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撰文:康堤,编辑:李纯,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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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下个十年的文学备忘录。
“我先简单做个调查,各位同学在来到这个课堂之前就听说过‘爱女’这个概念的举个手”,授课老师肖映萱环顾四周,“看来这已经不是一个小众圈子的概念了,那我就有信心了。”
三月一个春夜,山东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课堂,今天她们讨论“爱女文学”。
或许你对“厌女”一词更为熟悉。随着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在中国的流行,她的代表作《厌女》普及了这一学术概念,并成为一个通俗话语,一个新的目光,用来检视文艺作品乃至日常生活——《教父》厌女吗?《漫长的季节》爹味吗?《坠落的审判》北大首映礼上男性发言有何不妥?
借由此,越来越多人发现,在父权制性别文化长期影响之下,文艺创作中也存在一种结构性不公:男性角色中心化,女性角色边缘化;男性角色被普遍追捧,女性则是阻碍或性化的工具,她们以妻子、女儿、母亲的身份出现,而不是有主体性、有独立行动力的人。在一些叙事中,她们以受害者身份登场(通常与性虐待有关),接下来是男人召回正义的故事。而与男性的浪漫关系,更是构成了大量主打“大女主”文娱作品的叙事主体——“女主不管怎样上天入地,最终都是和男主谈恋爱的”。
这些“大女主”影视剧很多改编自2010年以前的网络小说。近几年,作为源头的女频网络文学发生了重大变革——作者女性意识觉醒,她们带着对“厌女”的反思进入创作,出现了《女主对此感到厌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零诺》等打破浪漫小说窠臼的作品。
两年前,晋江作者哀蓝曾发表一篇自我剖白,反思创作中无意识的厌女与男性凝视,比如将诸多美好品质赐予男主,为其增设高光和滤镜,美化他“以爱之名”的暴力与控制;给女主施加重重苦难,任其受虐牺牲,赋予她“美丽”“娇软”“惹人疼”“守贞”等特质,将“被男人爱”设为最终的奖赏。
哀蓝写道,“大概从21年年初开始,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新认识的好友以及一本《厌女》的书,令我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我不敢想象这些年我写了这么多本小说,看文的读者朋友,有多少刚刚步入社会,会因此美化爱情中的暴力和控制,我为此感到后悔和惭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写男性视角的小说,也会努力正视并改进自己的厌女情绪”。
《零诺》作者行烟烟也在作品后记中写道,“在虚构男性角色的权力普遍被性感化、野心普遍被崇高化、瑕疵普遍被魅力化、阴暗普遍被人性化的现实情况下,我作为一名女性作者,不应为此现状继续添柴加火,而应为女性角色在文娱作品中的权力、野心、瑕疵、阴暗能够有朝一日和男性角色分庭抗礼的结构性目标而进行创作。”
所谓“爱女”一词,就诞生于2021年的网络社群,它与“厌女”针锋相对,不厌女的才是爱女。它尚未成为严谨的学术概念,但已经引起大学文学课堂的关注。
这堂“爱女文学”课的授课老师是肖映萱,她是偷偷读网文长大的90后,中学的午休时间她都花在校门口的书店,一个中午能读完一整本《何以笙箫默》。考入北大中文系后,她与从传统文学场“弃船而逃”的邵燕君老师相遇,并与一众同好组建了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对当时被主流文学视为“垃圾”与“异端”的网络文学作品,进行了同等尊严的、同样严肃对待的学术研究。在她们看来,网文直视的是人最本质的欲望,而女性书写、女性阅读的“女性向”网文更像是一枚棱镜,折射出复杂丰富的性别想象的光谱。
欲望一直在发生变化,原先是静水深流的变,如今女性主义思潮则使它变得激荡起来。女性爽点从“厌女”结构中被塑造出来“虐”变成了“甜”,对书写的反思从“厌女”进入了“爱女”。她们向内对情感世界开始了去除性缘的尝试,向外对外部世界进行了恢弘的探索,她们也可以是最强者。
“传统浪漫小说是以一种异性恋美好爱情的视角,创造了现实中不存在的乌托邦供女性逃离现实,那新型的爱女文学是不是也再次创造了一个乌托邦?”
