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宇琦、张颖
编辑 | 师烨东
中国最有名的影视资源网站之一“胖鸟电影”倒下了。
上周五，陆续有网友在微博上表示胖鸟网出现无法登陆的情况，不久后，网站创始人小生被“拘留”的消息也开始扩散。在经历了“众筹交罚款”等风波后，小生于次日（3月2日）发表微博称“对不起，我确实犯了法，侵犯了著作权”，正式宣告了“胖鸟时代”的结束。
“胖鸟时代”结束了
这不是有关部门第一次对资源网站出重拳了。今年年初，江苏省淮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侵犯著作权罪，判处BT天堂站长袁某某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八十万元。而去年以来，包括“MTV235在线手机电影天堂”创始人汤某在内，多家资源平台的老板都因为侵权问题而遭遇过重罚。毫无疑问，国家对待盗版的态度，正变得越来越强硬。
然而对于影视盗版问题，中国影迷们的心态却显得格外矛盾。在知乎关于“盗版”的问题下，网友对于“盗版游戏”“盗版音乐”等似乎一直秉持着零容忍的态度，往往能就反盗版、支持正版达成一致；但当谈及“盗版影视资源”时，舆论却在倒转，很多不喜欢盗版的人也只得承认：“有些影片如果不选择盗版，那就无法看到。”
如今胖鸟倒下，则再次将这种矛盾的心理给放大了：刚刚过去的春节档里，人们斥责盗版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可转过头来，一些影迷又纷纷开始为胖鸟的关闭发声。
在这种矛盾中，“应不应该打击盗版电影资源”，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讨论必要的问题，在中国的电影文化环境里，却逐渐演变成了看起来无解的“困局”。但是随着国家对文化产业的重视逐步加深，反盗版又终将会作为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被摆到台面之上。
盗版剿灭战
胖鸟被关停当天，有关部门按照国家版权局《关于进一步加强互联网传播作品版权监管工作的意见》的规定，根据相关权利人上报的作品授权情况，发布了2019年度第二批重点作品版权保护预警名单，其中包括《绿皮书》《驯龙高手3》等5部在映或者即将上映的电影，希望借此来加强版权监管。有网友认为，胖鸟此次倒下，与其首页出现在映电影《绿皮书》有不小关系。
2019年度第二批重点作品版权保护预警名单
春节档后，国家连连出重拳打击盗版，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今年春节档，中国电影行业经历了近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盗版事件：大年初一当天，互联网上就有多部春节档影片资源流出；到了大年初三，部分影片甚至已经有1080P的高清资源在网上售卖；更叫很多从业者惊讶的是，像《流浪地球》这样的3D电影，甚至出现了2D转制的盗版资源。
网上流传的盗版《流浪地球》
而与此同时，春节档大盘的表现也并不尽如人意：7天58.4亿票房，同比去年春节57.7亿微增1.2%；场次高达289.6万场，同比去年的234.5万场增幅高达23.5%；但是人次只有1.31亿次，相比去年的1.45亿人次下滑9.7%——虽然票房还是创下了历史纪录，但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满足包括官方在内，各方对于今年春节档的期待。
春节票房下滑的因素有很多，盗版也确实是其中之一。
“根据往年经验，院线期热门单部影片的平均侵权总量在3万条，若2019年单部影片平均盗版量控制在2万条，平均每条点击量约为1000人次，则8部影片总量约为1.6亿人次，若其中按10%去影院观看估算，结合电影票均价50元，可初步估算春节的票房票房损失为8亿元。”某反盗版人士向毒眸表示，即使保守估计，影院和片方的损失也是巨大的。
各式报价图
