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ID:entguiquan),作者:阿谁,编辑:三替,头图来源:豆瓣电影
如果“地球”剧组没有围绕毕赣而转,《地球最后的夜晚》可能就不会面世。
一个最初连对讲机和监视器都不会使用的青年导演,在整个剧组的配合下,完成了一部极具个人风格的实验作品。除了他的天分或幸运,或许还应该感慨,这个行业对才华的极度爱护与追捧。
追捧他的还有资本。因为饱受争议的营销方式,《地球最后的夜晚》只用一天就创下国内文艺片票房纪录,而随后迎来的口碑与票房的断崖式下跌,被观众气愤评价:“这不是电影界的权健吗!”
导演毕赣因此“出圈”。原本只是在行业、媒体和一小部分目标观众口中流传的名字,如今需要在更大范围内接受检阅。当镜头拉远,世界变大,毕赣看起来成了任人评说的一颗孤星。在这个更大众化的舆论场中,这部电影获得2.6分的猫眼评分,豆瓣点赞最多的短评如此界定毕赣的标志性风格:“如果通过镜头长短可以成为衡量一个导演能否载入史册的标准,我们家门口的监控录像可以拿奥斯卡了。”
但毕赣看起来不为所动。他回到贵州凯里老家,照顾刚出生的第二个孩子,对风波保持缄默。这种表现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艺术家,抽身于世外,只在乎己心。
▲当地时间2018年5月16日,法国戛纳,毕赣亮相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
但人们更期待,他用一部新作来证明自己的艺术家身份,证明自己真正的拍电影的能力,而不是重复过去两部作品中的生命经验与情绪感受。就像电影学者戴锦华说的:“第三部将考验他去处理不一样的生活或不一样的空间的能力。”
毕赣并不认为营销“一吻跨年”属于欺诈,在他看来,《地球最后的夜晚》确实是“一个比较通俗的爱情故事”。
平心而论,它确实有“通俗”的要素:爱情、凶杀,以及一个散发着危险魅力的蛇蝎美人。但相比“通俗”,它更“毕赣”:前70分钟的2D部分,男主角罗纮武在回忆与现实里随意出入,跳脱如一只永远猜不到会从哪个洞里钻出的地鼠;后70分钟的3D部分,他带领所有观众进入电影,也进入他的梦中,直到影片结束还没有醒来。
有趣的是,这本可以成为一部更通俗的电影。在记者看到的电影剧本中,前半部分虽然同样在现实与记忆间穿插闪回,但逻辑清晰、线索得宜,信息交代远比电影更明确。
导演毕赣似乎也试图这样处理过。戛纳场刊评委Muyan在看完戛纳放映版后向毕赣建议,2D部分应该“再碎一点,即使略显匆忙”。
“第二部分是关于空间的,因为拍摄方式导致是一个线性的完整整体;第一部分则是关于时间的,有12年的跨度、回忆等等,作为和第二部分的对照,后者整体感越强,前者就更需要断裂和碎片化处理。”他回忆了当时对毕赣的建议。
▲当地时间2018年5月16日,法国戛纳,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地球最后的夜晚》
另一位知情人士的建议与Muyan相反:在看过戛纳版后,他提议毕赣考虑一下观众接受度,并为他找了专业公司,对3D部分给出评测与修改建议。
坚持自我表达还是向大众审美妥协,至少在当时,毕赣没有表现出对两种截然不同建议的接纳或感谢。但在如今上映的140分钟版本中,可以看到他为3D部分进行了技术优化,同时把前70分钟更集中在男女主角身上——但不管Muyan还是前述知情人士的观感都是,“剪得更碎了”。
Muyan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建议起了作用,“他不需要听我的意见,以他这样两段式的设计,肯定很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断地调整、不断地再剪,一来是希望找到最满意的结果,二是通过剪辑找到最大的平衡和公约数。”
这种表述里暗含着人们对毕赣的判断,或者说,是行业对毕赣的判断:作为公认的天才型选手,毕赣是一个成型的、自觉的、聪明过人且坚定过人的导演,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管在电影里或采访里,毕赣通常都在加固这个印象。在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策划、中国电影资料馆研究员李迅对谈时,聊到男女主角那段突如其来的吻戏,毕赣颇为傲娇:“好多人觉得是不是剧作上有问题,我们都会笑一笑。”
虽然非科班出身,但毕赣的表述颇为学院,他把看电影描述为“阅读电影”,一定意义上,体现了对阅读者的要求:”你应该问一下自己,为什么两个人刚刚开始认识、谈恋爱,很快就接吻了?”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海报
有趣的是,在《界面》的采访中,同一个问题上毕赣流露了天才的进步轨迹:一开始在剪辑中他确实更重逻辑,但剪辑师秦亚楠反复提示:“他们的关系非要那么明确吗?”
