源,我国的“两弹一星”项目也无法如此顺利地实现。
在几十年内,可可托海人还分别完成了“海子口大会战”和“百日大会战”,在冬天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土地中建起了位于地下136米深处的海子口水电站,并用8吨钽铌矿石为中国第一艘核潜艇进行联合试验装填核燃料……
在这个偏僻极寒的小镇,在经济贫困、环境恶劣、工业设备极其落后的年月,朴实的可可托海人何以能完成如此轰轰烈烈的建设?他们的沉默与他们的付出、成绩如此的不相称,这是丰收在书中想要解答的。
20世纪60年代,新疆一一五厂(新疆锂盐厂)初建时期职工在处理锂辉矿产品
可可托海野外矿山冬季开矿生产
二、寻找“在场感”,以口述再现一百个跌宕人生
当下的非虚构写作,少有以口述史的方式展开。这是一种非常费力的写作方式,需要做大量的田野调查,然后在数百万字的资料中捕捉有效信息。更何况,将不同样貌的口述编织进作者的写作风格体系下,是很有挑战的一件事。但丰收却恰恰愿意进行这种有难度的写作。于他而言,“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灵魂,而当事者的口述在还原历史真实时可信度最高。口述能更好地提供阅读时的“在场感”,语言带来的通情和赋能可以跨越时空界限,将讲述者与读者紧紧关联。
在《太阳是一颗种子》中,丰收甚至刻意保留了每个讲述者的语言腔调和表达习惯。书中收录了大量哈萨克族第一代矿工的讲述,在口述部分,丰收便使用了“哈萨克汉话”。那是一种节奏舒缓、音调温柔、风趣可爱、夹带感叹的倒装句。它像一种方言,自带浸入感。
比如阿依达尔汗·恰勒哈尔拜在若干年后回望那段历史时感慨:“我们的大坑子,装下太多的宝石,也太多的故事有呢……”坚铁克·木汗买提讲起自己年幼刚进小水电站的工作是砍柴、烧锅炉时说:“这个锅炉能吃得很,就跟一次能吃一只羊的人一样,喂不饱就不干活儿,蒸汽不足就发不了电。紧赶慢赶锯上一天木头,两只胳膊都是肿的。累我不怕,心里高兴呢。”
而被称为“雪山雄鹰”的劳动模范加潘·哈不都拉病重时对妻子说:“我要走了,心里知道呢。我走了,你不要带上娃娃……找公家……麻烦……”
丰收在处理这些口述语言时,尽量保持了口述者的讲述风格,同时也将最有价值的细节提炼、呈现出来,使即使同是哈萨克族矿工,也能被感受出性格不同。在对其他人物口述的处理上,丰收也遵循了这一准则,尽量通过细节的张力和语言的锤炼,使“现实”与文学价值和谐统一。
矿难事故中王吉胜的口述、刘灏夫人对往昔艰苦而又甜蜜生活的回忆、俄罗斯老太太吉娜讲述自己家世等口述细节,丰收都进行了谨慎、细致地处理。加之作者在文中不时出现的复调叙述,为阅读搭建起了一个浸入场景。这与前几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方式不谋而合。
当然,丰收的写作语言本身就有独特的魅力。记得同样进行非虚构写作的冯骥才先生说过,“文学是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的,语言与文字是否精当与生动不仅关乎表现力,还直接体现一种审美”,而“语言,离不开一个人的素养”。丰收的语言带有鲜明的新疆地域特色,是温柔、浪漫、富于诗意和哀伤的,同时又是广阔、唯美、充满激情和色彩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地域文化与民风世情对作家的滋养更是如此。新疆给予了丰收感性、细腻的性格,更让他天然有一种博大、宽厚、悲悯的情怀。
