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灯灯,题图来自:十点人物志(由受访者吴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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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的成都女孩吴为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
外公外婆病逝后,吴为无从接纳他们已然离去的事实。为了和老人产生更多的连结,她回到和外公外婆一起居住过17年的老屋,为尘封的遗物拍摄照片,又去到外公外婆年轻时生活、工作过的县城,走访亲朋旧友,记录家族口述史,并将这些文字和影像以摄影展的形式展出,取名为《芬芳一生》。
许多人被吴为的照片和文字唤起了温情的记忆。
出生于80、90年代的一代人,父母多是双职工,照顾孩子的重担,往往落在了祖辈身上。外婆的缝纫机,外公的鸟笼,老人粗糙温暖的大手,老屋安静绵长的午后,共同构筑起许多人印象里童年最美好的样子。
而在吴为的家庭内部,《芬芳一生》引发的化学反应也在持续。
为了帮助吴为实现她的想法,妈妈成为吴为的摄影助手,舅舅、姨妈、表兄弟姐妹们加入口述家族历史的行列,过去很少走动的远房亲戚,也因为借还老照片而有了往来的理由。整个家族并没有因为两位老人的离世而走散,反而更加紧密地连结在了一起。
这不仅仅是一个隔代亲的故事,也是一个由几代人组成的中国式大家庭,如何在生命的长河中守望相伴的故事。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
1992年,吴为出生,外公外婆从重庆老家赶来成都照顾,自那以后,一家五口人就一直生活在一起。
因为妈妈要上班,爸爸经常出差,外公外婆成了陪伴吴为时间最长的人。
吴为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睡,摸着外婆的耳垂,她睡得最好。后来长大了,不得不分床睡,夜里睡不着时,吴为喜欢搬着小板凳跑去外公外婆的房间里,听他们的呼吸声,“每次声音太轻,或间隔太长,我就担心他们死了”。
幼年的吴为和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对吴为的疼爱,渗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每年冬天,外公外婆都会在烤火炉前举着吴为的棉毛衫和棉毛裤,把它们烤得热乎乎的,再塞进吴为的被窝。吴为出门上学,外公外婆总在窗口目送她,“我们互相挥着手,直到更多的树、更远的绿,把双方的视线挡住,还恋恋不舍”。
两位老人都是开朗外向的性格,从不吝于向吴为表达爱。吴为吃东西,外公喜欢坐在饭桌边端详她,像在欣赏一朵花。吴为讲起自己在学校的烦恼,外婆立马说:“我乖孙天下第一好,哪个说我乖孙不好?”
外公教吴为拉二胡
在充满爱意的家庭氛围中,吴为慢慢长大。她感性,热忱,擅长感受爱,也擅长表达爱。在路上看到长得好看的陌生人,吴为总是情不自禁地盯着人家看,有时候干脆走上去赞美对方,“你长得好好看哦”。路人一头雾水,同行的朋友也很尴尬,“她们说你不能这样子”。
吴为10岁生日时
步入社会后,这样的性格甚至给吴为带来了一些社交障碍。有一次,她收到了很多水果,自己吃不完,于是用透明袋子分装好,送给同学和老师。在吴为看来,这样的分享再寻常不过,老师和同学们的反应却令她困惑,“同学问我,你有什么事情吗?老师也问我,吴为,这是什么意思啊?”