“我们渴望的爱女形象是强大的、随时投入战斗的,这是否也是一种刻板印象?”
“当我们不要父权制的婚恋关系了,我们要建构的亲密关系会是什么样呢?”
学生们渐次抛出问题,课堂走向深入。结束之后,我们与肖映萱进行了一场对话。
趋势:当不再追求爱情,她要追求什么赋予自己人生意义?
GQ报道:近三年女频网文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
肖映萱: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女性自身的价值,她的亲密关系,以及她面向的外部世界。
一是,在“爱女”意识崛起的背景下,探索塑造新的大女主形象,产生了新的话语“英雌”(与“英雄”一词对应的女性表述),这是最明显的一点;二是,重新检视反思言情类型中的爱情关系、性缘关系,一些女性角色被批为“娇妻”,并进一步探索什么样的爱情才有可能在新的言情故事里被接受;第三个方面,是对过去五年发展趋势的继承,即网络小说的世界设定进一步“游戏化”,各种游戏的玩法和规则都“入侵”了文本世界。这一点其实在男频、女频都是巨大的趋势,女频这几年表现得尤其明显。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爱女”这个词,它是被否定性定义出来的,不“厌女”的才是“爱女”。“英雌”的说法也正是在“爱女”的语境下诞生的,“英雄”被认定是男权的语言,用来描述女性则有“厌女”倾向。一些较为激进的读者开始带着“是否厌女”的标准去“审判”过往的女频网文,那些经受住了考验的作品,则称作“爱女文学”。
GQ报道:这样的变化在女频网文发展史上有什么标志性意义吗?
肖映萱:网络言情小说从发展之初,就一直有大女主、女强的趋势。我们这几年看到的IP影视剧,大部分改编自2010年以前的大女主文,比如2021年播出的《上阳赋》原著为2005年的《帝王业》,2022年播出的《且试天下》原著写于2004年。但是这些早期的所谓大女主文,其实是“女强,男更强”的配对模式,爱情仍然占据中心位置,仍然带有一些玛丽苏叙事套路。
但新一代的大女主,是要回应对厌女、对父权制的整体反思的,就算你要谈恋爱,你也绝对不能是靠男主,你的强大升级也好,逆袭打脸也好,你的力量需要靠自己。那么在新一代的“爱女”意识下,更不再存在男主是女主拯救者、救赎者这样的叙事。
总结来说,以“大女主”为中心的“女强”书写一直贯穿于女频各种类型文发展演变的始终,但写作重心这几年从亲密关系渐渐转移到女性自身。女性主义思潮的高涨,向原本细水长流的变革之路注入了一剂猛药,此前积累的多重变化都在这一节点上集中爆发。
GQ报道:此前积累的多重变化指的是什么?
肖映萱:过去五到十年间,女频网文发生的重要变化是读者代入方式的转型——从谈恋爱到嗑CP。也就是说,女性阅读小说时,她对亲密关系的想象从代入其中到置身事外,这造成了一种意外的效果,有了这种旁观者的视角后,爱情渐渐不再是她们对作品唯一的核心需求了。
打个比方,她有一颗恋爱脑、CP脑,她很容易就能嗑到CP,但她同时又可以把恋爱脑摘下来,去看小说的其他部分。我觉得这是我们现在能够如此之严苛地去看待性缘关系的一种前提准备,一种前置训练,从卷入到旁观,我们可以从亲密关系中抽身出来了。
而为什么从谈恋爱变成嗑CP,一方面是人设的数据库非常成熟了,我们一看就能识别出这对CP要怎么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旧有的言情创作携带了太多男性中心文化的性别权力秩序,难以满足今天的女性读者对自由平等爱情的追求。于是,她们选择去嗑CP——“我可以不谈恋爱,但我嗑的CP必须在一起”。嗑CP让女性读者能够以最低的成本和风险,去探索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寻找自己真正渴望的亲密关系形态。
这是情感世界积累的变化,外部世界的探索也积累了变化。过去十年,女频网文一直在向外走,从引入女性现实的境遇和处境,从宫斗到反宫斗、反内卷,再到引入游戏的各种世界观设定,都指向对探索外部世界的强烈欲望。当不再追求爱情,她要追求什么赋予自己人生意义?当世界海阔天空,她将通往什么样的新天地?
