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来源自《哈佛商业评论》中文版“效率迭代·万物新生”2023新增长大会,来自微信公众号:笔记侠(ID:Notesman),嘉宾:施展(上海外国语大学全球文明史研究所教授),责编:若风,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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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中国企业有一个主题词,“出海”。
目前我们会看到很多相关的消息,关于中国企业大量地向海外转移这个事情,这些消息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知道,在中国过去这些年,不管是经济发展还是进行国际政治博弈时候,我们所依凭的一些力量或者能力的来源,是中国世界工厂地位。
而现在,这种大规模“出海”的事情是否会影响这样一个地位,是否会导致进一步中国的国际地位的衰落等等一系列这些问题?进而影响,我们每一个人?
一、新秩序之下,用旧有经验判断“转移”不再准确
现在网上对于“出海”问题的讨论,对中国制造业转移这个问题的讨论。
从我个人的观察和思考的角度来看,我个人不太同意的,因为有一个前提大家忽略了,就进行了判断。
1. 中国经济的崛起,带来全球政治与经济空间的分离
这个前提是:最近这30年来因为中国经济的崛起,导致了全球秩序出现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变化,全球的政治空间跟经济空间发生了分离。
这是什么概念?
用两个数据来看一下可以更加直观,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30年前当时全球各国贸易结构当中大约有70%以上是制成品贸易,只有不到30%是中间品贸易。
那就意味着绝大部分产品是在单个国家内部完成生产的,这是在30年前。
而到了贸易战打起来的前一年2018年这个数据正好反过来,70%以上是中间品贸易,不到30%是制成品贸易,意味着绝大部分产品都变成了横跨多个国家完成生产。
如果出现这样的变化,这就是我所说的政治空间和经济空间的分离。
政治空间是由国家所主导的,国家覆盖于具体的领土、具体的人口这一系列特征,这是我们所说的政治空间。
而经济空间不是由国家所主导的,或者你说宏观经济政策这也许是国家可以来控制,来主导。
但是具体的微观的经济运行过程这不是由国家来主导的,具体的微观的经济过程是由企业家来主导的。
企业家所主导的经济空间这个世界它已经是横跨各个国家,形成了完全另外一种空间,一种完全不同的空间结构,在这种空间结构之下导致政治和经济空间的分离。
相应地也会使得我们在30年前有效的一些判断,在今天的这种处境之下,有可能那个判断就需要做调整。
比如贸易战。贸易战美国在上个世纪60、70年代的时候,跟欧洲、日本打过很多次,而那会儿打贸易战美国基本都能达到它的政策目标。
原因在于,那会儿政治空间跟经济空间是大致重合的,多半国家是在单个国家内部完成生产的,如果不想让你的产品进来,我竖起贸易壁垒,你的产品根本进不来。
但是随着政治空间和经济空间的分离,横跨多个国家生产,这种情况下过去的政策放在今天来使用很有可能达不到它的政策目标。
这次贸易战并没有把中国的产品真的就达到美国最初的政策目标,远远没有达到,差得非常远。原因在于刚才所说的空间分离。
在贸易战之后可能有人会看到一些数据,比如中国对美出口在大幅下降,越南对美出口在怎样大幅上升,一进一出可以证明世界工厂在向越南转移。
但是很少有人看第三个数据,就是中国对越南出口在大幅上升。
这种情况下你再谈是不是转移,此时你必须要去问这个转移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在转移?
2. 中国制造业不是转移,而是供应链的溢出
当时我2019年到越南做比较深入的调研之后,当时得出一个判断,所谓的中国制造业向越南转移,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转移,而是中国供应链往外溢出,但这是2019年疫情前所做的判断。
当时中美之间的冲突主要还是在利益层面的冲突,可是经过疫情这三年现在的冲突已经变得更加复杂,已经远远比利益冲突要复杂得多,有可能人们就会有更多的考量。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即便经济空间跟政治空间分离,是否仍然能维持我刚才所说的逻辑溢出的可能性?