吴为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原来有很多小朋友是不过生日的,原来有很多家庭是不说“爱”的,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外公外婆那样相处的。
外婆的84岁生日合影,这年吴为20岁
2013年,外公去世时,吴为在重庆读大学,接到爸爸的电话:“为儿啊,你要回来一趟。”
2018年,外婆去世时,吴为在北京读研究生,换乘地铁的途中,爸爸妈妈拨来视频:“为为,你的外婆走了。”
等到吴为赶回家,外公外婆都已经变得不可拥抱,不可触及。死亡没有给予吴为准备和告别的时间,“我的生命里处处都是他们的痕迹,他们的消失让我无从接纳”。
芬芳一生
处理完外婆的后事,吴为回到北京继续完成学业。彼时,她在北京电影学院攻读图片摄影创作专业的硕士,每每翻看外公外婆的老照片,她都有种强烈的冲动,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2020年3月,吴为回到和外公外婆一起居住过17年的老房子。
房子久无人住,已落满灰尘。站在房间里,吴为感到回忆扑面而来,“那个房子好像已经和你的血肉筋骨全部连在了一起,很多欢笑在那里,痛苦也在那里”。从客厅通往外公外婆的卧室,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那是曾经挂满了香肠和腊肉的过道,也是外公的遗体被运下楼时,外婆像小兽般哀号的过道。
老房子的窗户
老房子曾是温暖的,热闹的。外公外婆的四个子女都住在成都附近,逢年过节,吴为家便成了整个大家庭的据点,十几口人欢聚一堂,聊天、吃饭、打麻将,其乐融融。
吴为的大姨爹是个资深的摄影爱好者,每年除夕吃完年夜饭,便会招呼全家人一起拍全家福,“一开始大家对拍照还挺不耐烦的,后来发现,那就是最后几张全家福了,拍完最后两年的全家福,外公就走了”。吴为记得,外婆去世后,大姨红着眼眶说过一句话:“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在老房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吴为发现,外公外婆几乎留下了生命的每个碎片和过往,他们留着吴为童年的小衣服、小帽子,留着吴为妈妈年轻时的花裙子,留着承载了许多情感和秘密的书信,留着每次看病的病历本和发票。
外公外婆留下的旧衣服
吴为决定将这些遗物一一拍摄下来,做成摄影项目。外公叫杜芳耀,外婆叫温美芬,吴为从两位老人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芬芳一生》,献给他们。
拍摄持续了很长时间。整理遗物时,吴为时常有新的发现。有一天,她找到一个外婆手缝的小黑布包,里面装着一些和珠宝金饰、银行存款有关的票据,还有两封吴为八岁时写给外婆的信,以及两张她一百天时的底片。
那天下午,吴为举着小包哭了很久,“我太清楚珠宝金饰、银行存款这些东西在外婆心中的地位,没想到我和它们同等重要”。
吴为的每一件小衣服上,都有外婆的绣字
某天整理外公的抽屉,吴为看到一张叠起来的白纸条,展开一看,是外公手写的字:我们修表去了。
她又哭了很久。这张纸条把她带回了那个平凡的午后,外公坐在书桌前,从衣兜里掏出笔,写下这张纸条,就和外婆出门修表去了,“当时经历的那一刻,我们往往觉得它太微不足道了,从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张字条回到了我手里,竟然会激荡起如此浓烈的思念和情绪”。
外公留下的字条
整个拍摄的过程中,吴为经常哭到没力气继续拍,只能给妈妈打电话,让她来接自己回家。妈妈一开始并不支持吴为做这件事,常跟吴为说,“你不要做了,不要陷在里面了”。她不理解为什么明明伤口已经在结痂,吴为却要不停地触碰它,撕开它。
外公外婆的证件,吴为说:“所有的社会身份、地位、角色,都在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证件里”
尽管如此,妈妈依然是吴为拍摄时最好的助手。吴为说:“她多数时候都极度不理解我的行为,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一会儿拿出来,过会儿又放回去,也不赞同我把外公外婆留下的X光片贴满家中的窗户,说如果对面的邻居看到,肯定会报警的,太瘆得慌了。但即使不认同,她也搭着梯子帮我贴,一边贴一边瘪着嘴摇头晃脑。”
老房子的窗户上贴着外公外婆留下的X光片
家族小事
创作《芬芳一生》期间,吴为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年的家族历史写作工坊,开始学习如何有体系地梳理和书写家族史,更深入地了解外公外婆的过去。
