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部有个县,叫会宁。
提起甘肃会宁,会有三个关键词:干旱、红色、教育。
说到会宁的教育,也有三个关键词:苦学、苦教、苦供,即所谓的“三苦”精神。
会宁有个人叫“串链子”,这是一个与会宁的教育有些许关系的人物,外人未必知晓,可天知,地知,会宁人知,会宁的学生及家长尤知。
“串链子”何许人也?当地的学生及其家长几乎都晓得他——长途汽车司机,车主,都熟悉他的班车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以及经过自家村口的准确时间。
他的一天从出车开始。
一、乘客与“捎客”
今天是周末。在县城念书的孩子们大多还待在学校。上一星期带来的食物快吃完了,需要及时补充给养,而串链子便走村串户,“链”接起了乡村和县城之间的这条补给线。
天还黑黢黢的,串链子的车早已停在了站里,加满了油,一边擦着玻璃,整理车厢,一边等待乘客。六时许,附近的庄稼人三三两两进入车站,在朦胧的天色里,只见许多人手里提着大的包,小的包,纸箱子,面袋子,还有人肩上扛着麻袋哩。不用问,这些都是要求捎到县城去的东西。这些生食和熟食有的是给学生本人的,有的是要给在县城陪读的家人的,有的是要捎给代管伙食的饭馆的。
串链子跟乡亲们打着招呼,把大小物件接收下来,码齐了,放稳了;对初次捎带东西的家长做了个登记。一切拾掇停当。乘客们上了车,串链子跺跺脚,抖抖灰尘,发动了汽车。捎带物品的乡亲们还站在车旁,目送着班车徐徐离去,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
大约六点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十多分钟之后,班车翻过了一座山,山下便是出站以来的第一处途中乘车点——杏花村,有附近六七个村的乘客在此等候。车还在半坡滑行,串链子便早早地按响喇叭,“嘟——嘟——嘟嘟——”,几声长鸣打破了山村的寂静,有些才出门或在半道上的乘客听到了班车的叫声,知道是串链子的呼唤,便加快步伐,紧走几步,赶到乘车点。
这里有至少十来个人在候车,有出行的,更多是捎带食物衣物的家长们,这些便是“捎客”,往往“捎客”多,乘客少。日子久了,大家都很自然地把供给学生的物品交给串链子,而串链子也很自觉地把这些物品接受下来,并免费送达——这样的传递便是他和车的使命,这弯弯曲曲的一百多里山路就成了会宁人的教育命脉。
二、祖孙俩
小雨还在下着。车子又启动了。
前面是出车以来的第二架山,路程稍长些,车得跟着山脚转。左转弯九十度,右转弯六十度,右后转弯一百六十度,接着又是一个九十度的左转弯……小雨淅淅沥沥下着,水汽朦胧,地面湿滑,汽车喇叭声声嘶力竭在每一个转弯处。
突然,车窗左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原来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站在路边,头发湿漉漉的,挥着小手拦车。串链子停车,探身询问:
“这谁家的碎女子,你要坐车吗?”
“不是,是我奶奶。”
“人呢?”
“还在坡底下,就来了——奶奶,快些着,快些!”
串链子下了车,路边一望,那位老奶奶还在半坡上佝偻着向上爬呢,便快走几步,把老人家接了上来。到了车门前,老人只喘气却不上车,而是把一袋干粮递过来,断断续续地叮嘱:“这些——是给我——大孙子的——吃喝,他叫龙龙,县一中,念高一。”又回头招呼孙女:“赶紧——把电话——说给师傅。”串链子大声地应承着,掏出本子,记了电话,放好了袋子,发动了车。
小女孩挽着奶奶的手退到了路边,望着,那老奶奶还在絮叨:“别忘了,要带到啊,我孙子都没吃的了。”只听串链子“嗷——”了一长声,半坡起步向山上爬去。
祖孙俩的身影很快被山角遮去了。
等,还是不等?
大约七时许,串链子电话响了,“嗷,我已经到二房吴了,你还有多远?……七八分钟?你稍等一下,我问问。”停了车,他转头问乘客:“曹家峡有两个学生在半路上呢,要七八分钟才能赶到,你们大家说,等,还是不等?”
一时没人应话。
于是,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是这样,如果没有啥急着赶路的事情的话——咱等一等,咋样?”就听一个老者说了句:“诶,等就等等吧,咱也不急,那娃娃上学可要紧着哩。”这便是通过了。于是,好些人趁这个时间下了车,有人蹲在路边互相让着抽烟,有两个外地的年轻男女走到田边用手机拍起照来。
约莫一袋烟工夫,听见山崖边传来声音,“等一等,来了——”只见两个身影朝这里快速移动。大家迅速上了车,汽车也提前发动了,突突作响,似乎满含着催促与责备,十几双眼睛几乎同时盯着那不远处飞奔而来的四只脚。
两个少年满头大汗上了车,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愧疚,鞋上的泥浆也顾不得抖落,连着说了几个“对不起”。串链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两个小家伙,这么多人等你俩,哼,下回可不等哦。”嘴上说着,手却麻利地伸出去了,松开手闸,轻点油门,尖声飚了一句秦腔里的板头:“哎,催呀——马。”
没有了雨水湿滑,没有了泥泞绊脚,又是缓坡,班车在新洗过的马路上轻快地奔驰起来。
三、救生
山脚下,路边上,麦家岔小学上课的钟声“当——当——当——”响得好远,串链子本能地踩了一脚刹车,减速缓行。就在将要通过学校门前时,只见矮墙下蹲着两个人,一人突然站立,举起双手拦车,嘴里还嚷嚷着。
串链子看见了,刹车,停在了两人身边。敞着车窗,两人拉呱上了。
“哦,表兄啊,咋,要出门挣钱去?”
