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周刊智库(ID: fhzkzk),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680期,记者:段宇宏 ,编辑:崔世海,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未来也许一二百年之后,95%的世界人口生活在几十个大都市圈,在此之外的地区都是一望无垠、人烟稀疏的旷野,中小城镇普遍被废弃,仅留下供人们凭吊的遗迹。这并非科学幻想的场景,是很可能成真的现实。
预测未来这样的人口分布状况,其可确定性要超过前人对现在的幻想,因为有太多现成的证据可供推导,一二百年前的人们无法想象当代能出现两三千万人口的大都市。
一个国家从落后走向发达的路径是“工业化与城市化”,大量的农村人口转化为城镇人口,城镇化比例越高,工商业越发达。当代这二三十年又出现了一种新趋势,不仅发生在发达国家也出现在发展中国家,就是超级大都会的膨胀伴随着小城镇走向萎缩,不再像早年,可以出现大都市与小城镇共同成长与繁荣的景象。
除非发生翻天覆地的经济结构与生活方式改变,即将大量逝去中小城镇,是个不可逆的进程,全世界都需要正视这个治理问题。
急剧空心化的日美村镇
美国著名剧作家、普利奖获得者霍顿·福特曾留下很多经典之作,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将作家哈珀·李的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改成电影剧本,收获了三项奥斯卡奖项。进入2000年后的一个周末,霍顿·福特来到北卡罗莱纳州的小城市达勒姆度假,他在商业区闲逛时惊讶地发现,本该是城市最繁华地段居然在周末都空空荡荡,与自己年轻时的记忆不符。
不远处的洛杉矶市中心天际线。矛盾的是,作为城市蔓延典型的洛杉矶都会区反而是美国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
这次旅行触发了霍顿·福特的灵感,随后创作了一部名为《小镇大街》的剧本,讲述美国南方一个令人绝望的衰败小镇故事,2010年被拍成电影。如果不是《国王的演讲》里乔治六世的主演科林·费尔斯,以及《指环王》里精灵王子的饰演者奥兰多·布鲁姆参演,这部冗长沉闷的电影根本无人关心。不过这个电影却反映了一个越来越多媒体与研究者注意到的问题——美国很多小城镇正在走向衰败。
假设文艺作品是虚构的,现实是否会让人感到乐观呢?当然不是。达勒姆发生的情况并不算严重,正在慢慢凋敝的小城镇遍布全美,尤其在内陆地区,而且它们衰败的速度正在加快。
美国之音2018年曾拍摄了一部短片,介绍伊利诺伊州一个名为“蒙特卡罗尔”小镇的故事。片中以当地一名退休工人罗杰·布拉沙夫的口吻和视角,回忆这个小镇繁荣的过去,感叹它凋敝的现状,令人不胜唏嘘。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蒙特卡罗尔,有工厂有学校有军事基地,街道上人声鼎沸。布拉沙夫指着一家关闭的店铺回忆道,他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到这里来理发,每时每刻店里都坐着十几个人,大家一边等待一边聊天,十分热闹。
目前的数据显示蒙特卡罗尔镇还有1600个居民,而且不是历史上最低数字,该镇在1870年有1756人,1970年达到历史最高峰,有2143人。可现在的数据并不能反映真实的情况,一方面这个镇子有很多年轻人即便没正式迁出去,但已经不在当地生活;一方面由于镇子的凋敝,根本没有外来人员进入,实际在当地长居的人数兴许不到统计数字的二三成,并且在不断萎缩。
用布拉沙夫的话说,如果再度热闹起来,蒙特卡罗尔根本不用再修建什么设施,因为这里一切设施应有尽有,只是因为没有人气被荒废了。现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影,所有学校和工厂早就人去楼空,九成多店铺也已经关门。偶尔看到几个人聚集,都是步态龙钟的老人。镇上残存的一帮老人经常聚在一间餐厅,为他们提供服务是这间餐厅还能存在下去的原因。
布拉沙夫说,他不会离开蒙特卡罗尔,毕竟这是自己生长的地方,他决定老死在这里,语气中难免饱含伤悲之情。
蒙特卡罗尔不是独例,成千上万的美国内陆村镇正在像它一样走向衰亡。一些早年曾高度依托于某个产业而繁荣的小镇,其空心化速度更为迅速,有的已经接近于被废弃,挂牌低价出售也寻不到买主;有的正面临深层次的人口危机和经济危机,人口不断老化,收入逐渐下滑。
日本与德国、美国一道是战后三大经济驱动器,同属顶尖发达国家的日本,其村镇衰败的情况比美国更为迅速。近年闻名全球的日本“奥祖谷稻草人村”,是城镇空心化最典型的案例。
走进日本四国地区的这个村庄,人们都会注意到,这里遍布神态与装扮各异的稻草人,有时还三五成群。
说来令人唏嘘,这些稻草人的出现并不是村民为了招揽游客,也不是艺术家们光临此处的手笔。稻草人均出自绫野越美女士之手,她生长在这个村庄,上中学时与父母一起去大阪生活,然后在大城市结婚生子。父母亲老了之后回到家乡,2002年母亲去世,绫野女士返乡照顾父亲,与他一起生活。
