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编辑:王婧祎,文中插画:陈禹,视觉:aube,原文标题:《自由、理智与情感:当女人选择卖掉她的铂金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编辑:王婧祎,文中插画:陈禹,视觉:aube,原文标题:《自由、理智与情感:当女人选择卖掉她的铂金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年来,国内二手奢侈品行业悄然兴旺,我们访谈了若干二奢从业者,希望了解市场上被释放的大批奢侈品从何而来,以及,透过这些美丽又昂贵的东西从被渴望到被忘却的故事,来观察那些正在出售它们的职业女性。上世纪90年代,日本曾由第一奢侈品大国转为第一二手奢侈品大国,在不少业内人士眼中,中国也出现了类似的苗头。
处理旧包,就像割舍一段记忆和关系,黄金也有重量,负重太久,总有拿不动的时候。
想卖包的人太多了
冬日,北京长楹天街的架空走廊,临时围起了一座玻璃房,像水果集市一样展示着总价超过五千万的数百个名牌二手包。从早上10点商场开业起,玻璃房外就排起了长队,每人在进入前需要先领取一次性手套。不过,令路人纷纷侧目的是对面的一条更长的队伍,女人们拎着行李箱或大的蛇皮袋,里面都是她们想来卖掉的包。
一个穿貂的浓妆小个子女生放倒箱子,把用到褪色的数个香奈儿摆了一桌。“你这是有钱的比较早啊”,老孟摸着包像往常一样拉起家常。他是一名二奢公司老板,也是中检认证的奢侈品鉴定师,见过超过一万只香奈儿,只要看一眼包,判断它是哪一年产的,就能知道眼前的人财富的爬升点。“一只三四万,加起来几十万,那时候在北京能买个房了。”但这些旧包最后一共只卖了四万二。
买包那一刻是温情的,行业的回收估价是冰冷的。一个70后带来了一整箱LV,说起手里一只LV,是她在北京奥运会前后买的。“我人生第一个LV啊”,当年sales力荐,说这是最新款,她当场花6000买下,现在只能卖2000。年轻时候她迷恋LV,现在终于厌弃,说以后想买Celine。老孟笑了,那这比LV还不保值。
想保值买什么?买香奈儿。他笑眯眯地给了每个来客一点保值建议。
我之所以联系老孟,是在抖音上刷到了他发的回收纪录视频。在老孟的镜头里,富人家庭像堆放杂物一样胡乱堆砌着价值不菲的名包,随后,老孟用手一拈,就像回收旧纸皮一样,飞速报出数字、痛快打款。因为价格公开透明,每天,都有超过四十箱的包离开原来的主人,抵达他位于天津的办公室。
近年来,在大众因疫情无法出国购物,以及直播带货助推等诸多原因下,二奢产业悄然风靡。一些艺人开始在直播间卖二手名牌包,销量斐然,胡兵曾创下开播仅10分钟就登上抖音带货榜第一名的记录,一场销售额破千万。我想了解,这个存在已久的行业突然爆火的原因。
在长楹天街现场,我目睹了形形色色的包被放弃的理由。不少崭新的包只是冲动购物的结果。有顾客在国外购物时,跟另一个中国顾客看上同一款包,为了较劲而买下来,买下的那刻很爽,回来就没再用过。
有的包只是为了“买”,而不是“用”。一个戴着扎眼的香奈儿logo的毛帽子、穿着香奈儿全黑套装、背一个香奈儿黑包的中年女人在桌前坐下,掏出数个黑色的盒子。周围的目光聚集过来,像现场拆礼物一样,老孟依次解开盒子上的山茶花丝带、拆开垫纸,取出这些还散发着新品特有光泽的黑包,包上装饰着硕大的白珍珠。其中一个包,老孟在原价基础上减了两千就收了。
老孟说,她每次来,都卖全新的香奈儿。“她太爱买了,很多北京的顾客工作压力都很大,都是女强人、女总裁,她们就觉得,到香奈儿我就一通买,就开心,她知道赔钱,赔钱也买。她们通过消费去解压,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尝试理解下这个感觉。”我回答。