“秋日斜斜,掠过原野的风,借助嬉戏的光束,给一片杏林镀了一层深浅不一的金色,赋予大地柔美温情。”“一只土拨鼠扒开月光的洞口张望,一棵小小白桦夜风里黑眼睛等着星芒。月光熄灭了最后一苗篝火,往事千年,沉入夜色。”你很难不被这样灵动的语言迷醉,从翻开作品第一页的第一句话起,你就进入了丰收的文学世界。当然,这个世界也是现实中的,你未曾抵达,却在文字中触及。这种语言、细节、表达的魅力,说到底是作家艺术境界的外化,是自我风格的纯熟。
如果从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算起,丰收的创作生涯整整四十年了。从兵团史到新疆地方史,丰收的写作像是一块拼图。在他心中,最终要完成的是不同于传统史志的另一半新疆史。他一直试图在宏大叙事与个体经验中寻找一种平衡,在探寻历史的无限真实与丰富中,能够对大历史补述,对家族命运、个体人生轨迹流转予以多层次的历史关注。口述,保证了这种真实与在场感的纯粹性。
三、在女性身上,见证新疆的性格
在可可托海的建设历程中,有几个群体会让你觉得分外醒目。
一是哈萨克族矿工。在新中国成立前,他们是在可可托海一片游牧的牧民,在放牧过程中发现矿洞,建国后成为可可托海的第一代矿工。哈萨克族人天性善良、朴实、乐观,做事稳重,有担当和责任感。可可托海有色金属矿业开发,起步是哈萨克族矿工打下的。从散采到集中开采,那庞大的开采数据都是这些工人用榔头一下下敲打出来的。无论春夏秋冬、极寒雨雪,成吨的矿石由他们肩背手提地扛出矿山,硬是将三号矿由一座矿山开采成了一个长250米、宽240米、深达140米的矿坑。
二是新疆兵团建设者。尤其是“工五团”进驻可可托海后,剿匪维护地区生活秩序,为矿山开发建设提供安全保障,部分战士被抽调投入矿山开发建设,从井下打钻、爆破、开挖到矿山机械加工、维修,他们为可可托海基础设施建设贡献了巨大力量,后来大部分又集体转业成为可可托海矿区首批产业工人。
三是从四面八方援疆来可可托海的转业士兵、学生、科研工作者。除了从事基础开矿及相关工作,他们中一大部分人在这里成长为各个门类的行业专家。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因为采矿留下的硬根多,张志呈研究爆破,不断试验,最终竟搞成了可以控制爆破质量的微差起爆器,他研究的耐高寒铵油炸药也被推广到了全国。建设海子口水电站遇到地下防渗问题,水利工程师宗家源提出“沉井法”成为最终解决方案。
还有孙传尧、朱瀛波、张泾生、肖柏阳、蔡祖风等等,可可托海成为中国有色及稀有金属工业发展的起点和人才输出地。
四是可可托海的女性群体。她们是参军进疆被分配可可托海的山东女兵、可可托海宝石队女工、云母矿女工、矿区职工家属。在《太阳是一颗种子》中,除了每节采访有女性对象外,丰收还特意将六卷中的一卷“可可托海的冬天”献给了对女性的书写。很难想象,在可可托海冰天雪地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些温柔、坚韧、包容、勇敢的女性,可可托海还能成就如此恢宏的家国伟业吗?
可可托海矿区基建队职工家属在修干打垒
丰收的写作一直对女性有特别的关注。在他成长过程中,母亲给了他非常多的影响。他的母亲也是西进新疆为国建设的无数伟大女性之一。因此,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经历上,丰收对她们都充满了理解与敬意。《太阳是一颗种子》中的女性群体,被丰收称为“矿山母亲”。
1952年参军进疆被分配到可可托海的三十位山东女兵,最大的十七八岁,最小的虚岁才十三。在如今还是上初中的年纪,这批女兵已经下矿跟着专家学习识别宝石、云母。可可托海对她们的考验不只有寒冷,还有工作艰苦、环境恶劣。据沙吾提江·木哈买提江回忆,这批山东女兵非常能干,能吃苦,一双手没有好的地方,“你想,肉整天和石头打交道呢,肉不流血石头流血吗?”
