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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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本生活流的小说,《红楼梦》最擅长的事,就是运用侯孝贤式的长镜头,画出有钱人空虚无聊的日常。比如有个极美的画面,发生在菊花诗社的螃蟹宴后:
黛玉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洑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
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
是不是很想成为这幅画中的一员?天真了。普通的打工人在这里:
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大观园是少爷小姐们的诗意栖居,也是底层打工人们的摸鱼圣地。
我见过最牛的摸鱼理由,来自怡红院的大丫鬟,公认优秀员工的麝月姑娘。
袭人请假回家看望母亲,宝玉晚间近身使唤的丫头变成了晴雯和麝月。三更时分,宝玉睡迷糊中想喝水,忘了换班这事,还叫袭人的名字。晴雯听到叫声,发现麝月没搭理,吐槽说: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
麝月翻身打个哈欠: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
今天的外卖小哥是困在系统里的,昔年的摸鱼达人是混在系统里的。
摸鱼技巧:慢递,翘班,空城计
某天清晓,宝钗与湘云春困醒来,满院轻寒微雨。湘云犯了桃花癣,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偏巧宝钗的硝都给了宝琴,倒记得林黛玉配了不少,便让贴身丫鬟莺儿去取些来。这时,小丫头蕊官跳出来对莺儿说:我和你一起去,顺便瞧瞧我闺密藕官。
取一样小玩意,就出两个人力,蘅芜院的工作量不饱和得很。
在取东西的路上,莺儿蕊官两个小姑娘在路上说说笑笑玩赏风景,见柳树抽了新条,莺儿便起兴要编个花篮送给林姑娘,蕊官连声我我也要我也要,莺儿看上去很惯着这个小妹妹,答应在回家路上再编一个送她。
到了潇湘馆,送了礼拿了硝,黛玉便让莺儿告诉宝钗,自己回头去一起吃饭,莺儿应了,叫蕊官一起回时,见蕊官和藕官聊得难舍难分,便提议藕官一道去。黛玉的大丫鬟紫鹃(藕官的直接上司)也会做顺手人情,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说: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派一个人专业送餐具,潇湘馆的工作量也不饱和得很。
至于怡红院里的小丫鬟工作量,从这段故事里也可见一斑:
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小红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小红不配做在屋子里倒茶的事儿,管茶炉子的小丫头还能排班,最多管管浇花喂鸟,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翘班,到处闲逛,晴雯都挑不出错。
只不过,在明面的工作量以外,类似帮绮大姐姐描花样子,帮花大姐姐拿箱子,给林姑娘送茶叶之类的杂活,可能还有不少,但没关系,这些活都可以逃掉,只要你跑得够快,事儿就是别人的。
还记得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画风?吃饱喝足的刘姥姥跟着丫鬟们逛园子,突然内急,一个婆子给她指了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刘姥姥蹲坑出来,毫不意外地迷了路,寻寻觅觅闯进了怡红院,进了门,又是撞到板壁,又是对着镜子笑认亲家母,又误打误撞开了机关进了卧房,扎手舞脚倒在床上,沉沉睡去,鼾声雷动,酒屁臭气满屋。
动静很大,毫无后果。
怡红院的小丫头们全偷跑出去玩了,唯一的目击者袭人,是个厚道不多事的,安安稳稳把老人家叫醒请出,自己默默收拾了屋子。若是被其他人发现,虽说不至于向王家亲戚问罪,但难保不悄悄八卦出去,滋生什么话柄。
大观园的自由,只是个例外
一个雨夜,蘅芜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灯,到潇湘馆送了一大包燕窝,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都是宝钗给黛玉补身体的私意。
黛玉很开心,道谢、叙寒温、让茶一键三连。婆子也开心,说不吃茶了,还有事呢。黛玉秒懂啥意思,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
