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贷十年,重温危机
2018-10-02 18:44

次贷十年,重温危机

作者 | 衣公子

微信公众号 | 衣公子的剑(ID:yigongzidejian)

题图 | 视觉中国


“你们是要买下美国政府吗?”1998年,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Robert Rubin)在得知旅行者集团将和花旗集团合并时这样说。

 

电话另一边,桑迪·威尔(Sanford Weill)和杰米·戴蒙(Jamie Dimon)微笑不语,这扬眉吐气的一刻他们已然等待太久。13年前,由于在美国运通的政治斗争中不敌另一位传奇选手郭士纳,威尔和戴蒙师徒折辱出走,经过十余载的忍辱负重、阴谋诡计、运筹帷幄。新花旗,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家集商业银行、投资银行、保险、共同基金、证券交易等诸多金融服务业务于一身的金融集团。

 

前无古人。他们又回到了纽约,来到了熟悉的华尔街,站在了新的巅峰。

 

01


这已经是俞敏洪第三次申请美国签证了。还是因为移民倾向,被拒。退而求其次,俞老师建立新东方,亲自讲课。他的北大的学弟渔阳就坐在台下,眼神里是那一代中国学子对于美国的想象。

 

不久后渔阳对于美国的向往就变得更具体——去美国效率最高、人才最多、入职最难、挣钱最豪的华尔街。

 

而且要去华尔街最核心、最发挥价值的岗位。

 

陈老总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可立功受奖的都是解放军战士。中央军委的新年嘉奖令上写得明白:解放军指战员,每人慰问一斤猪肉,五包香烟;支前群众,每人一包香烟。

 

渔阳想当个战士,领一斤猪肉,五包香烟。

 

隔着距离观察,常感慨美国和中国多么不一样;近距离体会,愈发觉得,人性总是相似。

 

UC伯克利大学(UC Berkley)的金融工程,威震武林。学费昂贵,讲台上站的又是本系头牌、曾经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有力竞争者、“二叉树期权定价理论”的发明人鲁宾斯坦。即使如此,学生心里敞亮,这门为期一年的学位,本就是迈进华尔街的敲门砖。很多学生大着胆子不来上课。鲁教授的方法你我都很熟悉:课堂测试,计入期末成绩。

 

最后一堂课前,鲁教授提醒:下堂课一定测试。毫无疑问,所有学生都来了,课堂坐的满满当当。可是直到下课,鲁教授也没提测试的事。同学们拦住了准备下课的鲁教授,控诉资本主义学术权威言而无信。

 

鲁老一脸阴险,嘿嘿一笑“The last promise ,is the only one you can break.”(最后一个承诺,是唯一可以不遵守的承诺)。

 

带着这振聋发聩的告诫,渔阳回到了复杂叵测的华尔街。已经先后完成北大数学、密歇根大学计算机、UC伯克利大学金融工程学业的渔阳已经是横跨数学、计算机、金融的通才,顺利坐进了高盛(Goldman Sachs)投行策略部的办公室。

 

2005年是华尔街的丰收之年。

 

华尔街奖金分配极度不平衡,领导拿得撑死,底层拿得只撑不死,实习生负责鼓掌。美国人有在年会调侃领导和公司文化的传统。几个新入职的小伙子,编排了一个“高盛秃发精”的小品——小品里,小伙子怎么努力都升不了职,后来用了高盛牌秃发精,茂密头发变秃顶,立刻赢得赏识,步步高升。高盛老大保尔森和太子Lloyd Blankfein头皮锃亮,是著名的“一毛不拔”。保尔森哈哈大笑地站起来,举杯高呼“高盛牌秃发精就是好”。

 

觥筹交错间,渔阳环顾自周,高盛的牛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是学历出众、口才了得、外表光鲜之辈。

 

能进高盛策略部绝对是人中翘楚,但是渔阳不想在策略部当参谋,就是认定了想当飞行员,翱翔天际。可在这讲究资历和侃功的高盛,人精扎堆,带着中国口音的自己何时才能能够成为交易员?