据一些业内观察,从去年开始,大量有钱人开始出清自己的闲置,使得二手市场的供给突然增多。在老孟看来,大部分富人卖包,并不是缺钱用,只是因为家里快放不下了,毕竟存放包的房子的空间价格比包更贵。
“他们极少是因为资金问题来卖包的,我一个月要收几千家,连5家这样情况的都没有。”在实现财富自由的人的资产配置里面,包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只是,他们眼下也需要维持资产的保值,“收一家货十几二十万,能解决什么事?卖点什么都比卖包钱多。”破产富豪他也见过,那是连房子、车、表也卖了。他也接触过生重病的人,她的爱马仕包是刚从专柜拿出来就卖给他了,她说,以后也用不上了。
现场,不少包被鉴定出是假的,其中不少是来自闺蜜、男友的礼物。得知是假包的那一刻,有人当场就哭出来。老孟曾经见到过有人带来二三十个包,全是假的。至于个中故事,他往往也不会过问,“有时我也会给顾客台阶下,我会故意说是不是代购弄的?为了便宜而不小心买到假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人心里知道这可能是假的。卖假包的人早把你心理分析得透透的,这个东西专柜一万三,卖你一万,事实上全球哪LV都不打折,但架不住你就信。”
几乎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奢侈品钱包卖了,但它也是一种严重折价的商品,原价几千买来的出手只能卖几百。老孟通常把这样的货卖到国外,“中国人现在不怎么用现金了。”
这次在展会上,他三五百块钱收走不少堪称破旧的名牌包,“那都是70后的东西,如果在八年前卖,也是能卖两三千的,但就是不舍得,到明年,连三百都没有了。”如果不是绝版的中古包,普通的名牌包会随着时间而变脆、褪色,不断跌价。老孟会如实告知她们,明年再卖,更不值钱。
买包录
对有些职场新人来说,对奢侈品包的渴望可能是一座需要被翻越的山。有个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刚进时尚杂志时,首先注意到的是每个人桌子上都放着的名牌包,这一幕给了她不小的冲击。杂志楼下就是北京的SKP商场,写不出稿子的中午她时常去闲逛,半年后,她攒好钱去楼下拎回来一个Celine。这一瞬间的举动缠绕了她多年,为什么要这样花掉这2万块?
我也曾分期12个月来买一个奢侈品包,后来,我在意大利作家毛拉·甘奇塔诺的《服美役》里看到这段话,感到刺痛,“女性的工资低于男性,花销却更大,这样一来,她们几乎将赚来的钱都扔回了市场……几乎所有的广告都是针对女性的……女性一方面仍被认为是弱者,是低等的,受到轻视;另一方面又是雇佣劳动、无偿家务劳动、再生产和消费领域的巨大资源。”这本书写到广告与新自由主义体系的虚伪,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知道,买包的人内心有更复杂的渴求。
在访谈中,我看到了女性各式各样的买包原因:辛苦工作后、签单后、出差转机期间,但不论寻常或富有,不少人都提到一个词,情绪价值。
“这个年头,能给你确定的情绪价值的东西并不多,谈一场恋爱,可能会让你心慌,买个包我会持续高兴很久,尤其是对一个工作非常多、压力很大的女性来说。”二手奢侈品平台红布林的创始人兼CEO徐薇笑着对我说,她是许多奢侈品牌的VIC。VIC的全称是Very Important Client,是一种用来区分VIP的头衔,有比VIP更高的消费门槛,可以理解为“超级贵宾”。