GQ报道:在你看来,这两年有哪些崭新的大女主形象?
肖映萱:一类是绝对力量的强,比如这两年来商业成绩最好的女频小说之一《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它塑造了一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绝女主隗辛,是典型的“英雌”代表。这也是这两三年我个人看过的女频小说里最爽的一部。
不管是男频还是女频,在过去爽感一般来自TA胸有成竹,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去打脸看不起TA的人,或者装一下,享受一下扮猪吃老虎的快感,总之是非常有把握的。但《穿进赛博游戏》的女主,她经常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上,在命悬一线之处博得可能性。当然,她也每次都赢了,她有主角光环,但她每一步都是完全地靠自己,她身上有不加掩饰的杀伐果决和绝对强大的行动力。这和“宫斗”中女性之间的虚与委蛇、暗流涌动、勾心斗角完全不同,这是在藐视男女绝对力量之别、一视同仁的“强”。
桉柏,00后,曾为《哈利·波特》《火影忍者》等全球热门流行文艺作品进行同人创作
在过去,女频的作者们要写一个“恶女”主角的话,需要找到合理性,以赋予女主、读者和自己某种道德上的豁免权。很多女主都会背负道德枷锁(且远远大于男性角色),要想个办法占据道德的高点之上,再去处理与世界的关系。但隗辛不是,经历了少许挣扎后,她做出了选择,尽管难免“误杀”,但她想明白了以后,她就不再去背负这种道德枷锁。此时,女性读者终于可以将道德感暂时抛开,尽情满足幻想。
曾几何时,女频小说的“爽点”只由“虐”和“甜”这两种与爱情相关的情绪构成。如今性别差异变得模糊起来,女频的快感机制与男频趋同了,女性也可以成为最强者,这种想象被普遍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很简单,但其实是女性角色迈出了挺大的一步。
还有一类是在“爱女”的主题之下被创作出来的父权制的革命者、反叛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女主对此感到厌烦》和《为什么它永无止境》。这两部作品都是西方幻想设定,女主或是不甘服从地、厌烦了原本写好的“雌竞”剧本,与其他坚强勇敢的女性一起结成同盟逃出城邦,背负“女巫”之名,像骑士一般踏上革命之路。或是在诡谲的世界中仍旧关心身侧之人的境遇,细细咀嚼这些女性角色身上的光彩与遭遇。
这两部作品都聚焦于女性群像、女性互助、女性力量,让很多读者深受感召。《女主对此感到厌烦》(出版后更名为《她对此感到厌烦》)在豆瓣图书“2023年度图书”的榜单中名列“科幻·奇幻”类的第一位,被称作“爱女文学”的入门读物。
妚鹤的笔名谐音“for her”
以上是幻想文学的新女主,还有一类是在更加公共的语境当中,围绕职场、婚姻、家庭等都市女性现实处境的写作。这些写作以豆瓣阅读为主要平台,出现了大量“搞事业”的中年熟女。
比如陈之遥的《智者不入爱河》,这是一个典型行业文,女主是离异的法学院讲师,婚姻家事方向的兼职律师,小说写了大量离婚官司,每一段官司都详细地去写婚姻中的利益纠缠和财产关系,“民法典婚姻编,无一字有关爱情”。
但是小说中还有一条与男主的爱情线,我阅读时一直很好奇他们会不会步入婚姻,但小说只落脚在他们相爱了。这可能也是一种现代女性处理亲密关系的可能性,我们很担心的一些父权制陷阱,可能就来自婚姻制度赋予女性的母职和妻职。但是如果不选择婚姻,只谈爱情的话,是不是可以?在我看来,这部小说在尝试用这种方式去安放爱情。
爽点:从虐到甜,从厌女到爱女,她们的欲望机制发生了哪些变化?