 

大到时代变迁,小到个人命运,谁能预测转机和危机?即使只有一步之遥。

 

同席,众星捧月的高盛老大保尔森,也将在几个月后辞别高盛,远赴华盛顿DC,出任美国财政部长。上任伊始,就和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迎面相遇,伴随着那个时代所有的卑劣、计谋、取舍和妥协,被写进史册。

 

02


最终,杨宇翔还是因为入不敷出,强行搬进了渔阳在纽约的的公寓。在那抵足而眠的悠悠岁月里,两人和同一时代的留学年轻人一样彻夜长谈、忧国忧民。只是杨宇翔每周末都会目送渔阳登上唐人街的“发财巴士”,等这位数学系毕业的数字奇才从大西洋城的赌桌上带回两口袋的绿色美元。

 

青春苦短。

 

在赌场完成“华尔街预科”后,渔阳已经下定决心,离开高盛。接受鲁西银行的offer,坐上市政债券交易员的战席,立刻开始自己梦寐以求的交易员生涯。

 

四台平板显示器成弧状从前方将渔阳包围,各色闪烁跳动的数据、图线扑面而至,令人有置身星球大战指挥中心的幻觉。

 

时间也来到了2006年。

 

主导华尔街的是“贪婪”。当年最时髦的是次级贷款、信用衍生产品、奇异利率产品。投资者都在挖空心思争取高一点的回报,各路衍生产品大行其道,典型如包装好的杠杆投资工具,比如CDS、CDX、CDXIG。

 

CDS(credit default swap),本质是一种保险(insurance)——甲方支付保费,标的资产如果违约,乙方赔偿损失。只不过如果以“保险(insurance)”命名,就会受到针对保险产品的严格监管,因此把名字“金融创新”为“互换(Swap)”。


CDS的初衷是摊分风险——原本违约风险只由贷款发放人承担;现在经由创设的金融产品,各色投资人在获取收益的同时,一起分担风险。逐利的动机很快催生出投机的艺术,为迎合需求,华尔街开发出CDX、CDXIG,保险标的变为一揽子CDS和指数。由于房价一直涨,风险没有演化成损失,保费越来越低,规模越来越大……

 

音乐已经响起,谁好意思停止舞蹈呢?大家都在跳舞,难道我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的市场,沉醉在表面的繁荣中,难以自拔,错误地把“没有发生损失”当成了“没有风险”。

 

交易员的世界黑话连篇,电话那头冲着渔阳喊:Hi,this is Chris .We are fifty-five fifty with a client on five million Salt fives of thirty-five. Clear.”(嗨,这是克里斯。我们五十五,五十,和一个客户关于五百万咸盐,五和三十五,清楚。)

 

渔阳明白,这位社会人的意思是:


关于500万亚利桑那州咸水河工程债券,票面利率5%,到期时间2035年,我们买方出价4.55%收益率,客户卖方报价4.50%收益率,双方均不让价。”

 

渔阳用脑袋和肩膀夹着电话,对华尔街的不可一世无可奈何。不经意地抬眼一蔑,在彭博终端里见到一幕幕异常的新闻。

 

2007年年初,汇丰银行为名下次贷资产减记105亿美元减值损失;3月美国第二大次贷发放人新世纪金融破产。

 

幻想总有惯性。繁荣的溃败并非一步到位,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一道缝,又关上了。世人揉揉眼睛,肯定是眼花了。繁华盛世哪里来的危言耸听,一个早上订单的电话没有停过。

 

次贷资产的问题很快被一连串杠杆收购的热情所掩盖。

 

年初,刚成立的中国主权基金中投公司首度出击,以30亿美元买下黑石9.4%股权。同时,黑石以390亿美元的杠杆收购,从“地产巴菲特”泽尔(Sam Zell),手中接手拥有众多大城市黄金地段商用楼盘的EOP地产。还是在同时,泽尔以83亿美元收购收购了旗下拥有《芝加哥论坛报》和《洛杉矶时报》的论坛媒体集团(Tribune Co.)。

 

投委会上,每个人都信心满满,但是大家想得不够细,玩了一辈子融资、玩了一辈子地产、玩了一辈子新闻的大佬怎么突然纷纷出售自己的主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论坛集团经营不善破产,黑石接盘美国地产顶点,中投对于黑石的投资损失超过4/5。

 

资本市场妖风四起,路人纷纷打个激灵。

 

都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这一天,花朵凋谢了。Amaranth语出希腊语,原意为“永不凋零的花朵”。

 

Amaranth基金的Brian Hunter专注天然气投资,多年来所向披靡,短短几年,把基金净值扩展到90亿美元。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摧残墨西哥湾油田,天然气价格猛涨。Amaranth提前押对赌注,收获颇丰,堪称天然气经典一战。

 