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在这一段故事旁边,曾有一段经典的脂评:
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间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
很明显,大观园夜半的赌局,是一群上小夜班大夜班的人打发时间的方法。从人性的角度看,似乎无可厚非,就像那些摸鱼的小丫鬟一样,老婆子们也需要一点生活乐趣。但从管理的角度看,这又是纯纯的不安定因素,就像老太太说的:
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
贾母大发脾气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贾宝玉受了“莫须有”的惊吓,而是她突然发现,大观园成为法外之地,管理的颗粒度不够细了。
我们常常因为贾母在晚辈们面前的画风,或者电视剧版的慈爱老太太形象,而忘记了她一直都是个严格的规则维护者,在她的治下,贾府本来是个纲纪严明、尊卑有序的画风。
这种画风,作者早就透过初入府的黛玉之眼,给大家展示得明明白白。黛玉正是因为注意到贾母屋里的人“一个个敛声屏气”,才觉得说说笑笑走进门的王熙凤“如此放诞无礼”;在贾母的饭桌上,规矩也一丝不乱,黛玉上了饭桌,就观察到旁边有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而李纨凤姐作为孙媳妇,完全没有座位,只能立于案边布让;而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吃完饭,丫鬟捧上漱口茶,黛玉接了茶,另一个人又捧过漱盂——正是这个信号提醒了机智的黛玉,刚捧上的茶千万不能吃,是漱口的。
可是,换个角度想,正是一种“一个人只负责一件事”的细密分工,给所有人提供了摸鱼儿的空间。晴雯为什么会因为宝钗大晚上跑到怡红院聊天发脾气?突然被安排加夜班的感觉你懂的。
闲暇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资源。什么是奢侈?不是花半年的工资买一只香奈儿包包去挤地铁上班,而是愿意放弃一年的潜在收入去Gap,把时间安排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牺牲更小一点,放弃高薪机会,换一个准点上下班还能摸鱼的低薪岗位。
日常生活的价值
在现代职场,摸鱼往往被认为是有违职业道德。但是,从生命科学的角度看,适当的摸鱼是一种自我调节,因为大多数人的专注力只能维持30到90分钟,到了极限以后,大脑会堆积废料,注意力会丧失,必须清除缓存。从社会科学的角度看,人不能总是困在系统里。
社会学家项飙在一次演讲中,就曾经把上班摸鱼现象解释为:在系统里的一种算计。
这里的系统,可不是网文世界里的宿主外挂。它的定义来头很大:社会学泰斗哈贝马斯。
哈老师把我们生存的社会划分为两个类别:生活世界(life world)和系统(system)。生活世界容易理解,就是我们通过自然语言沟通交流形成的场子,比如家庭、同学朋友圈、兴趣社团之类。系统,则是制度化的产物,包括工作、商业、市场力量、行政体系等。
在这两个定义的基础上,哈老师创造了一个让人热泪盈眶的概念:生活世界的殖民化(colonization of the life world)——社会的发展,让系统一点点侵蚀生活世界,打碎了原有的关系网络,把人异化为系统里的工具人。人们在生活世界里的自然交往,也异化为系统里的步步算计。到了算法时代,项飙总结说,算计已经不够用了,人需要在系统里计算——就像外卖骑手拼命来换取积分。
曾几何时,“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新闻曾让全网惊诧。但是,谁又不是困在某个系统里不能自拔呢?在大公司里揣摩如何对齐OKR颗粒度的王大锤,在双十一拼命计算满减的剁手党,天天算步数与卡路里的健身达人,买学区房追名校疯狂报班的鸡娃家长,甚至看似时间自由实则天天为选题和流量薅头发的自媒体人……
前几天,看到一篇爆文,名为《打工人如鲠在喉的一天:早上挤地铁,中午叫外卖,晚上刷手机》,引发共情无数。
今天的打工人,恐怕要羡慕一下封建社会的小丫鬟。比起困在系统里的快递员,大观园里的“慢递”小姑娘们毫无压力。哪怕知道史湘云急着用蔷薇硝,莺儿蕊官们也不必急匆匆走路。她们能享受路上的嫩柳繁花,心里想着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她们可以翘班,可以偷懒摸鱼,可以呼朋唤友斗草玩花搞事情。她们没有人身自由,生活半径也被极度压缩,但她们也可以拥有让个性绽放的生活世界。
AI时代的新悬念,可能就是:你能借助神秘力量找回自然状态的生活世界,还是被神秘力量连最后的计算能力都剥夺掉。想想就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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