那么,男性如何看待奢侈品呢?我曾采访过一位专门研究汽车文化的学者,她在调研中发现,中国的男性有着超乎其他国家的对奢侈品腕表和豪华车的追求欲,但他们很少会为买了一台宝马和奔驰有罪恶感,他们甚至会说,我买这个车是为了我的家人(普通的车不能接送家人?),或者为了方便谈下客户。他们从来不承认这也是情绪价值。
不过,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职场人而言,奢侈品都是他们对自己辛勤工作的一种奖励。不少人会在攒到第一笔小钱后,去买人生第一个奢侈品包,然后,在升职加薪以后,买下第二个。
其中的悖论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朋友曾在4A广告公司做项目小组长,熬夜频繁,作为项目管理者,她常常要在一天内交付好几个项目,一度失去私人生活。而网购,成了她仅有能感受到的放风。每次付完钱,她马上感觉自己需要更努力地赚钱,包成为驴脑袋前的胡萝卜。当你年轻,能够赚很多,并相信日后会赚更多的时候,你可能就会想去买个包,这是个自然反应。
我联系上麦小姐,是因为看到她正在闲鱼上出售几十个二手包。她今年41岁,是一个单亲妈妈,在昆明开一家承接政府与企业活动的公司。我们打电话时是夜里11点,她还在活动现场做搭建。
麦小姐是在28岁遇到她的第一个奢侈品包的,那是街边橱窗里的一个Gucci钱夹,“那时年轻,看到上面有一个小爱心,又是玫红的,觉得真是写着我的名字”。当时,她刚成为一个4S店的市场经理,月薪不到一万,钱包的价格是她工资的五分之一。
她从云南山区的一个县城考到昆明的大学,融入这个大城市之后,也有了努力的目标。“更好的意义是什么?就是我除了精神层面以外,应该用越来越好的东西。我不觉得这是虚荣,有欲望才会有动力,那句歌词怎么说的,‘欲望是坚强背后的一道光’。”
29岁,她辞职离开稳定的单位,开始创业,赚到了钱,也开始了自己的买包之旅。她看到一句话,如果女人一生中只能拥有一个名牌包,那么一定是Chanel 2.55。她把这句话写到了微博愿望清单里。
昆明当时没有香奈儿的专柜,三四年里,她每次去外地出差,都会去专柜看看,但都没货。直到2017年去北京,逛到王府井,一个销售突然从仓库里面拿了一个羊皮的2.55。销售说,这只包本来被人定了,那个人在国外回不来。她看了一下,上面还贴着别人的名字和电话,她立马就说我要。那时她已经创业2年,年收入涨到近30万。
“我也不完全是为了要证明自己,因为当时我赚钱能力很好,市场也很好。”那时,她经常在签了合同以后,或者年终拿到一笔钱,就去下单。旅游每到一个国家,她也会买一只包,不一定是奢侈品,也买手工包。她尤其喜欢买色彩艳丽的包——虽然这些颜色后来在二手市场都比黑色保值性差很多。
她最常背LV去见客户,它一定程度起到了社交货币的作用,“我们小地方暴发户会比较多”。她有一个做生意的老乡,谈客户时开了一辆斯柯达,客户出来看到斯柯达,头也不回就走掉了,后来他就换了宝马。老乡用这个例子劝她换台好车,但她没理会,她的武器是包,不是汽车。
不同的包为麦小姐装扮了不同的社会角色,见比较高端的客户,她会背香奈儿,“让人家觉得你是一个有审美的人,才敢把活动交给你。”这一度能拉近和客户的距离。有个甲方的高管很爱买包,有一次,这个高管突然对她说,以后不要让你们公司的A姑娘来做方案了,你来跟我谈。麦小姐问为什么,她说,看A姑娘背的包,都觉得她做不好。A姑娘对包没有任何追求,但其实最后做执行、写方案和报价单的都是A。
对于陌生的客户,她就会背蔻驰,或者更便宜的牌子,这样“他们就不容易朝死里跟你砍价。”
麦小姐并不喜欢昆明,她喜欢快节奏的生活,但这里的客户太悠哉了。她一直是个不安分的人,毕业时,电力系统分配了她四次,她都没去。她一度向往去北京,想进时尚杂志,大学第一志愿报的是北京广播学院的广播电视新闻,差了8分。