Amaranth的花枝招展,绝非赌博的侥幸,而是严格执行“在对冲控制风险的前提下,放大杠杆”的策略。但是在这一年下注错误后,Hunter没有及时止损,竟然不断地押上更大的赌注,妄图利用自己庞大的体量,扭转市场。闻到血腥味金融秃鹫蜂拥而至,看准时机疯狂在Hunter对面下注。最终Amaranth投降认输,破产清算。华尔街上永不凋谢的花朵,在寒风中缓缓飘落。

 

华尔街诡异的空气已经越来越浓。

 

3月渔阳收到鲁西银行风险控制部门的加急电邮:

黑名单更新:贝尔斯登,限制交易。

 

03


就在花旗攀达顶峰的时候,威尔亲手解雇了戴蒙。

 

整整十六年了。当年戴蒙哈佛MBA毕业后就跟着威尔,期间经历了被运通公司放逐,一无所有,再到东山再起,登上巅峰。威尔和戴蒙名为师徒,情同父子。

 

这一次戴蒙又跌到了谷底,曾经的恩师亲自一脚把自己踹下来。戴蒙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噙着眼泪,咬着牙往前走。

 

戴蒙拒绝了亚马逊、喜达屋和伯克利银行的邀请,在美国第一银行,重整旗鼓。2004年1月,摩根大通以580亿美元收购业绩屡创新高的美一银行,新摩根总资产1.1万亿美元,规模仅次于花旗集团。这580亿美元的真金白银,与其说是买银行,不如说只是为了买一个人。戴蒙的新身份是摩根大通集团总裁兼首席运营官。

 

曾经,威尔和戴蒙打造新花旗,最大的风光就是打破了摩根家族对于华尔街的统治。如今,戴蒙已经易了戎装,站在摩根战舰的指挥室里,放眼望去,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而威尔早已退休。戴蒙曾经的政治对手普林斯(Prince)接班。后者昏聩地在次贷资产中涉入太深,乱世刚刚开始,身为第一大国的花旗已经没了指点江山的气力。普林斯自己也被黯然赶下帅位。

 

终于走到了舞台中央,可是曾经的对手却早早不在。是喜是悲,戴蒙面无表情,全世界还等着欣赏他一个人的表演。

 

由于房贷资产的贬值,贝尔斯登的杠杆率已经来到100倍以上。1块钱的本金支撑着100块钱的资产。只要账面资产再贬值1%,贝尔斯登就会资不抵债。世界的银行都是负债经营。华尔街最流行的同业融资方式简单粗暴:贝尔斯登拿出资产做抵押,向同业机构借款,获得资金继续做自己的生意。

 

贵为全美前五大投资银行之一,贝尔斯登总能在市场上借到又便宜又到帐快的钱。可是如今贝尔斯登交易员的在电话听到的回复都是“sorry,房贷资产做抵押品的借款,我们不做”,“sorry,贝尔斯登随时可能资不抵债,我们不能借钱给你”……可是,之前的借款陆续到了还款日。我靠,拿什么还钱啊?借不进新钱,那卖资产呗,可是市场开始觉得房贷资产是问题资产了,卖不掉!而且贝尔斯登的规模太大了,如果他手里的资产拿到市场上卖,卖单太多,可以把价格砸出一个自由落体。完了。。。完了......

 

贝尔斯登作为全美第五大投行,如果倒闭、清算,亏损和资金断裂会蔓延到全美国金融机构和一大部分实体企业,引发倒闭潮、失业潮。美联储压力很大,尽管第一时间准备了一份250亿美元贷款支持,但是对比贝尔斯登的千亿规模,显然远远不足以恢复市场对它的信心,无法让金融机构愿意恢复和他拆借交易。

 

必须为贝尔斯登找一家实力强大、足够恢复信心的买主。而且就是这个周末。

 

弗拉沃斯私募基金(J.C. Flowers)来到了谈判的会议室,礼貌得体,逢人就点头握手,“久仰久仰”。开出报价也算诚意满满,30亿美元换取贝尔斯登90%股权。

 

摩根大通也来了。归来的戴蒙已是一头银丝,微微致意后便沉稳落座。助手递过来的材料清清楚楚:2.4亿美元买下整个贝尔斯登。会议室里大家纷纷说笑,摩根大通的研究员也太粗心了,是不是少印了一个0?