最初,绫野女士做稻草人的目的只是为了驱赶鸟儿,不让它们吃庄稼。后来邻居去世了,绫野想念她,就照着邻居的模样做了一个稻草人,这样就可以每天早上跟对方打个招呼,跟日常生活一样。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接下来去世的村民越来越多,每去世一位,她就照着对方样子做一个稻草人来怀念他们。
稻草人会被损坏,绫野每隔三年要更新一遍,她目前总共做了450个稻草人,至2018年村里仅剩20余个村民,却有200多个稻草人,可见这个村庄的人口衰减有多迅速。人口衰减不仅是有老人不断去世,还有年轻人陆续搬到大城市不再回来。每当来访者问绫野“父亲百年后,你会返回大阪吗?”,她总是凝视着远方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才回答不会再回大阪,“因为这里到处是我的朋友。”她指着稻草人说。
其实很多游客了解到稻草人诞生的背景后,反而会产生一种恐惧感,仿若置身于恐怖片场景之中。而像“稻草人村”这样的案例,在日本三大都市圈之外的地方,正在广泛地发生。
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2016年美国的生育率1.8,排在全球138位,日本生育率1.4,位居183位。一个国家的生育率要维持在2.1左右,才能保证正常的代际更替。虽然美国的生育率也不足2.1,但美国是全球最具吸引力的移民国家,它有源源不断从它国汲取人口的能力。而日本既非移民国家,在移民问题上也十分保守,低生育率和老龄化的问题显得比欧美更加严峻。
村镇衰败因何而来
准确地说,小城镇和村庄走向空心化,不仅正发生在中国,而且是一个全球性现象,发达国家已经先行一步。近年美国媒体对这个现象愈发重视,甚至有人喊出“拯救小城镇”的口号,但似乎遏制不了这个趋势。
《纽约时报》在一篇深度报道《拯救乡村经济的困难事实》的开篇指出:“几乎每五个美国人就有一个生活在小镇、村庄或农场,但是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这些地方的情况一直是经济持续下滑。”《纽约时报》认为,特朗普当选总统,很大程度上是受益于村镇的衰败。
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这种现象还不存在,那时候美国村镇的就业和工资与大城市并无太多差距。上世纪90年代初期村镇出现疲软势头,不过1992年至1996年经济复苏期间,小城镇和农村的发展状况貌似还比较乐观,新开办了13.5万家企业,占全国总数的三分之一;新增就业250万,增长16%,幅度超过大中城市两倍。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小城市和村镇似乎中了什么诅咒,人口和经济都在急速滑坡。很多关注这个问题的人想知道,为什么这种现象发生在过去二三十年?
日本四国德岛县奥祖谷稻草人村,是城镇空心化最典型的案例。这里人口的衰减,不仅是有老人不断去世,还有年轻人陆续搬到大城市不再回来。
自从1840年代英国完成工业革命之后,全世界各国都找到了一条通往发达国家的道路,无非是通过工业化提升城市化。在工业化过程中,城镇人口以及工商业人口不断扩充,农村人口和农业人口数量不断下降是必然的规律。当一个国家的城镇人口占了全国人口一半比例时,差不多算完成了初步工业化和城市化,当城镇人口超过八成之后,可算是发达工业国家。
上世纪90年代之前,工业化和城市化出现的是城镇和农村共同繁荣的局面,前者从后者吸取了大量劳动力转化为工人和市民从而获得飞速发展,后者因为农业人口的减少能实现机械化劳作以及规模化经营而变得富裕。
传统工业化时代,城市就存在“虹吸”与“聚集”的效应,因其人口规模容易形成产业优势,同时刺激文化、餐饮、金融等第三产业的需求,制造更多工作机会,提供更多税收,帮助完善公共服务,高工资与优质服务又吸引更多人口流入。但是,城镇和农村仍然处于相得益彰的状态,变化发生在九十年代。
冷战结束后开启了全球化进程,它是导致美国、日本等国家小城镇和农村空心化的重要因素,这是工业革命开启150年后从未出现的变局。其实自从人类有文明史以后,古代意义的全球化进程公元前2000年就开始了。大航海和工业革命是近代意义的一场全球化进程。现代意义的大规模全球化开启于20世纪20年代。
不过“全球化”这个词汇却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开始出现,内涵更丰富、程度更深入的当代全球化进程始于上世纪90年代,2000年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定义了全球化的四个基本面:贸易与国际交往、资本与投资的流动、人口的迁移流动、知识的传播。可以说,以这样的定义为内核的全球化,90年代之前从未有过。
如果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定义还太抽象,那么不妨从两个方面具体理解当代的全球化,交通和通讯的便捷化,产业和资本的全球布局。