那会儿正值疫情期间,所有人都在家。一开始,吴为胸有成竹,准备好手机和录音笔,打算邀请每一位家人坐下来,聊聊他们知道的和外公外婆有关的故事。
很快,吴为发现采访的走向不受她控制,“因为家里面没办法关起门来一对一地聊,随时都会有人坐进来,大家对一件事有不同的记忆,逐渐就会演变成‘你乱说’、‘你才乱说’的混乱场面”。
常常发生的状况是,吴为录了三小时,能用的素材只有15分钟。采访的过程中,有人哭了,有人陷入对自己光辉岁月的回忆,还有的人讲起陈年往事,情绪逐渐激动,“这事还不是怪你当时……”
吴为一面哭笑不得,一面又觉得家人们很可爱,“那会儿到了什么地步?就是大家随时都会开始讲,一讲就停不下来。比如我们刚刚采访完,我妈喊我们去吃饭,饭桌上她起一个头,‘刚才说的那个事情啊’,大家就会七嘴八舌地讲起另一个版本,我的头都快要炸掉”。
在这些哭哭笑笑、吵吵闹闹的讲述中,吴为听到了外公外婆的人生中,她不曾了解的那部分:
外公年轻时在县城的学校当校长,吴为的妈妈也是外公的学生。全校开大会,外公经常在台上发言时断片儿,底下的同学哄堂大笑。妈妈告诉吴为,“我就觉得好丢人,这个是我爸爸,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年轻时的外公外婆
有一年,外婆在晚饭前突然失踪了,全家人漫山遍野地找,都没找到。最后外婆自己回来了,大家才知道外婆给自己过生日去了。吴为的二姨回忆,“没有人记得她生日,她小气了,所以就失踪了,从此以后,我们全家人都把你外婆的生日牢记在心”;
家里很多人都记得,外婆年轻的时候经常吼外公,因为她太累了,要照顾一大家子人的生活,粗活细活都归她做,而外公属于扫把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公子哥。外婆边干活边发脾气,外公就端杯茶过来说,“温老师,你吵累没有,嘴巴吵干没有,你喝口水再接着吵”……
早年家庭合影
有些时候,故事也通向讲述者最隐秘的心结。
外公去世时,吴为的表哥在成都读大学,学校离吴为家很近。那天早上,大姨给表哥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家里一趟,但没说是什么事情。表哥刚睡醒,慢悠悠地洗了把脸才开始往家走。走了几步,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加快了步伐——就在他走到单元门口的那一刻,外公去世了。
吴为始终忘不了那个画面,表哥蜷在她家的沙发上讲起这个故事,一滴泪掉下来,“我要洗脸洗快点儿就看得到”。那一瞬间,吴为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颤。在她的印象里,表哥是那种酷酷的、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男孩,这是吴为第二次看到他落泪,上一次还是外公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
吴为完全能理解表哥内心的痛苦和遗憾,“那个后悔不是你选错了专业、找了一份不合适的工作的后悔,它好像跟你的人生大事没什么关系,它就是洗脸洗慢了这么一件小事,却导致你永远地错过了最关键的那一分一秒”。
除了直系亲属,吴为也采访了外公外婆的远亲近邻,甚至回到外公外婆年轻时工作、生活过的重庆开县,采访他们共事过的老师和教导过的学生,最终整理了33位口述者的叙述,组成了18000多字的家族口述史文本《家族小事》。
重庆开县
如今再提起《家族小事》的写作,吴为的第一反应是庆幸,庆幸自己曾抓住了一些转瞬即逝的宝贵时光。
前两年,吴为的舅舅也因病去世了。舅舅是外公外婆的长子,身体状况尚可的时候,给吴为讲过好多家族里的老故事。每次吴为拿到一张老照片,需要求证一些年代久远的细节时,妈妈便会跟她说,这个你要问舅舅。
“现在有时妈妈也会说,这个你要问……然后她就会停在那里,因为她知道这个人不在了。于是你就明白,时间还在往前滚,新的死亡仍在发生。这很残忍,但是生命就是这样子的。”
1993年,第一张全家福
爱一直在那里
2021年5月,《芬芳一生》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展上展出。
吴为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私人化的作品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我们班只有一个男同学放了留言本,结果给《芬芳一生》的留言全都写到他的本子上去了,大家都在说,自己也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