 

就2.4亿,爱卖不卖。

 

戴蒙心里敞亮,几十亿美元的出资根本于事无补,贝尔斯登现在最需要的是信心。名不见经传的弗拉沃斯基金拉来几个土豪坐镇,就想恢复市场信心?休想。

 

52岁的戴蒙坐在那里,神似一只历经杀戮终称王的雄狮。狮口一开,都是极端苛刻的条件,比如针对贝尔斯登账上流动性最差的300亿美元资产,摩根大通最多承担10亿美元的亏损,其余的由美联储提供融资和担保。

 

在戴蒙的这份合约里贝尔斯登每股价值仅仅2美元,而仅仅一个月前贝尔斯登每股还高达90多美元。带着98%的折扣,贝尔斯登走向狮子的怀抱。在和摩根大通签字的那刻,贝尔斯登总裁施瓦兹(Alan Schwartz)会想起什么?是杜克大学求学时候的悠悠下午,是初入投行时的的彻夜加班,还是当年某人离开时候不曾远送?

 

渔阳所在的鲁西银行就在第一时间把贝尔斯登列在了交易黑名单上。

 

渔阳在交易笔记里写道“乱世买黄金,盛世兴收藏”。在收藏上,投资者先是追捧珍贵的瓷器、书画,等到市场形成预期,又进一步追逐邮票、钱币,直到把锅碗瓢盆都当成宝贝。

 

交易的规律也是人性的规律。比如中国的房子,当房子值得投资成为预期。先是追高北京、上海房价,毕竟高校、医疗、就业的优质资源都在这,价值有支撑。随后,杭州、苏州的房子也走高。再往后连嘉兴、绍兴的环圈,也被当成了投资品。毕竟房子永远涨嘛。可是等到投资预期和流动性退潮的那一天,风险的暴露也有自己的顺序。

 

退潮的时候,锅碗瓢盆是最先被扔掉的。比如最近某中部城市省会房价直降2000,比如某著名开发商在四线城市七折出售,再比如某几个三线城市去年还是一房难求,今年加起来已经有几十块土地流拍。行业龙头给自己员工开会告诫“活下去”也是鼓励给整个行业打气。毕竟自己提前准备了将近2000亿的现金。大家一定坚持住活下去哦,活不下去的可以卖给他,但是记得打98折还要包邮哦,亲。

 

04


房贷资产问题最严重的贝尔斯登最先露出了水面,只脱离流动性几天时间就彻底结束了生命。所有分析师开始翻阅各家银行的报表。找到了下一家,房贷资产比例明显高出众人的——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

 

2008年9月11日,早晨,渔阳的黑莓手机里收到加急电邮。

 

黑名单更新:雷曼兄弟公司,限制交易。

 

就在七年前,同一天。2001年9月11日,两架飞机撞击纽约世贸大楼。位于世贸中心的雷曼总部,损失惨重,但也死里逃生。

 

七年后的同一天,雷曼股价落到4每元以下,再次来到生死存亡的时刻。

 

2007年底雷曼资产总值约7000亿美元,减去各种负债后的公司净值约200亿美元,杠杆率35倍。2008年上半年雷曼的房贷类资产问题逐步曝光,损失可能达百亿美元,公司蚀了本钱,变成100亿美元净值支撑6900亿美元资产,杠杆率骤然冲高到近70倍。

 

和贝尔斯登一样,雷曼该卖身了。

 

远在东亚的韩国产业银行(Korea Development Bank, KDB)愿意注资雷曼。消息一出,股价企稳。

 

KDB的老总以前是雷曼韩国分公司的负责人,对老东家颇有感情。据说KDB愿出26美元一股,而雷曼方面坚持28美元。雷曼掌门福尔德(Dick Fuld)确实不愿“贱卖”,毕竟雷曼相当会赚钱,2007年利润高达42亿美元。但这正是流动性的可怕——当空气枯竭的时候,你展示八块腹肌还有什么用。

 

这笔拖而不决的交易终于拖出了问题。9月7日,美国政府忽然宣布接管两房,在它们的资本结构(capital structure)中横插进2000亿美元优先股投资。

 

第二天,韩国金融监管机构就以东方人的委婉方式表达了意见:“KDB应以极为谨慎的态度对待注资雷曼问题。”随即KDB就发表声明,终止与雷曼的谈判。

 

雷曼股价应声大跌。更致命的是,没有人和雷曼拆借了,流动性马上就断。

 

环顾四周,高盛、花旗自身难保,且投行业务本是强项,没有合并雷曼的需求。摩根大通刚吃了贝尔斯登,不会对情况相似的雷曼有兴趣。

 