“从小我就相信,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大于一切,我努力了,回报我是看得到的,总好过我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这种信念一部分是家庭带来的——上初中,她的爸妈就离婚了,她的妈妈,一位善良坚忍的云南县城教师,没要抚养费,独自将女儿养大。大学有摄影课,老师总说,摄影这个活不是女生干的,她不信,也去扛摄像机。
她谈过富二代男朋友,对方的妈妈通过旁人来游说,希望她以后在家相夫教子,她不同意,这段感情慢慢就黄了。怀孕是意外,也是她自己的决定,当时的男友执意想做丁克,而她喜欢孩子,没有花太多时间犹豫,两人和平分手。
把怀孕的消息告诉母亲之前,她踌躇了很久,因为母亲有心脏病。她劝母亲先把心脏病、高血压的药吃好,母亲不吃,让她直说。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平静的反应,母亲只说,你自己做决定,并叮嘱了一句,以后不要喝薏仁水了。
生了孩子后,她很少再有时间买包,随后,疫情到来,三年里,公司的活儿大量取消,款收不回来,却还是要持续垫款做活动,公司的资金链多次陷入焦灼,她开始考虑卖包换点钱。
环境变化后,她的心境也变了,“以前我也觉得女人就是要干一番事业,但是现实看得多了,我也动摇了。包包以前真的对我来说是激励,一种象征性的东西,觉得我的努力是会得到回报的,现在我看开了。”
新的自由,是放弃带来的——“人家说断舍离,其实断舍离的不一定是物质,也可能是一段关系,旧的关系你丢掉,整个人能轻松点。”她的五六十个包里,有三分之一都拿出来卖了。
去年,58岁的吴美君决定把她的奢侈品全卖掉。当时,她刚从一家外企的总经理岗位上被裁掉,在家整理很久不穿的衣服,一下清点出价值50万的衣服、包包、钻戒,她想,卖掉还可以换点钱。
到35岁之前,她都没有好好逛过奢侈品店。1987年,她大学毕业,到29岁时就升任中国台湾某企业总经理,之后一直在不同的外企做高管,拿很多的薪水。她爱美,但她不爱消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社会的主旋律是爱拼才会赢,赚了薪水是一定要存起来等着买房子,街上走过满身都是香奈儿的人,人们会有偏见,觉得那一定是贵妇。那时候我们觉得,拿工作所得去买奢侈品包包,不是年轻女孩该做的事。”
一直到2006年,她进入Timberland做中国台湾区总经理,有一天,在下属陪同着巡店的过程中,她忽然一个闪念,走进了香奈儿店,买下了一个香奈儿黑色漆皮包。
当时,她正要进入职业生涯的一段高光时期,公司给了她极大的发展舞台,开拓4个市场,她开始在出差期间买包。在中国香港机场转机看到香奈儿钻戒,试戴的时候她就想,自己这么辛苦,实在值得一个这么棒的礼物。在新加坡出差,她就进最大的香奈儿店,有喜欢的,当场买下。那时,她背香奈儿包包,穿香奈儿外套,配轻盈的牛仔裤和帆布鞋,在美国、欧洲开会,在老板的私人飞机上拍照,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在乎的。
那些年,同样也是全球经济繁荣、开放的时期,“那时公司业绩很好,年终奖金、升职加薪的幅度都很高,比较有安全感,觉得我肯定不可能明天就失业。”买了包,她喜欢借给团队的人背,这种快乐激励着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在摸来摸去,他们就觉得,我在那个职位上做得这么游刃有余,还可以背名牌包包,那他们通过努力也可以。”