在这之后的两年,《芬芳一生》在多个城市展出,获得了大量关注,许多观众被吴为的文字和影像打动,采访、节目录制等邀约也如潮水般涌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吴为觉得自己的生活是被《芬芳一生》推着往前走的,“我感觉她从一个小baby长成了和我比肩的独立女性,我就像她的助理一样”。
项目不断向前,吴为的人生也在持续产生新的体验。不久前,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在《芬芳一生》的基础上,续写了更多家族往事和创作细节。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吴为/著
打开这本书,你会发现几乎每一页都藏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手写体数字,唯有在光下才依稀可辨。书的最后,一行小字揭晓了谜底——这些数字源于外婆的血压、心率记录表。
吴为说,外婆生病后,妈妈给外婆做了一沓表格,让外婆每天记录自己的身体数据。有时候外婆身体不舒服,手没力气,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她依然坚持坐在小台灯下,一笔一划地填满方格。
看到这沓表格的时候,吴为深受触动,“这代表了一个人对生命负责的态度”。后来她一直想在展览中用到这份材料,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直到做这本书时,设计师提出了这个方案。如今,吴为每次打开书,都会用手摸一摸,“就像是摸到了外婆闪烁的心跳”。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出版后,吴为将书送给了帮助过她的每个人。
吴为的小学数学老师70多岁了,收到书后写了长长的留言给吴为,说她至今忘不了吴为小时候,外公骑三轮车送吴为上学,吴为把头靠在外公的背上,很亲昵的样子;
曾经接受过采访的一些老人中,也有人去世了,老人的儿子收到书,发信息给吴为:“为为,我的母亲已经仙逝了,他们在天上团聚了,我现在更明白你做这些事的意义了”;
许久不见的朋友和同学收到书后,给吴为和家人寄来了礼物,大家开始交换近况,人与人之间一度断掉的链子重新恢复了。爱的种子生发出更多的爱,将越来越多的人连接起来。
而在吴为的家庭内部,《芬芳一生》带来的影响也在持续。
吴为觉得,这个项目对家人最重要的意义之一,就是让死亡变成了可以谈论的话题,“一开始大家在外公外婆的墓前掉眼泪,沉默不语,慢慢地就在墓前唱起歌跳起舞,讲近期的趣闻,分享好消息,再集体去吃柴火鸡”。
有一年,吴为的画册入选了第七届中国摄影图书榜,恰逢家人清明节要去扫墓,吴为在外地,便拜托爸妈将消息带去。后来她在“芬芳之家”的微信群里看到返图,笑得不行,“我爸把微信链接摊在墓碑前面,让我姐给拍了一张”。
扫墓时,爸爸把吴为获奖的链接摆在外公外婆的墓前
扫墓变成了团圆和郊游,看上去没有一个人再难过。但吴为觉得,这不意味着思念会停止。
前些日子,有视频团队来拍摄纪录片,提出想记录全家人扫墓的真实场景。
吴为记得,那天下了雨,像是电影里标准的葬礼天气。她撑着一把黑伞,刚把书放在墓碑前,就开始掉眼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我几年来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根本没办法管摄像机”,吴为说,“我在那里很痛苦地喊,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之后还是很想你们?我本来以为我做了这些会好一点的,可是没有”。
后来,家人们来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给外公外婆唱《一荤一素》。唱着唱着,吴为感觉自己旁边的人哭了,她扭头一看,大姨和二姨已经哭得不行了。
那一刻,吴为的心头生出万千感慨,“你会知道这就是生命的真相,你的想念是不会停止的,你的回忆是不会终结的,但这并不代表你不继续好好地活着了,因为你希望他们能够安心”。
无数次的讲述、整理、追忆,最终让她明白——“爱没有被强化,也没有被弱化,爱其实没有变化,爱一直在那里。”
2013年,外公去世前最后的家庭合影
*文中配图均来自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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