相亲的对象只剩下两家,商业银行出生、相对简朴老实的美国银行,和来自大不列颠的巴克莱银行。

 

2008年9月中间的那个周末,对星球上很多人来说只是个普通的假期。但是却是雷曼的生死存亡之秋。

 

在这之前,美国银行和美林已经眉来眼去很久了。美林看了看自己账面上的房贷资产,心里清楚,如果美国银行买下雷曼。金融秃鹫的下一个做空目标就是自己。美国银行也是旧情难忘,在谈判桌上正襟危坐和雷曼谈,但总是瞄向美林。

 

事不宜迟。美林凑上了自己的娇躯,接过了美国银行在桌底递过来的房卡。

 

得知美林和美国银行的好事,财政部长保尔森大喜,命令双方不要犹豫,一定要完成这单并购。

 

那个周末保尔森把所有华尔街巨头的高管招集到美联储大楼。做两件事,第一,效法1998年LTCM危机,让华尔街成立救援团(consortium)把雷曼的问题资产买下来,再由收购人购买雷曼剩下的资产。第二,敲定收购雷曼的交易。

 

高盛敢拆老领导的台吗?援救团的事出奇地顺利。眼看雷曼就要得救,并购案却卡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节上:巴克莱是家英国银行。原来依据英国监管法规,并购案需经股东大会投票通过才算数。

 

这与美国法规并无二致,但下面一条却很要命:在此之前,巴克莱不能担保雷曼的交易,因为这将构成“实质性并购”。股东投票最快也要几天时间,这期间雷曼还得开门营业,如果投资者继续撤资,雷曼很可能撑不到并购案过关就会因为交易无法结算而破产。

 

曾经,保尔森劝说福尔德时,后者回复“我执掌雷曼的时间比你执掌高盛还长”,有人说是因为福尔德一贯的傲慢,彻底激怒了保尔森。也有人说,保尔森就是想杀鸡儆猴,给贪婪的华尔街一个教训。总之,保尔森很早就明确表态,别想政府为雷曼买单。

 

保尔森要英国监管机构豁免有关规定,英国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们自己金融体系里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为救个美国投行开后门?没门!

 

巴克莱还想劝说美国政府改变主意,然而保尔森态度十分坚决。

 

走出美联储大厦的时候,年入千万美金的戴蒙们发现自己白耗一个周末,“都说自己是F**ing社会精英,怎么就没人TMD提前问问英国佬到底买不买?”

 

命运已经无法改变。158岁的雷曼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周末过后的第一天,第七大道停满了电视转播车,记者们架起了长枪短跑。陆陆续续有人抱着纸箱低头离开。大时代下,小人物随波逐流,遭遇起起伏伏,像涟漪一样,从华尔街播散向全世界。

 

从那一刻开始,次贷危机上升为金融危机。

 

所谓次贷危机,无非就是次级信用人不还房贷了。处理也简单,贷款发放人收回房屋拍卖抵债,如果资不抵债,放贷人承受损失,重则破产倒闭。波及范围到此为止。

 

但是,受惠于华尔街的金融创新。贷款发放人早早地就把次级贷款打包成金融产品,再由投资银行分销给全世界的投资人。回笼的资金,继续用于生产次贷贷款资产,规模越来越大。

 

既然有利可图,华尔街陆续在此基础上进行衍生创新,CDS、CDX、CDXIG好似为风险上了保险。既然有保险,当然要放开干啊。于是参与的资金越来越多。次级信用人都纳闷了,怎么钱那么好借,利率又那么低?是美利坚提前实现共产主义了吗......

 

果不其然,雷曼之后,CDS的最大提供者、美国最大保险公司AIG陷入困局。雷曼破产清算导致危机扩散,让保尔森付出巨大代价。这一次,美国政府再也不能犹豫了,All in干预市场,用真金白银接管AIG,再用真金白银刺激市场。97年亚洲金融危机,西方猛批某些国家干预自由市场,现在也顾不上了,英国率先下令禁止做空,美国马上跟进。哪有什么东西方差异啊,大家都是嘴上谈着主义,心里想着生意。

 

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危机已经从次级房贷蔓延到了整个金融系统,再由美国扩展到全球。

 

05


ROE是衡量一家公司和一门生意业绩最好的指标之一。渔阳在交易笔记里用经典的杜邦方程式分析华尔街的游戏,令人耳目一新。

 