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刚过,矿区实行“勤俭持家”政策,精简矿工,几乎所有女性都成了被精简对象。因为生活艰难,她们又不可能做居家的全职主妇,只能加入了被矿区称为“宝石队”的家属队,从矿区的废料中再精选宝石,活儿比正式工累得多,工资却比正式工少很多。但这些家属队的女性没有怨言,她们一边工作,一边撑起家庭,即使冬天冻伤了身体、夏天被晒去几层皮、手指甲被磨秃磨烂也没让她们退缩。国家要还债,她们心甘情愿少挣一些。
矿区工作除了艰辛,还有艰险。一次在捡石头的路上,张兰英被拉尾矿的车倒车触动的一块大石头砸中,左腿的韧带、神经砸坏,在医生已经放弃治疗的情况下,她回家自己治疗,硬是在几个月后重新回到了矿场。“矿二代”刘树东的母亲也是家属队的一员。
在三号矿脉工地,因挖掘机司机操作失误,失控的巨大铲斗重重砸在了她身上,造成她的尾骨、盆骨粉碎性骨折,脊椎骨断,肋骨扎在肺上,等她在医院清醒时已经是高位截瘫。病痛折磨无数次让她痛不欲生,但为了家庭和孩子们,她坚强地活了下来。这样悲伤的故事还有很多,芦润善失去了她最爱的丈夫胡久孝,贾新农四岁就失去了倒在工作中的母亲,赵新的母亲为摆脱自己的家庭成分将全身心献给矿山、献给党,最终因耗尽心血早逝……丰收以最真挚的笔触记录了这些人世悲凉。
地质队员的家属在三八妇女节合影
“矿山母亲”是普通人,她们需要生存、生育,要照顾孩子、丈夫和家庭;她们又是那么不平凡,在极端的困苦中以最英勇、最坚强的姿态寻得一丝又一丝生机,不仅保护了自己的小家,更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她们生命中最闪光的部分,在《太阳是一颗种子》中被丰收一一呈现,那是女性之所以为女性最有力量的部分。
在这点上,丰收甚至超过了很多女性作家。如果以关注女性、了解女性、展现特别时期的女性生存、挖掘女性精神魅力而言,丰收或许能被称为一位女性主义作家。“矿山母亲”的那种刚强、坚韧、温柔、博大,与新疆这片土地的刚柔并济、博大包容是一致的,也与丰收创作中的博大、包容、宽厚、悲悯一致。丰收写出了这些伟大女性的性格,也写出了新疆的性格。
“矿山母亲”
在当下越写越窄,越写越琐碎、越个人的非虚构创作中,《太阳是一颗种子》的出现是向读者证明,一部力图填补历史空白的主题创作是可以同时兼顾国家叙事、家族叙事与个人叙事的。四十三万字,一百多人的命运故事,这背后是数百成千上万可可托海人的人生,遗失的可可托海终得以从历史中被打捞。
无论是抗美援朝、回国转业到可可托海的赵祥侦,还是为了生存由牧民转为矿工的坚铁克·木汗买提,亦或是为了家国情怀援疆至可可托海的宗家源,跟随山东父亲、俄罗斯母亲从符拉迪沃斯托克辗转数千里落脚可可托海的杨顺山,他们因各种缘由走入可可托海,却都在艰难中拿起榔头、铁钎,不计回报地用汗水、血水、健康、生命完成了国家交付的几乎难以实现的任务。
可可托海的第一代矿工大多留下了无法治愈的终身疾病与残疾,矽肺、风湿、关节炎、陈旧伤、意外伤残,甚至是早逝,但他们和家人却从没后悔过自己的付出。这种朴实的家国情怀,在一代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当下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情怀与信念,丰收为这些有功于国家的无名者铸造了一座丰碑,让我们穿越历史时空,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剪影。
当我们无数次质疑文学到底还有没有力量,文学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时,这本书就是答案。“追梦者心中种下了一颗太阳的种子——信仰,为梦想支付青春、健康,甚至生命,成就关系国家命运的千秋大业。”这是丰收写在后记中的话。我相信,在他心中也有一颗太阳的种子,是写作者的信仰,让他写出了如此厚重感人的无名者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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