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王义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985年,我考上了大学。
这是一起预料中的重大事件。亲朋好友早有心理准备,纷纷以实际行动表达热烈祝贺。
他们有的送来了鸡蛋,有的送来了米面,最有面子的是送来了10块钱。
跟10块钱一起出现的,是一套“两毛钱”的说法。他们来到我家,聊一会儿天(拉呱),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10块钱的票子,说:“给小孩两毛钱,路上买水喝”。
到现在,我们那边还流行“两毛钱”这个说法。碰到红白事随礼,不论送上多少钱,都说花了两毛钱。
当然,对于父母两边的近亲而言,这起重大事件,不是两毛钱能打发得了的。
还得有一顿大吃大喝。
我的母亲有兄弟姐妹5人,她最小。换言之,我有两个舅舅、两个姨。两个舅舅在宋家沟,大姨在相沟,二姨在殷家沟。根据母亲的安排,我要把这3个“沟”扫一遍,在每个沟吃一顿宴席,总共收回来40块钱。
“扫沟”行动的头两站进行得很顺利。我享受了当时的最高规格的宴席标准,8个碟子8个碗。我和舅舅、舅妈(妗子)、姨、姨夫、表兄弟、表姐妹欢聚一堂,桌子上摆满了碟子和碗。他们是真高兴,一方面为我高兴,另一方面,8碟8碗的宴席对他们而言,也是难得一见的。
最后一站,殷家沟二姨家给我印象最深。
二姨生了1个女儿、6个儿子。到了二姨家后,我和二姨夫、表兄弟在堂屋(客厅)拉呱,二姨和表姐在厨房里进进出出。
摆上桌的,不是8个碟子8个碗,是6个碗,清汤寡水、素多荤少。
表姐把最后一个碗摆上来的时候,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满脸歉意地对我解释说,本来也想做8个碟子8个碗的。
我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走的时候,二姨掏出了10块钱塞给我。我坚决不收。他们一家人围着我,逼着我收下了。
我在殷家沟村外洒了几滴眼泪,然后收拾心情回了家。
时光荏苒,一晃儿几十年过去,母亲和两个舅舅、两个姨先后作古,父亲也移居到临沂近郊。除了逢年过节,我们家和这些表亲的走动也不多,彼此情况都不太了解。
2021年夏天,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殷家沟你表姐你还记得不?
我说记得。
父亲说,你表姐在北京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已经做了7年了。他也是刚刚知道。
我大吃一惊!
父亲给了我电话号码。我立即联系,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几天后的中午,我和表姐在马连道茶城附近见面,一起吃了个饭。
表姐老了,但是隔着大老远我就认出了她。她介绍说,雇主在临沂工作了一段时间,恰逢孩子出生,就请求临沂的朋友帮忙找一个人看孩子。雇主说,沂蒙老区的人太好了,一定要找个人。就这样,表姐来到了北京,当时孩子才6个月,现在7岁了。
我问雇主对她如何。表姐说,非常好。她只管带孩子,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工钱都是及时足额给的。如果回家,来回车票都是雇主给买。她给我看孩子的照片,一个精瘦的男孩。我问,是不是很皮?表姐说是的。我知道,这孩子再皮,表姐也应付得来。她在家能照顾6个弟弟,照顾一个北京男孩,没问题。
有一个细节,让我差点哑然失笑。和我见面,大概是表姐7年来唯一一次的外事活动。雇主也很好奇,以为我是来北京打工的。表姐告诉对方,俺弟弟是清华毕业的,在北京工作。雇主表示钦佩。
我不是清华的。
但我不能、也没有必要纠正表姐的这个错误。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表弟考到北京了,上的一定是最好的学校,清华大学。
那次见面之后,我和表姐没有再联系。她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在上海,她说她要去上海,给小女儿看孩子。这边的孩子大了,不用看了。
这次过年,我回临沂。年三十,表姐与我微信语音通话,问我是不是回来了,我说是。她问我坐车的还是开车的,我说开车的。我们约定,初二她过来看望我父亲和我。
初二一大早,表姐坐着一辆五菱宏光来了。我出门迎接。她打开车的后门,除了大大小小几箱礼品,还有三大桶花生油,每桶20斤,三桶60斤。她指着三桶花生油说,这是给你的。然后指着其他礼品说,这些是给俺三姨夫(我父亲)的。
我说太多了,不能要。她说你不是开车了吗,都带回去。我推辞一番,接受了。
进到家里拉呱,说起各种事情,通报彼此的年龄,大家都非常感慨。表姐已经63岁了。她小女儿是山东师范大学毕业的,在上海工作,嫁给了一个江苏小伙子。表姐说,她过了年就回去。我问,回上海吗?她说,回北京。
我又吃了一惊!
原来,表姐的小女儿还没有孩子。北京的雇主一家,不舍得表姐,让他留下来继续照顾孩子。
父亲评价说,10年了,处成一家人了,感情太深了。
大年初四,我启程回京,后备厢塞得满满的,包括三大桶、60斤花生油。
这是真正的沂蒙土榨花生油,小时候的味道。
想起几天之后,表姐也将回到北京,我的心里温暖如春。
对她来说,有一个最棒的弟弟,清华的。
对我来说,有一个最棒的姐姐。她用沂蒙女性的真诚,陪伴一个北京男孩,从6个月一路长大,长到10岁,还要继续陪伴。
我是她的骄傲。
她是我的骄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王义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