RoE=净利润/股东权益=净利润/销售收入 × 销售收入/总资产 × 总资产/股东权益=销售利润率×资产周转速度×财务杠杆比率

 

对应之下,提高公司业务/生意效率的有三个方法:


(1)销售利润率模式,又称“微软模式”。


微软的一份软件成本很低,但是卖得很贵,毛利很高。当次贷资产刚被创设出来,由于行业供给少,收益很高,风险控制又严,因此单笔资产收益可观。

 

(2)资产周转速度模式,又称“沃尔玛模式”。


薄利多销,每件商品收益不多,但是周转快,所有的销售加起来,收益可观。由于次贷资产的高收益吸引了更多的资金参与,单笔资产的利润率下降。华尔街开发金融产品,把产生的次贷资产包装成资产证券化产品,销售后,资金回笼给全国金融公司、新世纪金融等次贷发放企业。后者再把回笼的资金以流水线的方式迅速发放出去,形成新的资产,薄利多销,总体收益依旧可观。

 

(3)财务杠杆比率模式,又称“华尔街模式”。


产品的收益率已经不高,可能只有5%,但是历史上没有发生风险事件,于是投资银行、私募基金以自己的名义去市场借成本3%的资金。出1块钱,借19块钱,20倍的杠杆。动手算一算,收益率可以到达惊人的43%。

 

当业务模式进行到“华尔街模式”的时候,众人已然眼花缭乱,利令智昏。

 

商业社会看似庞杂,但是背后都有简单而直观的规律。次贷危机如此,每一种生意的兴衰也是如此。

 

渔阳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思考,整理成书,取名《乱世华尔街》。多年之后,曾经的室友杨宇翔已经身为平安证券董事长兼CEO,依然在拿到初稿的第一时间,抽出5个小时一口气读完。

 

同样用5个小时不间断读完这本书的,还有大学时候的衣公子。记得在那间朝南的宿舍阖上最后一页,已是凌晨4点。我走到阳台,迎着夏日的晚风,感受这个时代的浩大和疯狂。胸中隐隐有了剑意。

 

那时候衣公子暗暗立下两个志向,一是要去最好的金融机构,二是将来也要像渔阳前辈一样,以深入浅出的手笔,用故事和经历的形式,为大家展现商业世界的瑰奇和野蛮、伟大和贪婪。

 

06


2008年11月,伊丽莎白女王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访问,质问在座学者,“这次危机为什么没有人预测到?”

 

LSE在学术上有过哈耶克,在实战上有索罗斯。但是对于女王的提问,大家更多的是无言以对。

 

经济实在是一个过于庞大而复杂的系统。

 

在美国次贷危机中,提前做空美国次贷资产的“大空头”们赚得盆满钵满。其中最大的收获者是Paulson & Co.的老板John Paulson,一役大约斩获200亿美元。他的投资过程也被后人啧啧称奇。一天,他的老同学,Paolo Pellegrini带着一张图来找他。图非常简单,只有两条线,一条是房价走势,一条是剔除通胀后的房价走势。

 

Pellegrini 发现,在1975年到2000年,剔除通胀之后,房价年度增长只有1.4%,但在接下来的五年,每年的涨幅却在7%,如果重新回到趋势线,房价可能的调整幅度最大可以到40%。

 

在做空美国房贷资产暴得大名后,John Paulson把这张图打印出来,挂在了办公室。

 

很多人简单地传颂,John Paulson就是凭借着一张图决心做空美国市场。甚至嘲讽别的金融人士,这么简单的图,大家都看过,为什么你们没有分析出来?

 

这其实是非常片面的一种论断。简单来说,2009年你可以拿到中国的房价走势图,得到比John Paulson看到的到更离谱的结论。但是如果你在2009年根据这个结论来做空中国房地产市场,你会错过什么?

 

站在今天回望历史,指点江山,总是清晰明确;难的是站在今天预测明天。需要的是大量数据的分析和处理。不只是定性,而要定量。因此,“量化”一直是金融行业里最难也是最核心的技术。

 

2012年,渔阳从华尔街回国创办对冲基金。和他的高中同学冯唐一起,在祖国当起了睿智的中年不油腻男人。

 

9月正是次贷危机十周年。假期重读渔阳的《乱世华尔街》,再次温习一遍次贷危机的始末。是为文。


参考资料:

《乱世华尔街》渔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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