在毒眸（微信ID：youhaoxifilm）此前的文章里，有读者留言称看盗版的观众本身就不是目标受众，即使没有盗版也不会去电影院。而在某发行从业者看来，电影想要拿高票房，单靠核心受众是几乎不可能，营销、口碑维护等目的都是为了激发非核心受众的“非理性消费或者跟风行为”。
他还说：“的确会有无论怎样都不会去看的人，但也有很多摇摆观众，盗版的出现其实左右了这部分人的选择。只不过盗版的损失确实没有太绝对的算法，更多时候只能是片方根据心理预期进行估算。”
考虑到刚刚过去的2018年里，整个电影大盘的增速已经大大放缓，全年票房和观影人次增幅分别只有9%和5.5%；虽然2月创新高，但是春节档几乎没有增长，而今年1月的票房更是只有33.68亿（同比下滑了近32%），如果不能够限制住各类不稳定因素，今年总成绩想要再创新高，必然压力不小。因此，反击盗版的重要性便凸显了出来。
除此之外，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因素在于，此时正值中美磋商的关键节点，而知识产权问题一直是此轮中美摩擦中博弈的焦点。众所周知，去年中美贸易纠纷的起源之一，正是美国对于中国侵犯知识产权的指控，因此如何解决知识产权问题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将很大程度上决定此次中美磋商的最终走向。
而就在2月21日中美双方最新一次磋商结束后，新华社发文称：“（双方）在技术转让、知识产权保护、非关税壁垒、服务业、农业以及汇率等方面的具体问题上取得实质性进展。双方将按照两国元首确定的原则和方向加强沟通，共同做好下一步工作。”在这个重要的时间点上，国家对于盗版的监控和管理，必然不会有所松懈。
当然，这些内外因素都只是加速了打击盗版网站的催化剂，过去几年里，国家对于盗版的打击力度其实一直在有所提升。从2009年广电总局下发通知，要求资源网站办理《视听节目服务许可证》、使BT China等网站关停开始，资源平台的“阵地”就不断在缩小。
BT China
2013年11月13日，包括优酷土豆、搜狐视频、乐视网、万达影业在内，多家正版视频网站及版权方们联合发布了“中国网络视频反盗版联合行动宣言”，并将百度、快播提起诉讼；12月27日，国家版权局分别对百度公司、快播公司作出罚款人民币25万元的行政处罚；第二年的6月，快播公司再次因盗版侵权被开出当时史上最高的侵权问题罚单，罚款2.6亿元，公司CEO王欣也因此被捕。
2014年，国家版权局等多部门联合召开全国版权执法监管工作座谈会，启动第十次打击网络侵权盗版专项治理的“剑网”行动。当年12月，曾经因更新海外影视资源速度快、字幕翻译水平高而受到追捧人人影视，因涉嫌未经权利人许可、通过网络传播大量影视作品和字幕作品而关闭，直到2015年转型美剧社区才再度上线；同期，另一大资源平台射手网也宣布关停，其创始人沈晟发布声明宣布称“需要射手网的时代已经走开了”。
射手网公告
悠悠鸟影视、圣城家园、影视帝国、伊甸园影视……在这一轮轮的整治当中，曾经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个个成为了历史。如今位数不多还有些名气的胖鸟倒下，不仅仅宣告了其自身的历史的终究，某种程度上也宣告了资源网站时代的幕布正在缓缓落下。
中国影迷的“盗版情怀”
“我不明白为啥网上那么多人为胖鸟被封而如此激动愤怒，一个提供盗版资源靠侵权来赚钱（广告）的网站，有什么可惋惜的？被封不是正常的吗？有人说他的利润微薄，主要是热爱电影服务影迷，但是法律没有微薄不微薄这回事。”胖鸟被封后，一位从业者向毒眸表示，打击盗版于情于理都是正常的。
但并不是所有从业者都认可这样一种情绪。亦有部分从业者向毒眸表示：“作为这个行业里的人，我很能理解打击盗版的意义，也支持国家去保护知识产权；但作为影迷，当我知道胖鸟没了之后，我还是会觉得失落。”
这样一种有些暧昧，甚至矛盾的情绪，在非电影从业者中间表现得尤为明显。过去几天里，为小生众筹交罚款的呼吁、“悼念”胖鸟的声音一直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扩散，《中国新闻周刊》主笔杨时旸更是发文发问：“我们从不以看盗版为荣，但我们哪里去找正版的渠道？”
实际上，这种情绪并不难理解，中国人对盗版电影是“有感情”的。