GQ报道:你之前提到,女频的快感机制与男频趋同了,可否拆解一下女频爽点的变化?每个节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肖映萱:在2019年开启“厌女”反思之前,大家觉得网络小说只要好看就行了,要遵循人的快感机制。
女性欲望本身会反映出一些非常朴素、非常草根的性别意识。比如言情小说最早是模仿八九十年代港台的言情口袋书,典型书写模式就是霸道总裁文。我们习惯了女性角色是完全被动的,男主之所以要“霸道”,就是为了让一个被动的女主角进入到爱情当中,这是一种强制爱,符合深藏在女性情感结构底层的被支配欲,典型快感机制是“追妻火葬场”。
但在2009年左右,女频的快感机制开始由虐转向甜。主要原因是网文的生产机制发生了变化,从免费阅读转向VIP付费阅读,从以电脑为阅读媒介变成手机移动阅读,这使得网络文学从接近“一本实体书”的形态,真正进入到了互联网连载的状态。这意味着小说要越写越长了,它不再需要那么紧凑的情节、强烈的冲突,而是变成一种更日常、更碎片的陪伴性阅读。
这个阶段女性的情感结构也发生了一定变化,从单向的强制爱变成了双向互宠的状态,所以甜文也叫甜宠文。而且女性也变得不再只有爱情这一回事了,因为“发糖”很难写,它很需要日常情境的铺陈,需要男女主之间细节的互动。也是在2009年左右,清穿、宫斗开始往更日常的宅斗、种田发展,这都是把类型写得越来越长的一种尝试,是爱情退位、生存生活变得优先的体现。我大致会把2009年设置为从虐到甜,从历史宏大叙事到日常碎片叙事的节点。
下一个节点是2014年,IP时代来临,网文被大量影视改编,网络文学的主力更迭,从80后过渡到90后、00后,偶像工业、流量经济崛起,大数据算法在各大平台被普遍应用,此时女性欲望从谈恋爱变成了嗑CP,我觉得这解放了女性对于亲密关系的想象,我可以不代入其中去谈恋爱了,我旁观一对CP之间的亲密关系,就获得了情感满足。这是女频网文发展到爱女趋势的前置准备。
GQ报道:接下来就是这几年对“厌女”的反思?
肖映萱:2019年有一个标志性事件是上野千鹤子的东京大学演讲。我说原来的女性性别意识是草根的、自发的、朴素的,或者随着爱情观念、社会整体氛围变化,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但这个阶段,开始有了女性主义的理论武器,开始有厌女、父权制这样一些思考框架了,这是很大区别。
这时我们开始对过往的文艺作品、日常生活进行检视,当反思了“厌女”,才有下一步发问:那有没有不厌女的、爱女的小说?真正在“爱女”的纲领之下创作的作品,普遍在2021年才出现。
GQ报道:所谓“爱女文学”的数量级是怎样的?是否在网文创作中非常稀少?
肖映萱:应该说专门按照“爱女”的创作纲领来写作的作品不多,真正能够作为典型案例列举出来的可能就是个位数。
以我对网文的长期观察来说,我们所关注的这些具有一定先锋意义、或者探索在前方的作品一定是少的,但是数量少并不代表影响力小。它可能会辐射到一大批作品,并整体改变未来女频创作的性别潜意识,不一定完全按照“爱女”纲领去写,但作者们都会尽量避免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出现“厌女”的刻板印象。
情感:爱女文学VS娇妻文学,她们为何跨时空同屏?
GQ报道:去年年底晋江作者哀蓝的长篇自述又在网上传播起来,借由她的剖白,我们看到了当代言情作者的女性意识觉醒之路。这是发生在女性作者群体内的普遍现象吗?