我们要看一下全球格局,因为这种分离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
二、中国制造业“转移”的,多数是前台
我曾提到制造业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当然所谓的崛起实际上某种意义上是被崛起,是美国要推动它的创新产业,要提升创新效率,于是它有动力,当然不仅美国,西方国家。
它有动力能把生产环节外包出来,中国因为一些特定的历史机缘以及自己的一些天然禀赋,使我们能承接起这个外包。
一半多的中低端制造业都伴随着外包过程转移到中国,西方进入到一种去工业化的节奏。这个背景下中国跟西方之间形成一个广义的二三产业循环。
中国跟非洲为代表的不发达国家之间形成一个广义的一二产业的循环,中国输出制成品,资源国提供原材料,西方提供市场。
由此形成一个全球西方消费国,东亚生产国,东亚以及德国、东西欧生产国,形成这样的一种格局。
这种格局的形成以及它想要转换为另外一种格局,那不是很容易的,一朝一夕就能转换得了的,因为涉及到各国之间的比较优势,相互之间变动的一个过程。
更重要的是,中国经济的成长带来了制造业层面上也有一个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我拿互联网来做类比。
1. 前台转移
互联网上最近这些年比较流行的一个概念,也就是前台、中台跟后台。
所谓后台在互联网上,就是基于海量的数据,对其进行提炼。
而提炼出来的数据要基于这个得出的东西会有什么功能,各种技术的能力的总成都在中台实现。中台是各种技术能力的总成。
但是中台不跟用户打交道,跟用户打交道的界面是在前台。
只要中台非常强大,前台就可以做得非常轻,前台只是用户调用那些功能的入口,用户按哪个钮,调用哪个功能,接下来中台开个接口到前台调用就完了。
这是我刚才说的前台、后台、中台的概念在互联网上是这样的。
在制造业上前台、后台、中台是什么样的?
后台在我看来,就是大规模的基础设施以及大规模的熟练劳动力的群体,你要想发展制造业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些。
中台是能够高效率快速迭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提供多样的中间品、零部件的供应链网络。
在供应链网络里面,你需要什么零部件,需要什么中间品,这个供应链网络都可以迅速地迭代出来,迅速地给你生产出来,以及物流到位。这是中台。
而前台是什么,前台就是最终向用户交付的那个界面,最终把所有中台提供的这些中间品、零部件把它的部分能够整合为一个成品,最终可以交付给用户,这个属于前台,也就是最终的组装环节。
在这个结构之下,我在观察中国制造业转移,即便到了疫情之后,在2023年我也是到中国东南沿海以及到东南亚、中东都跑了若干次,去做调研。
结果,差不多验证了我之前的一个假想,就是目前大规模“出海”或者用那个词“转移”,所转移出去的主要是前台,中台出去的很少。
2. 中台难出
我之前对中台很难转移这个事我有过另外一些纯理论上的推演。
首先说,中台在中国的供应链网络规模目前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现在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有如此之大的规模、能力,把你庞大规模的供应链网络一下子都给承接下来。
假设中国的中台也在往外转的话,也能往外转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任何国家都只能承接一个片段,它的效率一定是相对比较低的,成本也会上升。这是一个方面。
再一个方面,我们姑且假设中国的中台也能转出去,如果能转出去的话,意味着中国内部就会出现大规模的失业,以及企业大规模破产。
大规模失业跟破产带来另外一个效应是什么?
就是中国的要素价格会急速暴跌,不管是土地、资本。而相应的转入地,因为规模很小,中国这边转出去一点,他们就有可能吃撑了,相应地它的要素价格就会暴涨。
这边暴跌那边暴涨,现在很多人往外转是因为外面的成本优势。这边暴跌,那边暴涨,成本优势一下就逆转过来了。
这种一逆转当然一定程度上就会抑制它转移的过程。
而且,这个有现实的一些案例支撑。
比如在贸易战打起来之后,很多企业都往越南转移。尤其是电子类的企业,往越南北部河内,往那边转移,原因是他们离珠三角比较近,物流供给从这边采购非常方便。
目前转的仅仅是前台,已经带来了当地要素价格剧烈的变化,在河内周边的工业区地段比较好的地方地价租金已经跟深圳持平,这还仅仅是前台,假设中台过去经济会出现大问题。
这是我刚才说的我判断中台很难出去的原因之一,会导致两边成本倒挂,进一步抑制转移。
再一个,如果这么往外大量转移的话,刚才我们聊到成本会大幅上升,而成本大幅上升相应地消费国是在西方。西方来采购这些东西都会变贵,而西方现在面临几大问题之一就是严重的通胀,高黏性的通胀,如果你的这些东西都在持续变贵的话,通胀这个事很可能就更难抑制。
所有这些东西叠加在一块,都使得中台的转移本身会有一个极限。
三、前台的转移,带来中国经济新增量
反过头来再说中国这边,中国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台出不去,但是前台大量出去的话,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效应?
