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一代宗师》之后，伟仔的“品质免检章”作废。前几天上映的《欧洲攻略》尴尬得叫人无话可说。一个真正足金足两的国际级优质演员，在大环境的泥沼里，好像也无法独善其身了。不过，外部气候也并非绝对的原因；所以，尽管“都是人家的自由”，可仍然难免令人慨叹。
本文转载自“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灰狼（西南某市大学教师，电影学博士，公众号“映画台湾”运营者之一，得罪过某导演，但很少为难其他博士）。原标题：《致已经不合时宜的梁朝伟》。
2001年央视春晚，梁朝伟牵着张曼玉上台合唱《花样年华》。各路媒体怒赞央视的品味：一代神话，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影视天王天后合作了。
那时候，梁朝伟刚刚以《花样年华》晋身戛纳影帝，同名曲《花样年华》成为打榜热歌。
这部彪炳史册的杰作成为梁朝伟事业的一个转折点，让他从一个香港优秀演员，成为不折不扣的天皇巨星。
世纪初，张艺谋的《英雄》剧组发来C位邀帖，刘伟强让他和刘德华再组CP重振香港影业。陶喆帮他制作了一张唱片《风沙》。
《风沙》是一张神奇的概念专辑，里面收录的歌曲几乎都和他的电影相关：
《花样年华》和《无间道》是同名电影主题曲，《风沙》是以《英雄》为概念的主打歌，《我很需要你》和《有爱错无放过》是《行运超人》的国粤语插曲，《最后一支舞》是为《春光乍泄》定做，《问号》是为《三轮车夫》所写，《趁幸福毁灭前》则是《悲情城市》的最佳写照。
《风沙》，从头到尾都是梁朝伟的味道
刘德华和他对唱，张曼玉给他念口白，《无间道》挽港片于既倒，《英雄》冲击大洋彼岸的奥斯卡，那是梁朝伟的黄金时代。
之后的十几年过得很快，张曼玉没能在2018年实现二登春晚的心愿，她甚至已经差不多息影了。而梁朝伟这个一直闷声发大财的人，却耐不住寂寞开始频繁刷脸了。
《捉妖记2》梁朝伟带井柏然，有点疲惫不堪，票房打不过《唐探2》和《红海行动》。《欧洲攻略》梁朝伟带吴亦凡，直接是垮掉了。
天皇巨星带小鲜肉，是古典欧洲图像叙事的传统，意思是英雄人物的马前必有美少年，但是这一招现在不管用了。
管用的反而是陈赫+娄艺潇+邓家佳+袁弘这样的有“爱情公墓“”IP加持的流量复仇者联盟。
之后两天的票房，会证明梁朝伟的这次出山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在粉丝的控评之下，上映首日的豆瓣评分
一
虽然今天的主力观众是95后00后，相信没人会问：“梁朝伟是谁？”
就算这十几年里变化再多，梁朝伟的命数也没有大落过。吴宇森的《赤壁》证明他一直在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华语明星之列，而《2046》《色戒》和《一代宗师》更是让人见证了演技上的高山。
时间没有摧垮他的颜值，只是给他多加了几道皱纹。陈冠希在接受小S访问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全天下只有两个男人比我帅，一个是金城武，一个是梁朝伟。
能让陈冠希生出这种感慨，说明是见了高山。梁朝伟不但是演技的丰碑，更是衡量所有与他合作的演员的标尺：张震正在紧紧追随他的脚步，立志成为下一个梁朝伟；周迅因为对细节愈发精确的把握被称为“女版梁朝伟”；章子怡每一次和梁朝伟一起演戏，总能激发出超越其极限的表演。
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是我的运气
井柏然和吴亦凡呢？
相信梁朝伟对他们的评价和Angelababy一样：“她让我很惊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挖土豆，你本来是想挖一个土豆的，但是挖着挖着就挖出一串。然后你继续挖的话，还有可能挖出一个西瓜。她的身上有太多的可能性，潜力非常大。”
赞美中带着绝望，说明他对这个时代还清醒。