肖映萱:如果我们说《女主对此感到厌烦》是“爱女名著”,哀蓝则被视作一个“改过自新”的典范,以证明说女性作者是可以被唤醒,可以有转变的。大家逐渐意识到“虐女”是一个在“厌女”的结构之下被塑造出来的女性爽点,每当网络社群讨论到女性意识的觉醒,哀蓝就会重新作为一个典型被提及。虽然类似的典范不多,但这样的变化正在发生。
我自己很好奇的点是,这些“爱女文学”的代表作——哀蓝的《了了》还没完结,《女主对此感到厌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也都还没写完,我很关心她们到底能不能结尾,她们无尽的追求能否最终寻得一个解决方案,她们最终想象的“女儿国”或是理想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一直在等待她们能不能写出一个新的可能性出来。
GQ报道:好难想象一个新世界是什么样的。
肖映萱:对,同时我也不会认为说,如果她们最终没有创造出一个新世界,她们的探索就没有价值,我们也不应该要求一个网络小说为我们提供解决方案。如果她们能写出一点点可能性来,就非常了不起。
包括我最近指导学生写“爱女文学”的研究论文,最后一部分谈及对“爱女文学”的反思。我也一直和她强调说,你不需要做出“爱女文学到底好不好”这样的判断,你要去思考的问题是“爱女文学”对当下的女性想象、女性书写能提供怎样的参考或借鉴意义。它或许没有办法提供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解决方案,也不可能女性意识被启蒙之后,以前的言情小说就都没有人看了,大家都去读去写“爱女文学”。它的意义是,这种趋势能够多大程度上影响整个女性创作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如果我们一直往这个方向推进,会有越来越多的书写去探索。
GQ报道:你怎么看待带着“爱女”的标准去审判言情小说乃至所有影视作品?
肖映萱:其实在“爱女文学”诞生之前,就已经有对大女主文进行的一番厌女批判。如果作者要写女强文,但读者发现作品里还明显带有厌女痕迹,很容易遭受猛烈的网络批判。
“厌女”的反思是一件好事情,但我认为反思是应该去更多地要求自己,比如我应该去调整我的爽感结构或者快感机制。但是一旦“爱女”成为旗帜,规定下来这个能写,那个不能写,并建立一个惩罚机制,我担心一定程度上会抑制女性书写。因为那些被判定为“不能写”的东西里,也会有一些新的探索长出来,那些可能性就被压抑了。但是如果你只是说我提倡鼓励有更多爱女的故事,当然非常好啊。
在课堂上,我尝试给“爱女”一个准确定义,我发现给不出来,因为它确实是一个被否定性定义的概念,它是由厌女反推出来的,在实际操作中,它必然会有很多界限模糊、自相矛盾的地方。所以我经常在豆瓣看到一个帖子说这部小说厌女,过了一阵子又有一个帖子说我要为它平反。
比如《我妻薄情》那样的作品,按照“爱女”逻辑,是不彻底的革命,故事写到四分之一女主就步入了婚姻,招来了许多读者质疑,作品的数据也因此下降,但它去探索那些不那么彻底的、仍在婚姻结构之下的性别革命,试图还原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所面对的不同处境,或许对于现实参照来说,它的可行性和可借鉴性更强。
GQ报道:我们关于“爱女文学”的实践仍在刚刚开启的进程当中?
肖映萱:对,但很有趣的是,虽然一边是爱女文学的实践,另一边那些被批判的“娇妻文学”仍然活得很好,当打开近两年女频的热门商业榜单时,“娇妻文学”还是牢牢占据着榜单的另一半,甚至是更多的那一半,仿佛二者来自不同世代,却能跨时空同屏。
GQ报道: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在社交媒体上也有类似的现象,一边是女性主义的议题讨论,一边是“宝宝碗”,甚至出现了专门制作娇妻账号的MCN公司。
肖映萱:我觉得这是一个复杂的光谱,有一个非常大的跨度区间,它的一端是爱女,另一端是娇妻,大多数的作品可能是处在二者之间。
大多数“霸道总裁文”都可以被批作“娇妻文学”。人们爱看一部网文,绝大多数时候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它“好看”。好看的往往不正确——我知道总裁文是幻想,但如果我的情感结构就是看总裁我快乐,那它就有存在的空间。
爱女文学刚刚开始,如果它要有持续的影响力,成为一种常态探索,它也应该要变得越来越好看,它要探索出自己的爽点机制。大家要真的能感到快乐,真的读着爽才行。否则,我担心很多时候会变成:我的性别意识觉醒了,娇妻文学让我难受,理智在阻止我,于是我转头去读爱女文学,但爱女写得不好看,太说教了,算了,不读小说了,看看别的吧。
不过当前的“娇妻文学”的流行,也有着十分复杂的成分,比如对“爱女文学”的逆反心理。
GQ报道:爱女文学不好看,是否因为说教意味太强?早期是以议题推动的创作?