2014年,吴美君调来大陆工作,之后,她一个包也没买了,一是发现在上海很容易买到高仿,另一方面,她对奢侈品的新鲜感也过了。来大陆八年后,工作不太顺利,她决定卖掉奢侈品换点现金,“反正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再用它们了。”
全职做博主后,她在小红书上讲过一句话,劝所有的女生都不要去买奢侈品,“说实话我觉得,女生把钱存下来,最好的方式还是买房子,不动产。我台北跟上海各一栋房子,这给我很大的底气。要买在对的地段,它不会贬值。”
不过,底下有几千则留言都对此提出了反驳,认为她能这样轻松,是因为她已经拥有过了。
包包里的金字塔
过去十年里,中国人展现的惊人购买力一度占据话题的中心,自2018年起,中国人的奢侈品消费就占到了全球奢侈品消费总额的三分之一。疫情期间,全球奢侈品消费暴跌,只有中国市场相对稳健。到2023年,在全球政治经济环境的不确定性下,中国奢侈品行业仍有轻微的正向增长。
只不过,这些增长中,有不少值得玩味的变化。过去一年,我频繁在消费市场里听到“香奈儿现象”,有人戏称,这个品牌是要“甩开中产一度狂奔”。网上有人说,上海白领喜欢背Celine,彰显格调,到东北街上看到的都是香奈儿爆款。但到现在,一个二手商业内的共识是,“有钱没钱都喜欢香奈儿。”
另一个吸引了瞩目的品牌则是LV,据不完全统计,过去3年,香奈儿涨价了8次,LV涨价了10次。当我们聊到这里,徐薇笑了,她说,近年来,涨价的并不只是这两个品牌,其他的品牌也在涨,只是大众不知道而已,在她看来,在全球奢侈品行业不景气下,涨价是奢侈品集团的一个自救策略。
“奢侈品品牌能做到今天,在一百年前肯定是凭借产品力的,慢慢在产品力取胜以后,第二步,是形成自上而下的影响力,跟身份、社会地位形成绑定关系;再下一步,就是它的价格体系,我要保持自己的价位段,香奈儿往上涨了,爱马仕看到香奈儿涨,我也得涨,我不涨就跟你在一个档位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涨价就会是一个大家之间彼此竞争的游戏。”
那为什么涨完之后用户还是买单呢?“因为没有更多选择,当他们可以买得起LV及以上产品的时候,不会再往下去做比较。”
近一年来,在红布林平台,香奈儿和LV的经典款是最受欢迎的,它们受欢迎的原因各有不同,徐薇认为,前者跟近年来专柜频繁涨价有一定关系,后者则更多地与其品牌认知度广,以及相对比较保值有关。“虽然经济增速放缓,但大家还是在买,只是更多人会选最保值、长期具有流行度的单品了。”
爱马仕也是人们追涨购买的一个典型,作为爱马仕入门款的Evelyne大象灰斜挎包,2024年相比2022年均价增长33%。“这类型的包会在现在的经济情况下成为一个保值品选择。”徐薇说。
不过,个体二手商老孟感觉,如今被关注和疯抢的包也只剩爆款,其他的货变得更难卖了,尤其难卖掉的,是那些昂扬、夸张的颜色。他有一整面墙的红色包,即使价格打了折,一个月也卖不出一个。
二手奢侈品平台只二CEO祝泰倪奇曾表示,他正在减少一些小品牌的回收。大数据显示,一些便宜品牌因为不保值而流通性持续下滑,现在,人们都倾向于选择标准色(通常是黑色)、好流通的强势品牌。而花哨款式都属于扩张消费时期会选择的产品。
在长楹天街开办的为期三天的快闪店,老孟带了约五千万的货来,打了不小的折扣,最后只卖了一千万,大部分的人排队进去后,只是频繁地比价、查价,就走了。麦小姐在闲鱼卖自己的包,发现大部分时候遇到的都是二手贩子,不是真买家,“能卖掉的还是那些流通款。蔻驰、MK那些包都出不了,连Gucci都难出了。”
事实上,相比专柜,二手市场的价格往往更能反应真实的市场行情——老孟抱怨,虽然香奈儿专柜一路涨价,但它的二手价格并没有一路跟涨,相反,价格一直停留在疫情之前,毕竟,会买二手包的人还是普通中产,他们拿不出更多的钱来承担溢价。“这是供需决定的。”