讨论吴亦凡的演技，就跟讨论他的rap水平一样，没什么意义。因为他是流量小肉，他就坐在那里，存在即合理。
梁朝伟见过天地，见过众生。吴亦凡唱过《天地》，却还没见过自己。
二
人们对香港演技派的代表，通常会分两种：一种是类型化的演员，一种是非类型化的演员。
类型化的演员通常是刘青云这样的，擅长的是脾气暴躁的警察和自作聪明的中年男人。
非类型化的通常是梁家辉这样的，能用三个完全不同的银幕角色，拿下三个香港金像奖影帝。
因此总会有人质疑梁朝伟：论港味和草根，他不如刘青云吴镇宇；论不同角色上的适应性，他不如大托尼梁家辉——五个金像影帝，四个来自王家卫的影片，都是某种程度的自我重复。
但你是否有看到刘青云的戏路终究是有限，而梁家辉在水土不服的影片中，也常常会有车祸扑街？
另一个Tony，另一个世界
梁朝伟，确实那种戏垮人不垮，敢和吴镇宇、黄秋生一样说自己从来没演过烂角色的人。
1986年拍《地下情》和《颠佬正传》的时候，24岁的梁朝伟就已经给我们展示了什么叫做大将之风。
更何况他本身戏路宽广，既能驾驭王家卫的严肃文艺，也能在各种无厘头喜剧中尽皆过火（他的喜剧一度是仅次于周星驰的bug级存在）。演得了周慕云，也演得了香肠嘴。
他四顾无依却又游刃有余，他是阴柔低沉的性格而又不被观众讨厌，他是56岁的老人却仍有青年的俏皮和羞涩感，他对着肥皂毛巾玩具熊喃喃自语却不会让你翻白眼。
论及细节处理的精准程度，无人能出其右。
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
三
这种精准，体现在讲究。
《阿飞正传》结尾的那个赌徒，三分钟，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人见识了什么叫讲究。这可比那个为了醋包饺子讲究多了。
这一场戏，梁朝伟演了27遍。
真实情况是因为刘嘉玲出事，梁朝伟临时决定辞演，《阿飞正传2》流产。王家卫不得不将其剪在了第一部的结尾处，结果成了经典。
后来演《辣手神探》，男一号是周润发，但梁朝伟的炽烈眼神让他反客为主，演活了那个忍辱负重的卧底警探。那一年他拒绝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给他最佳男配角提名，理由是他的戏很重，也很精准。
这种眼神，是他精心揣摩阿尔·帕西诺的演技，练成的堪称无敌的“眼神杀”。
《辣手神探》里的阿浪一览
有人说他的眼神是一汪深深的湖水，甚至比海更深。也有人说他的一双眼，沉睡万里星。这种特殊的眼型，让他的目光很容易抓人眼，无辜、警觉、痛苦、深情……
你远远一看便知。
这种眼神，配上他闷骚阴柔、低调内向的绝缘性格，就会成为不折不扣的拍婆子高手。
即使在《正牌韦小宝奉旨沟女》和《沙滩仔与周师奶》这样的烂俗追女港片中，他仍能贡献出细腻而又饱满的演出。
这是所有香港演员们一度都在追求的境界，抽象地讲，就是《喜剧之王》中的“由内而外，再由外而内”。
《正牌韦小宝奉旨沟女》里的梁朝伟，请问您是吃什么长大的
四
世纪初的巅峰时刻，梁朝伟还演了一部不温不火的动作片《东京攻略》。
这部戏里的林贵仁，就是典型的雅痞文艺笑匠，这种喜剧角色的特征概括起来就是：油腔滑调、死不正经、自恋臭屁且好色。
科林·费斯在《黄金特工》中玩过的，他早就玩过了。
这个《××攻略》其实就是动作版的《×囧》，领你去不同的世界地标打卡。这个系列的初创者就是马楚成和梁朝伟。
第一部是《东京攻略》，第二部是《韩城攻略》，第三部是《延禧攻略》。
哦，我说的是马楚成一蟹不如一蟹，到《欧洲攻略》也就差不多和于正的雷剧一个水准了。
《东京攻略》里的林贵仁
林在风耍了CIA，就像魏璎珞耍了皇上。这些狡计不高明却又自作聪明，也就让梁朝伟的精准，变成了失准。
譬如说，梁朝伟演着演着，精品不断，商业在线，演出了殿堂级存在，也演出了严重的偶像包袱。
《东京攻略》和《韩城攻略》里他有句口头禅：打就打嘛，干嘛弄乱人家头发。这句口头禅没有出现在《欧洲攻略》里，因为太不合时宜。
马楚成那种浮夸却又安全系数十足的动作设计一如既往，但放到今天来看也是完全不合时宜。
《欧洲攻略》里的林在风
五
在大家都费力冲流量刷眼球的时候，梁朝伟的精准就成了一种不合时宜。