在我看来有几点,第一中国目前的经济就制造业来说,仅从存量的角度来看,我仍然不认为中国的存量有什么问题,中国的存量仍然非常好。
中国现在主要的问题在于增量严重不足,而增量的不足不是经济的原因,是一系列其他原因所导致的。但问题是存量的活力得靠增量把它拉动起来,你没有增量的话,存量就是植物人状态。
中国的经济存量不错,但是增量不够的话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往海外转移的这些前台实际上在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提供增量。
1. 前台转移是新增量
当然,目前来说转出去的那些前台,所提供的增量远远不足以弥补中国内部亏损掉的增量,远远不足。
但是总比没有强,而且如果转出去再多一点的话,反过头来对于国内的这些存量,对于国内的中台来说终于有了可以呼吸的空间。
在这个意义上,前台往外转移,有一些企业家跟我讨论这个事情,我就会说多多益善,应转尽转。
但要注意,你要想往外转中台的话,你的机会很少,要转就转前台,前台往外转的越多,中国这边仍然留存的中台有呼吸空间才有可能更大一点。
这个意义上我对中国企业的前台大规模的转移出海等等这些事情,我并不悲观,某种意义上我乐见其成。
2. 中台利润减少
前台是跟用户打交道的界面,大家对其有品牌认知,有新闻价值。而中台是2B的,除了行内人对它有认知,它没有新闻价值。也就造成了中国企业普遍外转的“假象”。
于是可以看到有品牌的前台在往外转,但是看不到没有品牌认知的中台没有往外转。
前台不断在往外转,刚才我说到它可能会对中台带来一些新的增量,提供一些新的活力。
但是另外一个效应,有可能各个环节里面利润在比较大的环节是在前台,而中台的利润相对会比较少。
这就会出现另外一个效果,中国这边有可能企业过得非常之苦,非常之艰难。
但是在中台这个意义上世界工厂制造业中心仍然在中国,但同时你又过得非常之艰难,这两个事情有可能是可以并行的。
这也是依照过去的逻辑,觉得很难想象,很难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它是一个很有可能会出现的一个现象。目前我观察到的调研到的一些企业,确实也给了我这样一些例证。
我们刚才一直是站在中国的角度来看前台、中台转还是不转等等。仍然是在政治空间,在它的视野格局下看这个问题。
可是我一开始也谈到了政治空间跟经济空间发生了分离,经济空间是由商人主导运行推动。
四、新一轮“下南洋”大势之下,危机并存
我们视角再切换到商人这个视角来看,这些出海的商人,这一轮“出海”我称之为新一轮的“下南洋”,这一轮的下南洋跟一百年前的下南洋区别巨大。
但是这轮下南洋是中国的企业带着技术、资金等等一系列的东西去下南洋。
而且这个新南洋很可能不仅仅是在东南亚,有可能基于它的行业,基于各自比较优势的不同,可能分布在几个方向,比如东南亚、拉美、新东欧,我笼统地称之为“新南洋”。
1. 利润回流,或许可以解决老龄化问题
这些新南洋的商人他们把前台转出去,相应地刚才聊到,有可能利润相对大一点的环节,意味着在随着这种大量的转移。
我经常拿它做的一个类比是,在1985年广场协议之后,很多人说日元升值,于是日本就有了失去的10年、20年,日本从单纯的生产国同时发展为一个消费国。
如果你只生产不消费的话,你的进出的顺差会过大,导致一系列的贸易不均衡,这种贸易不均衡一定会引发很多的地缘冲突。
如果从生产国同时也发展为消费国的话,可以把过大的顺差以某种方式对冲掉,这种国际地缘冲突也有可能被逐渐对冲下来。
再一个方面,日元大幅升值意味着在海外投资变便宜,所以很多人在海外大量的投资,形成影子日本。
前两天看一个数据,日本在海外的资产总额是18万亿美元,把这俩一抵消后,日本仍持有的净资产是4万亿美元,形成一个巨大规模的影子日本。
这个影子日本各种利润的回流等等,使得今天的日本的老龄化问题仍然很严重,但是它回旋余地大很多。
这个过程中是否有可能出现一个海外影子中国,从而在未来,刚才稻葵教授也提到了老龄化的问题,如果那样很大规模的影子中国能出现的话,对于未来很大的转换余地也会大很多。
2. 掌握话语权,是保护自己的关键
在新南洋的中国人他们可能有大量资产大量财富在海外在新南洋,我们回顾历史会知道,如果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话,你就是行走的肥肉。
对于这些新南洋的商人来说,需要所在国怎样的一种政策?怎样的一种法律是对他们而言比较友好的?
比较利于他们财产安全的,他们是否能推动这种政治进程把刚才所说的比较好的法律政策等等把它给推动出来。
我经常打一个类比,我说如果能推动这种政治进程的话,就有机会成为新南洋的犹太人。
刚才我所说这样一种政治自觉,这样一种你跟当地经济社会之间形成有机关联,从而能够进行政治进程中进行交易。
这些东西要想浮现的话,有可能不仅仅是一些商学方面的知识、经济学方面的知识。
还需要更多的政治学、法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等一系列的知识,相应地对于今天的中国企业家中国商人的出海来说,这也是未来很重要的一系列的知识储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笔记侠(ID:Notesman),嘉宾:施展(上海外国语大学全球文明史研究所教授),责编: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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