无人问津的包就像卖不出去的房子一样,会随着卖不出去的持续而不断降价,但越降价的奢侈品,越没人敢买。这一年里,最赔钱的包之一,是爱马仕鳄鱼包——洪晃曾在一篇《只知Birkin不知Jane》的文章里写道,“我认识不止一个女人,可以为一个Birkin包去杀人。如果是个鳄鱼Birkin,那是可以开始大屠杀的。”这个故事如今已经调转过来。
2023年初,爱马仕出了一个稀缺尺寸的鳄鱼皮birkin,当时,有非常多二手商争抢囤货,甚至溢价收购,原价四五十万的包,炒作的价格一度过百万。然而,一季度之后,市场情况急转直下,这些包全部都压在二手商手里。到七八月份,她再去询价,这个包在同行交易中已回落到了60万左右。
“这跟最近一年北京、上海的大宗资产的价格变化非常类似。富人会重新对他们的一些核心资产进行梳理,包括卖掉一些房产、贵重的包包,而不是再花钱去买入。那么,等这种资产的价格掉到一定程度,水分其实也去掉了一些,也不会再往下降了,但是有价无市。富人不买了,但中产还够不到它。”徐薇说。
包的世界里,有一个稳定的财富的金字塔,最顶尖的富人几乎不卖包,再往下,是卖包的普通富人,再往下,才是买二手的人,随之财富递减、年纪递减。《2020年中国二手奢侈品市场发展研究报告》显示,76%的二手奢侈品用户为35岁以下。据只二公布的数据,老卖家提供了70%的上架商品,59%的人年收入超过40万人民币。老孟说,有钱人在包上花的只算小钱,他们还会购买奢侈品牌的衣服、领带、丝巾、帽子、马鞍、餐具,甚至垃圾桶和狗窝。
老孟去过很多富人的家收包,海南黄花梨的床、桌子,摆满茅台的酒柜,车库里库里南的车停一排,理查德米勒的表摆了二十多块,各种克拉数的大钻戒。他们不会把包当奢侈品,有的已经用得成色很烂。漂亮的展示柜里,被整齐摆放的基本上只有爱马仕鳄鱼皮,香奈儿都是混乱堆叠着。很多爱马仕年份都挺老,2013年、2014年买的最多。不少富人告诉他,对于奢侈品,他们只是刚有钱的时候才感觉需要。
买包不光是因为喜欢,有的客户上千万一年地在专柜消费,只是为了保持在爱马仕或香奈儿的VIC身份,像北京这样的地区,买家竞争尤其激烈,每半年就要重新更新VIC的名单。
品牌的VIC体系,是一种高度筛选的身份象征,是奢侈品在阶级性上表现到极致的体系,也是奢侈品牌一种抓住客人的手段,成为VIC,会得到专属的贵宾室接待、节日和生日会收到定制的高端礼品,其中包括被邀请至国外看秀、参加品牌的时尚晚宴,与品牌的形象大使共进晚宴。这些场合也为他们提供了扩展人脉、维持身份的机会,不少VIC也成为了网红。
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份,有的人每两个月上新就去买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老孟几乎每个月都会接待一到两个VIC,他收到这些包和鞋时,上面往往还包着膜和包装纸。有客户打趣说,自己不是VIC,是VIP中“P”。
所有的二奢老板都珍视这样的卖家客户,收包时,老孟经常在算好的价格上加几百,他把这当一种情绪价值服务,“你说我收人家十几万的货,给人加三五百,为什么她能那么开心?她不是差这一点,她就是需要情绪价值。比如蔻驰的二手,很多商家都不收的,收这个包我可能赔钱,但我是觉得,这个人能买五个蔻驰,也要花一万块钱,十几年前能实现蔻驰自由的人,也不是一般人,你赔一点钱,交个朋友,以后别人有好包才能卖给你。”
不过,把包卖掉,很多人并不是不买了,换包有喜新厌旧,但隐形的规律永远是“升级”,而升级的终点往往只有香奈儿和爱马仕。有人把爱马仕银扣喜马拉雅鳄鱼皮出给二手商人,这是一款在某些地区要累计消费上千万才有资格排到的包,二手价在上百万。她解释,把它卖掉,是因为自己已经买到钻扣了(二手价200多万)。
什么样的人在买二手包?
