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一出好戏》上映五天,目前的豆瓣评分为7.4分,对一个初执导筒的导演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分数。本文想要探讨的,是这部电影描绘的“反乌托邦”场景。几个世纪以来,许多拥有“反乌托邦”设定的文艺作品(包括书籍、影视)涌现,或许,只有当丑陋、虚伪、痛苦和死亡存在时,幸福和希望才有意义。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
作者画的黄渤
人类文明的“蝇王”式困境
看了黄渤的《一出好戏》,无端地想起了《蝇王》,虽然这不是他剧本的原型,美剧《迷失》和特稿《太平洋逃杀记》更接近于他对于故事的想象。
但《一出好戏》的剧本结构能与《蝇王》相互参照。一群人因遭厄运流落到孤岛,被困在前文明的环境里。两个故事中的人们,起初协力劳作,荜路蓝蒌,以处草莽。可是脱离人类社会愈久,内心的道德感和约束力量也就愈弱,人的动物性的那面开始浮现,再大同的幻想也终将分崩离析。
电影《一出好戏》
《一出好戏》把人类进化史中最隐蔽的那面都模拟了一遍,从最初的氏族社会(以小王为首,大家组织在一起打猎采果为生),到以物易物的商品社会(张总依靠发现的船骸,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建立了岛上的物品交换规则),最后是资本竞争后形成寡头政治(马进和小兴企图抵抗过这个规则,但屡屡挫败,最后利用这个规则的逻辑,垄断了物质资源,反客为主)。在最后时期,这个岛屿其实与现代社会无异,作为等价物存在的纸牌甚至如我们当下的货币一样开始贬值。
在《蝇王》中,表面和平的孩子团体分裂为两派,为以拉尔夫为代表的讲求理性的“民主派”,和以杰克为首的崇尚本能,以武力夺取权力的“专制派”。“专制派”对于资源的掠夺和占有后来者居上,战胜了前者。《蝇王》与《一出好戏》有着不同的故事走向,但隐藏在其下的社会结构大同小异,文明社会的演化大多如此。
电影《一出好戏》
《一出好戏》中呜呜咽咽的声音被视为不明力量,在《蝇王》中也出现了造成巨大恐慌的“野兽”。“野兽”从黑暗中来,从树林中来,从大海中来,《蝇王》从这种自然界神秘力量里挖掘出人最深层最原始的恐惧。
杰克砍下猪头,把它的喉咙插进木棒的尖端,尖端捅穿猪的喉咙直到它的嘴里,血水沿着木棒淌下。孩子们以此作为献给“野兽”的祭品。苍蝇从四面八方在猪的内脏上聚成黑团。猪牙白晃晃,眼睛昏暗。这就是“蝇王”这个意象的来源,在圣经中被视为“万恶之首”。
“蝇王”的存在,是对现代文明的荒诞反讽。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的时候,所谓的道德,良知,法律,规则都要给它让步,甚至可能荡然无存。人类仅有的敬畏是未知。“蝇王”就是在这种畏惧中应运而生的宗教,是我们自原始社会以来的恐惧的外化。
电影《蝇王》
树上的祖先们花了几百万年成了最早的人类,而后又用了几千年的时间从原始社会过渡到现代文明,但只要把人类群体在与文明社会隔绝的环境里生存,就能轻易归宗返祖。人与兽的分野仅隔着一线,“蝇王”其实是我们内心的兽性。
当《蝇王》中的西蒙说出“大概野兽就是我们自己”后,他被群体视为疯子迫害至死,《一出好戏》中因说出真相而被奚落为疯癫的小王的境遇与此类似。文明看似精细巧妙,实则是纸牌搭成的城堡,在某种封闭且孤立的状态里,顷刻就能坍塌,更何况是无法被文明容忍的异端。
面对人类文明的“蝇王”式困境,黄渤的《一出好戏》讲得还算温和。北野武的《大逃杀》则要极端很多,在资源有限的空间中,杀戮成为生存的唯一信念。
何谓反乌托邦
反乌托邦,是与乌托邦相对的概念。对于人类社会的图景,反乌托邦摒弃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式的想象,它对人性有着深刻的疑虑。在反乌托邦的文本中,即便已经到了未来物质技术非常发达的时代,依然充斥着极权,阶级,犯罪,压迫,规驯。
电影《银翼杀手》
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是非常典型的反乌托邦文本。这两部小说对我个人的意义,要远大于乔治奥威尔那些经典的作品。以《失明症漫记》为例,它以一个司机在等红绿灯时突然的失明为开始,失明症像流感一样迅速扩散开,如涓涓细流逐渐把土地泡软,悄然间把整个国家变成一片泽国。
面对惊恐万状且濒临失控的社会,政府把失明者和与失明者有过接触的居民都关进了精神病院。但随着失明人数以几何级数递增,精神病院成了《蝇王》中的孤岛。人们尝试过建立规则,但很快被打破。巧取豪夺者依仗着枪(权力的象征)霸占有限的资源(一日三餐),并强制各个宿舍上缴身上所有的物件,评估它们的价值后,再对食物进行定额发配。
根据《失明症漫记》改编的电影《盲流感》
最终这个封闭环境(精神病院)中建立的强权统治,被反抗者们以一种“流血革命”的方式推翻了。这些被关押者重获自由。可是,失去抗争意义后的自由轻如鸿毛,外面的世界并不比精神病院好多少,文明的大厦已倾,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惶惑不安。