能搭配这种精准的，是张曼玉、章子怡、周迅这样的聚光体，比的是谁能接下并且反馈梁朝伟的眼神。
而唐嫣则是一个散光体，她从头到脚都属于游离的存在。杜鹃、吴亦凡是漏光严重的棱镜，相信也只有王家卫，能找到他们唯一让人信服的角度。元秋、刘家勇、罗莽这三个一度夕阳无限好的甘草配角（他们更应该是星爷的配置），如今则像是来讨最后一顿晚餐的群众演员。
没有了一屋子的精致，梁朝伟独木难支。
什么时代了，还用墨镜来耍酷
这不意味着梁朝伟一个人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而是他人全部偏离电影航向的今天，梁朝伟已经成了一个异类。
知乎上有一句话这样描述梁朝伟：除了一部部优秀的作品，从来不骚扰我们。
但《捉妖记2》和《欧洲攻略》证明这句话作废了。
两部影片的人设是按照他来塑造的：看似视钱如命实则良心未泯的江湖骗子，或者是楚留香式勾勾搭搭的江湖浪子。
这两种人设里，能演得出那种口是心非，那种若即若离，那种峰回路转的，好像也只有梁朝伟。但这两部影片中的梁朝伟，却让人深深感到何为有心无力。
《捉妖记2》里，和李宇春搭戏的风流骗子
六
和梁朝伟搭档的吴亦凡，反而是另一种状态：存在感挺不错。
这当然不是说他演技好，而是他适应这个流量时代的影视产业状态，以及当下影像的呈现形式。毕竟，今天的电影已非昨日，不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贯通电影、电视、综艺和广告的open source的网红思维产物。
这种产品中，如果你再分析其中的叙事、光影、场面调度、剪辑，只能证明你是个迂腐不堪的学院派书呆子。
今天的“电影”卖的不是电影性元素，而是卖的人设，卖的发泄情绪，天天引领我们买票、买会员追那些小鲜肉打怪升级。实际上就是给不断追逐流量热点的粉丝提供了一个打卡地。
吴亦凡自然适合这种打卡地，梁朝伟却老了。
两个人，两重天地。
流量王和影帝，同是时代的召唤
七
吴亦凡每天揣着偶像包袱当产品卖，梁朝伟揣着偶像包袱就是负担。
梁朝伟卸不下来这个包袱，因为他的定位是一个演员。作为演员，他的境遇，有过几次变化。第一次是香港电影北上，大片的阵容结构变成了香港天王+内地大女主。第二次是流量时代到来，大片的阵容结构变成了天皇巨星+小花小肉。
天生内向的梁朝伟可以不受第一种格局的影响，但面对第二种格局的时候，他注定带不动流量。
同样出身无线演艺培训班，和梁朝伟同为TVB五虎将的刘德华说过一句话：“我还是一个艺人，而他已经是一个演员了。他真的可以忘记梁朝伟三个字，而我忘不掉刘德华三个字。”
刘德华的定位是全能偶像，这让他可以放下包袱随意接戏，成为电影圈即插即用的变色龙。
周星驰，躲入了幕后，成为了金盆洗手的传奇。周润发，依然很人民很草根，能用复联式的《澳门风云》维持地位。成龙，投身国家意识形态，用主旋律大男主的形象继续轰隆隆地前行。
真正沉浸在电影之中，文人气十足的梁朝伟，却有种有价无市的尴尬。从《摆渡人》到《捉妖记2》再到《欧洲攻略》，他已经成为吃瓜群众不断吐槽的对象。
有人说他应该是很缺钱，有人质疑他接戏的目光，有人说他离开了墨镜一定会自由落体，还有人悲观地预测他已经打不过现在的小鲜肉。于是，梁朝伟学会了发微博、写影评、玩帆船，当然还喂得一手好鸽子。
男神老了，多接点戏多赚点钱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演技和魅力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命中注定，他只能在王家卫的电影中五年一次地发光。他的演技，已经成了这个流量时代的博物馆艺术。
只有梁朝伟，还在意演员这个称谓
民间有个流传最广的梁朝伟的段子，说的是有一次他在香港街头被人发现，粉丝一直喊梁朝伟他都没有理会。
这时候有个粉丝喊了句：黎耀辉，你还记不记得何宝荣？梁朝伟这才转头回了一句：记得。
何宝荣是梁朝伟艺术人生中的乡愁，而梁朝伟的表演，则已经成了这个逝去的电影时代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