上世纪80年代，作为很多中国观众接触海外（包括香港）电影的重要形式，录像厅开始兴起。虽然在留存下来的文字、影像记录里，“录像厅”二字时常和“污秽”、“混乱”等联系在一起，可对于那一代中国观众来说，这却是一块难得的“土壤”。时评人韩皓月就曾在《我的录像厅往事》里写过：“这里可以成为一个孩子仰头所能看到的全部天空。”
烟雾缭绕的录像厅
出于对这块“天空”的痴迷，1997年韩皓月自己开了一家录像厅，开始每晚播放盗版电影。有一次，他花费50元巨资买来一张枪版的《泰坦尼克号》，结果那晚录像厅里人满为患：“盗版的《泰坦尼克号》画质低劣……但奇怪地是，无论后来看高清还是蓝光的视频资源，所带来的震撼感都完全比不上当年的盗版。那种集体观影时的全情投入，杰克与露丝最后的告别,以及悠扬的音乐，制造了一种奇妙的氛围……”
也正是这块天空，在那样一个娱乐内容匮乏的年代里，滋养了一代代中国电影人。贾樟柯、宁浩、韩寒等，许多如今活跃在一线的电影导演们，都曾是录像厅的常客，并在这里爱上了电影。若干年后，韩寒甚至还将当时对于录像厅的记忆放在了《乘风破浪》里：男主徐正太决定大规模扩建录像厅，因为他判断电影院一定会消亡，未来一定属于录像厅。
但录像厅终究还是消亡了，不过击垮它的不是电影院，而是另外一类曾大肆衍生出盗版的产品VCD与DVD。90年代末期到21世纪初，家用VCD机和DVD机开始大规模普及，很多观众不用再去到昏暗、拥挤的录像厅里，在家就能欣赏到全世界各地的大片——当然，比起动辄数十上百元的正版碟，10块5张的盗版碟才是很多人的首选。
盗版碟
“不光是没有版权意识的问题，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连电影院都没有，我甚至没有电影院的概念。”一位电影从业者告诉毒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电影就是得租碟子才能看的。“有一次同学给了我一张枪版的《哈利·波特》DVD，画面晃得不行，翻译得还很烂，但我还是看得很起劲。”
此时正值中国电影产业开始起步的阶段，盗版光盘的出现自然会限制行业的成长，于是便招来了诸多反对的声音。作为当时国内商业电影的领军人物，冯小刚是受盗版祸害最严重的人之一，他的好几部作品刚一上映，没两天地摊上就满是“冯小刚新作”。为此在《大腕》里，他还借葛优之口怒斥了盗版VCD和设备商，若干年后他本人更是直接破口大骂：“看盗版的猪狗不如！”
《大腕》剧照
但也有创作者看到了盗版在当时的意义，贾樟柯就曾说过：“在当代商城附近的一家商店，我同时买了两张VCD光盘。一张是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一张是奥威尔斯的《公民凯恩》……当车过大钟寺附近楼群里的那片田野时，突然意识到我用几十块钱，就把两个大师的两部杰作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心里猛然的一阵温暖……对盗版我有一个比较宽容的看法，因为我知道除了所谓专业人士之外，那些电影资源是被屏蔽的……我觉得电影资源的开放对中国人的改变还是非常大的。”
如果说在录像厅时代，可供观众们选择的范围还仅限于一部分商业片，那到了盗版光盘时代，许多人第一次接触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大师后，中国的迷影文化才算是真正扎根。当淘碟文化开始盛行，对一部分普罗大众而言，电影才逐渐开始由单纯的娱乐变成一种精神追求。
用电影学者戴锦华的话来说，“盗版资源喂养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文化品味”；而杨时旸则说过：“中国影迷的观影史本身就是一部盗版发展史。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目前所有资深影迷的文化趣味和知识储备，都是通过盗版达成的。”
杀不死的盗版
不可否认，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里，盗版的的确确滋养了一代电影爱好者；但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丰富，盗版行业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有了不断壮大的趋势。