“要不然你要怎样?”毕赣反问。
在原本的设计中,电影开头是汤唯饰演的万绮雯在歌厅唱歌,那场戏完整地拍了三天,本将用来展现两人间的性吸引力。“正常的黑色电影。”毕赣评价。
但在成片里,如果没有提示,或许很少人会注意开头汤唯伸手握住话筒一闪而过。那是因为秦亚楠给出了另外一个逻辑:“在剪辑上,只有两人突然接吻了,看电影的人才会觉得,他们为什么突然接吻?而不是‘她有魅力、她在唱歌、她一步步在利用他’。那些都不需要有。”
毕赣因此被说服。“后来我一直遵从这个逻辑。”
毕赣的第一部电影《路边野餐》制作成本仅20万元,主创基本来自亲友团,领衔主演是他的小姑父陈永忠,一台5D Mark III完成了42分钟的长镜头。
当时26岁的毕赣因此获得了天才的美誉,赢得不胜计数的奖项,拿到电影工业的入场券,得到了第二部长片的巨大预算——但同时,这可能意味着,在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这个未满29岁的年轻人,将会发现自己有更多课要补。
这往往也是他作为导演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
制片人单佐龙在影片上映前曾发表一篇8000字长文《地球的至暗时刻》,可以看到毕赣在其中的挫败。他一开始连监视器和对讲机都不会用,却需要决定全组的方向,曾经借着酒劲哭出声来:“你们都看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天才,我现在连一部电影都拍不完。”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拍摄现场
电影最初启动时顺风顺水,资本、演员、主创一路绿灯。问题在于开机之后,“毫无工业经验的导演和制片”当场被击倒:美术场景没有达到毕赣的要求,剧组开机第一天就停机,新的美指援驰救场,但还是直到25天后才复工。一天几十万元的直接经济损失,一定意义上,是他们为“工业经验”付出的高昂的补课费。
但毕赣还是被偏爱。单佐龙不光找资金,安抚每天被晾着的演员和经纪人,还要安慰压力之下的导演。演员们固然对前期的无所事事不满意,但在合约到期离组后,仍然想尽办法挤出档期回来配合导演一次又一次的补拍。资方制片人来凯里了解情况,第一句话是“毕赣有没有受委屈”。而在剧组没有再补拍长镜头的预算的情况下,韩寒、黄晓明、张歆艺、袁弘等纷纷解囊。
前述知情人士回忆,在《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拍摄中,他最感慨的是剧组主创对导演的无条件配合。“很多剧组里,主创都是很有话语权的。导演提一个要求,主创要是说做不到,导演只能自己想办法调整。”
在这个剧组,导演只负责下需求,其他人只负责完成,哪怕下需求的方式,是让美术指导看夏加尔的画理解他要的感觉,与声音指导讨论“星星是什么声音”。
▲电影海报及法国画家夏加尔作品《散步》
外人看来,有时候他们的沟通是一种玄学。最典型的例子,开头黄觉与齐溪那场事后戏的场景,毕赣对美术指导的要求是“像酒店又不是酒店”。“刘强就说,好。最后做出来,导演还很满意,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
在单佐龙的文章里,在请张艾嘉回剧组拍摄长镜头时,这位原本因为欣赏《路边野餐》而主动加入的前辈“教训”了毕赣:她把整个9月都挪出来给了剧组却被浪费。“地球不是永远围绕你们转的。”
那次她还是给了他们10月的4天时间——结果,毕赣勉强完成了一条长镜头,却远算不上满意。在之后的金马奖上,张艾嘉主动找了毕赣,告诉他自己1月有时间。当时已经打算妥协的毕赣说:“张姐,不然我把剧本改改,你也不要那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了。”
单佐龙回忆,张艾嘉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毕赣:“怎么连你也开始不坚定了?”
▲《地球最后的夜晚》张艾嘉剧照
如今出现在成片中的长镜头,正是来自这句话的推动。一定意义上,这部电影得以完成并上映,正是因为这个《地球》是围绕着毕赣转的。
在《地球的至暗时刻》里,单佐龙回顾了一路上的惊心动魄后感慨:“故事写到这里,看似所有的至暗时刻都被我们一一破解。”
判断似乎下得太早。上映第二天,电影的票房与口碑遭遇断崖式下跌。作为一部文艺片,《地球最后的夜晚》以“一吻跨年”的营销方式,吸引了大量原本并非目标用户的人群进入影院。这使它的成绩前所未见:首日票房高达2.4亿,相当于好莱坞大片《海王》和《大黄蜂》的首日之和。但次日,这个数字掉到1039万,第三天171万。
同步下跌的是影片和导演的口碑。2018年1月把这部电影评为“年度期待”的法国《电影手册》,一年后给出的观后感是,“无法想象会存在比这一部更做作、更无聊和更令人发昏的电影”,冥冥中与那76%给出最低评分、把电影最终得分压在2.6的猫眼用户心意共通。只是后者更多一份委屈——用豆瓣点赞第二的短评表述:“老百姓真的苦,自己掏钱买票看电影,看睡着了还要被文艺青年骑在头上骂说:这种梦不是你们抖音用户看的。”
类似2018年夏天著名的《爱情公寓》事件,舆论再兴,风波再大,《地球》剧组也仿佛凭空消失,微博不再更新,无论导演、制片人还是资方无一回应,在大众观感里坐实了“一锤子买卖style”。甚至一位行业人士分析称,“不出来说话是对的,人生赢家就应该闷声发大财。”
看过《路边野餐》后,戴锦华很欣赏导演毕赣。但她也意识到这位青年导演可能面临“捧杀”:“争着给他授奖,过度评价,而且是狂热的高度评价。”
如今追捧毕赣的何止舆论,更有实实在在的资本,这无可避免地影响着创作者的心态。他拍摄时的焦虑,一部分也来源于此:“我会挺惭愧,毕竟我花了别人的钱。会开始考虑下次拍电影的时候,(遵循)那个(能赚钱的)界线是不是应该更安全。对于这个界线我还在摸索当中。”毕赣曾对许知远说。
与之相呼应的,如今更直接的“一吻跨年”的营销方式,毕赣曾表示过肯定:“我的宣发同事不偷不抢不下跪,靠自己的能力,靠自己的知识做一件事情,我没有觉得他们有任何过错,我非常尊重他们。”
在戴锦华看来,这是“一个成功的营销,但也是一个不恰当的营销”,这种因营销而完成的“出圈”是一种快速透支,“不仅透支毕赣自《路边野餐》积累的知名度,而且透支人们对艺术电影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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