90年代之前,美日已然是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家,有很多业务辐射全国和全球的跨国公司,但大公司无法包办一切,在内部,从大城市到中小城镇再到农村,各自在产业链条中的分工仍井然有序。大城市第三产业发达,中小城镇制造业繁荣,前者提供创意与设计,把订单分发给后者,后者负责生产,也会向农村采购原料。另外,尽管有来自大都市的全国性或全球性品牌,每个州每个城镇还有具备本地特色的中小企业,对上,它们可承接国际大都市的订单,对下,它们的产品能辐射本乡本土,获得本地消费者认可。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深,这种“岁月静好”的经济生态逐渐崩溃,这一切是这样发生的:
首先是世界贸易组织(WTO)于1995年1月1日建立,比起它的前身“关贸总协定”,WTO进一步消除了国际贸易中的法政壁垒,凡欲加入的国家皆需要在降低关税、开放市场上做出政策调整。因WTO的贸易量占全球贸易量的绝大多数,也有“经济联合国”之称。
90年代开始,以中国和印度作为代表,越来越多发展中国家不断推出市场化改革举措,对外资的吸引力逐渐增大。这些国家虽然具备廉价劳动力和便宜地租的优势,但以前外资前往中国和印度开设工厂的愿望并不强烈,因为在那里生产了商品再销往其他国家,关税和市场壁垒面前,价格上并不具太大优势。可是当中国和印度进入WTO,开始加入到全球产业链分工当中并能享受到发达国家给予的关税优待之后,情况改变了。
以中国为例,自加入WTO之后,港台和外国资本大举进入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开设工厂,从全球尤其是美国获取订单,凭着地租和人力便宜的优势,把物美价廉的产品输往欧美。欧美大公司为了提升市场竞争力,降低产品成本,纷纷被迫把越来越多订单送往中国。如此的产业斗转星移,欧美消费者能享用到更廉价的商品,提升了生活质量,但代价是本土制造业大幅度萎缩,制造业开始从美国的中小城市和村镇逐步消失。
其次,交通和通讯的发展,为互联网普及与物流业发展奠定了基础,最大受益者就是那些大城市的跨国公司,它们一方面对外把订单派往中国、印度,将廉价的产品运回美国;另一方面在内部,它们的产品对中小城镇和乡村的渗透能力得到空前加强。
比如,一个生活在美国内陆村镇的居民,以前还因为通讯和物流的障碍,无法选择很多大都市与国外品牌,甚至难以获知相关讯息。现在,他可以通过一台电脑或一部手机,在亚马逊这样的购物平台上随心所欲挑选任何品牌 的商品,进行价格比较,并且货物可在少则一两天多至五六天时间里送达手中。同类商品,在同等质量情况下,价格便宜三五倍至七八倍,本乡本土中小企业的产品不再具有优势。
制造业是承载就业的重要部门,制造业的萎缩导致中小城镇和乡村的工作机会消失。大城市不仅未因为全球化减少工作机会,反而因全球化使得服务业日益繁荣,显得人力紧缺。这种产业格局之下,年轻人只能流向大城市,所以伴随中小城镇和乡村衰败同步发生的,是原有大城市的疯狂膨胀,变成“超级大都会”,“虹吸”与“聚集”效应加倍呈现。
近二三十年,原有的明星大城市更是不断扩充壮大,演化成大都会圈。日本1.26亿人口,绝大部分生活在三大都市圈,东京都市圈人口已达3700多万,以国际汇率计算的GDP总量是2万亿美元,在全球能排在第九位,在意大利和加拿大之前。美国的纽约都市圈有2300多万人口,GDP达1.8万亿美元。
美国蒙特卡罗尔镇镇中心,昔日繁华的商业街,没有了车水马龙,没有了熙来攘往,日渐凋敝。
人口随着工作机会走,工作机会跟着产业走,美国人口绝大部分居住在沿海和沿河的城镇,原因就是在工业大分工时代,沿海和沿江地区有着无可比拟的物流优势,吸纳大量产业积聚,工作机会不断增长。到了全球化时期,沿海沿河大都市的这种优势成倍增长,以它们为中心必会形成超大规模的“都市圈”。中小城市由于规模小,无法形成聚集效应,难以分享全球化红利,丧失掉制造业和年轻人之后,税基萎缩,不能提供更优质的公共服务,限制了其发展能力,又导致状况进一步恶化。布鲁金斯学会的学者马克·穆罗指出,这是全球化下“赢者通吃”的现象,并且愈演愈烈。
布鲁金斯学会的研究发现,金融危机之后全美最大的53座城市贡献了93.3%的人口增长,2010年至2016年,它们的经济产出占全国的三分之二,就业增长占73%,与此同期的美国小城市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6.5%。
理解这些背景,观察美国近二十年人口变迁地图时就不难明白,为何人口会朝着东西两岸大都市流动。摆在这些国家政府面前的急务,似乎倒不是如何去振兴小城市与村镇,而是如何治理日益庞大的超级大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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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于《凤凰周刊》第680期,另有系列报道《中国城市“兼并重组”》、《“万亿俱乐部”的大城市焦虑》,完整版请购买杂志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