这么大量的、不少看起来很过时的二手包,真的能被市场消化掉吗?怀着疑问,我来到徐薇的公司红布林,这是位于北京东北五环顺义的一座科技大楼,同一栋楼里,另一家科技公司正在造车。这是国内最大的二手奢侈品回收公司之一,提供寄卖和回收两种服务,已有数百万件商品从这里循环出去。
每一个寄来的二手包首先抵达红布林的处理中心,这是一个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开阔空间,从收货,到过鉴定,再到上架编辑,有一套标准化流程。再一转,我们就到了库房与直播区,这里就像一个博物馆,密密麻麻陈列着各色的旧包,货架之间则点缀着数十个直播台。
每天中午开始,若干皮肤光滑白皙的年轻女主播在货架之间坐下,客户只要在手机App前点单,平台就会像打车派单一样把包派给一个女主播。说着,公关给我指了一个位置,这里业绩最好的女主播,曾经是央视记者。卖奢侈品不能仅展示商品,她们还需要讲解它古老的艺术文化。
不过,让中国买家对二手包感兴趣的最主要原因,是便宜。只二CEO祝泰倪奇曾表示,中国买家对传统二手时尚行业背后承载的环保、减碳、循环利用、社区互助等主题兴趣不大,更关注的是“性价比”。
根据红布林的统计,经常买二手包的用户主要是30岁左右的女性用户,一二线城市居多,职业分布比较广泛,主持人、律师、教师占比较高。同样,对商家来说,选择收哪些二手包,需要考虑一二线城市的35岁以下人群的喜好。
在老孟收包的现场,一个年轻男学生带来两兜男包,说都是家里收到的礼品,然而最后,他不得不带回家一兜子,因为没有那么多男性在求购二手男包品牌,“用他那些登喜路包的都得60后了,60后不会消费二手奢侈品的。”
《中国二手奢侈品市场发展研究报告2020》提到,我国二手奢侈品市场规模仅占奢侈品行业市场规模的5%。而在发达国家,这一比例达到20%以上。8年前,天津人老孟进入二奢行业,发现当时大众普遍对二手不太接受,也很怕被人知道自己在卖包。“当时来买的客户总是问,这些卖包的人是不是因为没钱了才把包卖了?这种包多便宜我也不买。我的顾客90%都是做生意的人,本来就讲风水。”
徐薇曾试图游说某60后业内著名投资人来投资,该投资人投过中国许多知名企业,她只投“大的东西”。电话中,她全程表示质疑,不相信二手会变成大的消费趋势。徐薇给她解释,因为年轻人需要出入一些社交场合,有背好点的包、戴贵点的手表的需求。投资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再攒点钱买新的呗。最后这个投资就散架了。
在我们采访前一天,日本三井集团的投资人正好来红布林拜访,这个投资人投了日本最大的二手交易的平台。投资人对徐薇感慨,日本在七八十年代也曾经是全球奢侈品的第一大消费市场,在泡沫经济破灭后的几年,就逐渐成了最大的二手奢侈品供给中心——当经济增长放缓,而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好的品牌,很难接受直接意义上的消费降级,这时候,一些替代性的消费选择会出现,二手是其中一个。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强国,到处充斥着“买下纽约”的豪言,社会的消费信心高涨,人们挤满纽约、巴黎的奢侈品店,有的地区曾一度人均持有14个LV包。“因为东亚文化里的权威制是非常显著的,我们特别需要代表身份象征的东西。”
眼下,徐薇相信,二手观念会慢慢渗透市场,“中国过去经济快速增长,出现了本土一代的超级富豪们,奢侈品牌给中国市场做了很多的定制款,所以我们市场上会有很多的硬货。跟日本投资人交流中提到,前些年,二手奢侈品市场的供给端,很大程度转移到了中国市场。接下来,国内市场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最大的二手供给中心。”