“腰疼得拾都拾不起来,还挣啥钱呢。”
“那你是要——”
“我是想叫建成娃出去打工,打发不出去么,你看,他杵在那里,正跟我生气!”回头喊了一声,“建成,过来,见过你表爸。”叫建成的娃儿低着头走了过来,弱弱地叫了一声“表爸”,便再也不吭一声。看了这架势,串链子也明白了八分,就问:“建成,你是不愿去打工,想上学吧?”建成仍然低着头。串链子憋不住了,提高了声调,“建成,爽快点嘛,不想退学,是也不是?”建成抬起了头,先是满眼委屈地乜了他大一眼,又直直地望着他表爸,使劲儿点了一下头。
这一刻,串链子的嗓子有些发痒,干呕着喊上了:“表兄,你让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去打工去,你咋能忍心啊——不行,无论如何,这娃娃的学不能退!”又招呼建成,“你们父子俩都上车来,到了县里咱们再慢慢商量。”父子俩迟疑了几秒,无可奈何上了车。儿子靠门边站着,老子坐在了发动机盖子上。
汽车缓缓前进,许久不见的表兄弟俩又拉呱上了:
“咋了嘛,非逼娃娃退学?”
“诶,说不成,这娃今年没考上,想再补习一年,可几千元的补习费我到哪达去寻啊!二娃子学成今年也要上高中了,你说咋办么!我这腰,也挣不来钱呐。唉,只能舍了这建成娃了。”
俩人一时无语。车里也都静了,只听见车轮摩擦地面的噜噜声。
“是这”——串链子终于出了声,“我想了一下,我娃的舅办了个砖厂,说他那里缺人手,我把你介绍过去,给他看看场子,发发砖,不知你意下如何?”建成的大一时语塞,不知说啥好。“就是挣钱少些”,串链子接着说,“建成的学费嘛——让娃他舅先给你预支上些,我再帮你凑几个。要能行,我这就打电话。”建成的大使劲儿往前挪了挪身子,不住地点头,“这就好得很!你这算是把娃给救了,也把我也给救了!”
沉默的建成涨红了脸,憋出句狠话:“表爸,我明年要是还考不上,我就——出门打工赚钱去!”
老者和围着听的人都笑出了声。建成的大也跟着笑了。
四、陪读
二婶故去几年了,照顾三个孙子女的重任就落在了二伯肩上。今天,他从家里带了好些东西——面粉、清油,还有柴油。我想陪同二伯去看看他们的陪读村,顺便瞧瞧陪读者的生活——只闻其名,未见过其真容呢。
班车在一中外墙边暂停,串链子攀上车顶,帮二伯一件件递下来,互道一声:“走咧”,便各奔东西。
二伯租的房子在半山腰,并不远,也不很高,要不是扛着物品,十分钟就到了。这里是“学区房”,参差错落一大片,密密匝匝满山坡。
穿过两米宽的巷道,停在一溜房子最东边的两扇门前,脱落了油漆的门,挂着锁,大概过年时贴的对联,有些发白,且只剩了一边,道是“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进得门来,右边是山墙,中间有一米多宽的院落;左边是一间半房子——那半间很小,没门,只能搁些杂物;进了屋子,靠墙摆了两张床,单人床是二伯的,高低床是两个娃儿的;一边是做饭的案板,一边是煤炉子,烟筒伸出墙外,取暖、做饭都靠它;床边横着摆了一张条桌,供两人学习之用。
十一点半了,二伯开始生火做午饭;十二时许,两个娃儿同时进门;水开了,下面条,浇上臊子汤,就一碟咸菜,油泼辣子,四个人围坐桌前,不到十分钟便干完。二伯收拾碗筷,叫俩娃儿陪姑姑说说话,听听经验。却是我问得多,听侄女说:“我俩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到校,早读;中午就像今天一样;下午六点二十放学;晚七点半再到校上晚自习;十点后回‘家’写作业……睡觉。”说着,小侄女指着贴在墙上的作息时间表,写满密密麻麻一页纸,两边空白处还竖着写了两列大字:
“今天学习不努力,明天打工拾垃圾!”
我打开手机,对着作息时间表拍了张照片。一抬头,上铺的床头边赫然横着一行文字,像是用记号笔写的,大而黑:
“活着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我“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小侄子的床铺,他见我如此,却笑了,说“这是他们高三‘宏志班’的高考誓词,每天全班一起念的,可响哩。”
出了陪读村,下了山坡,站在一中校墙外,回首又见那一片参差错落的小房子,我的心绪也跟着参差错落起来。
种地和读书是会宁人无论如何都不能马虎的大事,但为了孩子能用知识改变命运,农民们撂下锄头,卖了牲畜,或爷爷奶奶,或爸爸妈妈,跟随孩子们浩浩荡荡出了村,义无反顾进了城,陪读——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长……
截至2020年,会宁县的常驻人口40多万,粗略估计陪读人口约4万,甚至更多。据官方数据统计,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全县有20.4万人参加高考和大中专考试,13万人进入各类大学读书。另一组数据则显示,会宁获得博士学位的有1500多人,硕士学位的有6000多人。
这些辉煌数据的背后有二伯们的辛勤付出,也有像串链子们的好风助力,共同托举起会宁年轻人的未来。
我再次坐上了班车。抬眼望,山路弯弯,一直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