当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妻子来到教堂时,她发现所有的神像都被蒙上了眼睛,连救赎的象征也不再被信任。这个消息在盲人之中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仿若尼采说着“上帝已死”的时代,信仰崩塌。只不过在杜撰的小说里人们人们因为失明症的肆虐而失明,在尼采的时代,人们在心灵上失明。萨拉马戈在书中写了这么一段对话: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戴黑眼罩的老人问;医生的妻子回答说,外边和里边没有区别,这里和那里都一样,少数人和多数人也都一样,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没有区别;人们呢,人们怎么样,戴墨镜的姑娘问;像幽灵一样,成为幽灵大概就是这样,确信生命存在,因为四个感觉器官这样告诉他们,但他们看不见它。”
根据《失明症漫记》改编的电影《盲流感》
现在和未来没有区别,因为人性从来都是一尘不变的。加缪的小说《鼠疫》描绘过同样的情形,鼠疫下的城市阿赫兰,如同失明症横行的世界。社会结构的混乱与失序,仅仅只需要一场失明症,一场鼠疫。但与加缪的存在主义式的乐观不同,萨拉马戈是悲观的,他认为虽然自己生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残忍是人类的发明。
这个世界总体而言还是朝向熵增的方向往前进。《失明症漫记》提供了一种反乌托邦的文本类型,《汉江怪物》,《流感》,《釜山行》,《雪国列车》等电影的剧本策略,和它异曲同工:把人置于绝境,而后考量人性。
电影《流感》
这类反乌托邦的文本架空了一部分现实,对人类社会进行了某种极端实验。它与任何人经历的世界都不像,却又很像。它在我们的真实世界背后隐现,似乎预兆着我们的未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出好戏》与《蝇王》《失明症漫记》《复明症漫记》《一九八四》《动物庄园》等,共同构筑了某种寓言。
当《一出好戏》中的生存较量,扩大到整个人类社会的时候,就有了《失明症漫记》所描绘的现实。前者没有像后者一样,花大笔墨去描绘“人性恶”的世界,可它依然把世界的丑恶,以一种更柔和的方式说出了。
孟京辉话剧《活着》
从演员跨界到导演,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状态,但我总觉得一个演出过《斗牛》,话剧《活着》的演员,对悲剧是有着自己的理解的。黄渤完全可以用更加凌厉的现实来作为结局,但他没有选择去凝视深渊。
尽管我期待黄渤拍出的是一部悲剧,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不是选择大团圆,但这毕竟只是他的处女作,而且是一部商业片,他有着自己对于市场和审查等因素的考虑,毕竟像《大逃杀》这样检阅人性的命题,对于他这样性格温顺忍让的导演,未免太过沉重,这无可厚非。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村上春树写过一篇有趣的作品,叫《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在这部小说中,“世界尽头”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乌托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河流,沙洲,柳树,飞鸟,独角兽,有可以被读取的古梦。人们没有心,于是也就没有诉讼,没有痛苦,没有生老病死,没有贫困和纷争。它太完美,以至于最后“我”知道这只是“我”臆想的世界后,仍然选择留在这里。
与“世界尽头”不同,“冷酷仙境”则是一个反乌托邦的世界。在“冷酷仙境”中,“我”是一个计算士,被“组织”审查了大脑,所谓的“意识核”也被保存了副本。“冷酷仙境”是一个赛博朋客式的世界,人在科技中异化。“我”在三十五年的人生里,只在最后的二十四小时,才留意到雨后的蜗牛,公园的鸽子,和近在咫尺的外在世界。小说中“我”的影子逃离了“世界尽头”,毅然回到“冷酷仙境”。
我想象过《一出好戏》的另一个结局:当马进没有觉醒,而是选择留在岛屿上继续欺瞒,欢愉将继续。岛屿也将是一个美好的乌托邦的范本,像村上小说中的“世界尽头”,或《黑客帝国》中的矩阵。可是马进选择逃离他口中“一切都是假的”的岛屿。我们谅解他的抉择后,方才能理解“反乌托邦”的意义。
电影《黑客帝国》
一个表象上和平与完美的世界是值得警惕的,因为人向来是浪漫化与功利性并存的矛盾体。只要人身上还有着功利,自私,贪婪的一面,乌托邦就永远如梦幻泡影。当一个社会不再暴露丑陋,它势必在以不为人知的方式掩盖这些。这并不是我们对人性失望,而是我们选择真诚地面对丑与恶,和心底的“蝇王”。
反乌托邦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展示了美与善的另一面,它们同样不可或缺。人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是相对存在的。没有阴影,我们无法知晓阳光的存在。有了丑陋,虚伪,痛苦和死亡,幸福和希望才能被体会到,才有了意义。
电影《一出好戏》
反乌托邦的作品是荒诞的,可是荒诞隐含了本相。现实何尝没有荒诞,又何尝不是反乌托邦的变体。黄渤在影片中用爱情完成了自我救赎。《大逃杀》中最后幸存的七原和典子也是情侣。这是导演对现实的温存。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有句诗:“我们在相爱中相互解放,震颤地经受。”
愿我们的一生有足够的爱与善良,来直面现实这个“冷酷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