在徐薇看来,中国职业女性与包的故事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长——事实上,在最早一批女性职场人赚到钱时,大部分人还不敢消费奢侈品。21世纪初,徐薇考上北京大学,大二时,她去香港大学交换念书,发现香港简直就是个“花花世界”,那时候北京还没开发三里屯,没有SKP,半年后结束交换,她运了一大箱时髦不贵的香港本土品牌的衣服回来,但回来之后再没穿过,太“先锋”,露肚子、露肩膀,走在校园格格不入。
再后来,她去东京、纽约、伦敦出差,着迷于街上的人们各式各样的穿搭,“我觉得是一种自我表达”。研究生,她考上英国牛津,用奖学金买了她的第一个大牌包。十年后,她再回到北京,那已经是2010年,她还是疑惑,“中国的女孩子一直都在学习、辛苦地工作,我们挣钱的能力也不亚于全球的一线城市,但我们的穿搭和审美为什么还是这么趋同和保守?”
不过,就在她发出感慨不久,消费大爆炸的时代来了。但她也发现,另一种审美的日渐趋同也开始了,在社交媒体与算法的影响下,人们喜欢的包的品牌、款式正在变得雷同、整齐划一,这是另一种保守。也是因此,她有了做二手的愿望。
写这篇稿子的日子里,我听了太多的职业女性买包的故事,它有充满华彩与鼓舞性的一面,但我也逐渐被一种匮乏感包围,我感觉到意义感的稀薄。消费似乎成了我们重要的公共生活,对于努力的人而言,名牌包包恰逢其时成了承载意义的自我奖赏。买包的女人都知道,买包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穿出去让别人看,而是我们想要向自己证明,我配得到它。但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一点?
不过,老孟的一席话也让我对买包这件事有了另一种理解,“人是要一直挑战自己的,你要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就没意思了。你觉得背个帆布袋挺好,那你不需要赚那么多钱。人要往上走,奢侈品行业就是一个为了让更多的人往上爬而生的产业,让他们知道,只要努力,他就能够到一些他想买的东西,人每天是要进步的,不然怎么办呢?”
聊了3个小时,麦小姐已经离开搭建的现场, 一手推着电瓶车,一手拿着电话,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孩子已经由姥姥带着在家睡了。她的办公室就安在家楼下,这是为了照顾小孩和妈妈,妈妈前年做了两次心脏支架手术。
在闲鱼上架一年后,她已经成功卖掉了四个Gucci、两个爱马仕(的入门款)、若干爱马仕的包装盒子(这也有人买)。我们对话的前一天,她刚把一个Gucci丝绒包打包寄去西藏。她的第一件奢侈品,一千多的钱夹,已经500块卖掉了。
我发现那只香奈儿2.55也出现在了她的闲鱼列表里,但她说绝对不会卖,只是想看看市场上还能值多少。她买下这款包时,花了三万三,后来它不断提价,新款已经涨到八万多了。她告诉我,她在做的是“腾仓”,品牌升级,她只准备保留香奈儿和爱马仕。“虽然我的梦想清单里还有一个爱马仕,但可能有一天我存够钱也不会买了。”
而在那一头,西藏的买家已经收到了她的Gucci丝绒包,那是一个年轻的保险公司职员,另一场职场进阶之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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