就在盗版DVD最为兴盛的2004年前后，资源网站就已经开始兴起。随着电脑取代电视成为很多人主要的娱乐媒介，加上国家打击盗版DVD的力度逐渐加强，成本更低廉、传播更方便的资源网站开始成为盗版电影的主阵地，这才有了胖鸟、人人等平台。
人人影视
而今胖鸟等虽然消失了，但盗版却早就已经扩张到网站之外的生态环境里，形成了一套完成的产业链：QQ群消息不断地提示着，除了群主直接甩出的电影完整版视频，还有各种各样自建的网站可以观看最新影片；二手平台的卖家们给求资源的买家百度网盘链接，微信卖家们则在内部群里第一时间发布影视资源……事实上，今年春节档盗版之所以如此猖狂，正是借助了微博、微信等更难被监管的平台，才得以大肆传播。
消除盗版为何如此之难？
最核心的原因，还是因为对于很多习惯了免费观影的中国观众来说，并没有形成付费观影的习惯和意愿。一位经常下载盗版资源的观众告诉毒眸，只有遇到特别想看的电影才愿意花钱去看，否则为了一部普通的影片花上三四十块挺不值得的；还有人甚至表示：“如果有一百块，我宁愿去打牌，也不想去电影院看电影。”
相较之下，另一部分“盗版的支持者”，则显得有些“无奈”。胖鸟关闭后，一位资深影迷向毒眸解释了自己的心情：“我是一个尊重版权的人，到现在连摄屏都没干过，能在影院看到的片子不会错过一部，我在胖鸟上寻找的往往是冷门片、参赛片或者老电影。当我们没有别的正规途径去看到想看的电影的时候，资源网站就成了唯一的途径。”
电影剧照
拓普智库显示，2018年在中国院线上映且有票房入账的新片一共有508部，即使各大流媒体平台如今都在加紧版权采购，可目前国内观众能接触到的正版影片仍然只是整个电影世界的冰山一角。再加上审查等原因，很多影片都会遭到些许的删减，这些因素都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部分观众选择盗版。
“（胖鸟被关后）影迷愤怒的点，并不一定是支持盗版，而是本能的对现有正版的不信任。尤其是国外电影的引进上，无论是院线还是视频网站，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会看到和谐版’。所以从文化传播性上来讲，盗版的‘保质保量’更为影迷接受。”微博某电影大V告诉毒眸。
这样的“无奈”或许也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对于盗版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之一。不过，如今诸多因素的推动下，这样的“暧昧”态度不会再持续下去。
从大环境的角度来说，如上文所言，时下正值中美谈判、磋商的关键时间点，知识产权问题将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公信度。而在官方的对外表述里，更是直接提出了“加强知识产权保护是提高中国经济竞争力最大的激励”，因此对于盗版的监管只会越来越严。
此外，从商业层面上来看，行业生态也发生了变化，不仅是制片影企，整个圈子内的企业对于打击盗版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过去被维权难、取证难所困扰的院线和制片方态度变得越发强硬，不少企业之间已经成立反盗版联合组织，共同对侵权事件进行上诉。
此外，优酷、爱奇艺、腾讯等头部视频网站竞争越来越激烈，它们大量购入正版作品，也使其对于版权的重视程度不断加深，进而使得一些过去处在灰色地带的影片，更容易出现侵权的风险。
2010年成立的“抵制盗版联合体”
可以预料到的是，只要需求还存在，盗版产业就一定会不断“死灰复燃”，甚至拥有更多的传播形式；但同时，国家对于盗版的打击力度一定会越来越强、监管一定会越来越严格，双方的博弈也会不断延续。
在需求和供给间还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平衡点之前，对于整个版权市场来说，胖鸟的落幕绝不是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