肖映萱:不够好看可能是因为它还没有形成一个相对成熟的类型叙事。像《女主对此感到厌烦》还算是好看的原因是,它一直有个很强的情绪在顶着你,愤怒也好,情绪鼓动也好,以此来推动叙事,但同时有些读者会觉得它在不停地喊口号。
GQ报道:言情是女频的核心,这句话还成立吗?我们是否不再阅读浪漫小说?
肖映萱:不再是唯一核心。大多数作品可能很难去掉爱情、直接走向“去性缘”,言情仍会是小说的一部分。其实男频小说多数也有女主角啊,但我们不会认为它是言情小说。我觉得可能会越来越接近男频的这种状态,主角有感情线,但感情只是小说的一小部分,是整个生活的一小部分。
文化研究经典著作
GQ报道:当突破了传统“言情”的边界,把“情”从狭窄的性缘中解放出来,女频网文出现了哪些新的情感探索和想象?
肖映萱:关于女性互助、女性情谊、母女或姐妹的亲缘关系,这些方面有很多探索。我个人可能还是更关注我们还能怎样想象爱情?如何挑战原有的爱情定义?《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中,被指认成“男主”的角色是一个AI,TA没有碳基的身体,因而没有性别,没有性征,主角与它不再是性缘意义上的爱情,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呢?还有《小蘑菇》《异世常见人口不可告人秘密相关调查报告》,这两本都是“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书写,爱上蘑菇,爱上异形,也非常挑战常规的爱情想象。
前两年,我原本预测女频会在性缘关系上继续往前探索,经过一些性别演练实验之后,我们是不是回到女性自身,比如当女性作为更主动、更强势的一方去主导亲密关系,可能会出现怎样的爱情书写?
但爱女意识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打断了性缘亲密关系继续往前探索的路径,而是径直走向了去性缘,反性缘,或者是批判原有的爱情叙事这样一个方向上去。
我带着这样一个观察视角去看待网文的发展,所以我会把最新的趋势总结出来。实际上十年前流行的东西,今天仍有生存的空间,比如这半年流行的竖屏短剧,基本建立在网络小说的类型基础之上,是网文中最大众面的套路和爽点,短剧用最快的节奏把最密的爽点呈现出来。
世界:女性的“叙世诗”,她们想象的世界有何不同?
GQ报道:女频的世界想象这几年有什么特点?
肖映萱:“游戏化”是这几年女频网文最常见的世界设定趋向,现在“系统”在网文中已经像穿越、重生一样普遍了。另外,她们对科幻、悬疑、恐怖等类型元素熟练运用,展现出一种早熟的写作能力,近几年克苏鲁类型在男女频都特别流行。
“克苏鲁”(Cthulhu)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恐怖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远古邪神神话体系,近年因美剧《怪奇物语》(2016)等作品的全球流行而被中国观众熟悉,并被《诡秘之主》等作品转化为网络小说的流行世界设定。
早期我会说,女频的很多世界设定是受男频影响,比如男频先有末世文,女频模仿后才有。包括无限流也是男频先有,女频才有。但是到了近几年,我觉得没有明显的前后相继关系了,这主要因为“网生代”的男女都玩游戏,大家同步接受,不再有明显的性别差异。这也得益于新一代身后丰富的多媒介文化资源,这批“网生代”作者零时差地接收着全球流行文化作品,与全世界的科幻、悬疑、恐怖爱好者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GQ报道:当女频的快感机制与男频趋同,世界观设定趋同,女作者和男作者笔下的世界有所不同吗?
肖映萱:刚才提到,最初我们是靠着吸收男频的这些设定来拓展女频的所谓世界书写的,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男频类型原本携带的爽点结构也跟着进来了。但是我一直很关心女频在引入了男频的设定以后,会不会有一些新的写法?还是说我们把男主角替换成女主角就行了?
去年有个很有意思例子是《早安!三国打工人》,可能从游戏化的意义上看,它的创新之处在于采用了桌上角色扮演游戏的设置(注:俗称“跑团”,是一种通过语言描述进行的、桌面形式的角色扮演游戏)。但这个小说最吸引我的点其实在于,当主角作为一名女性进入到三国世界里,且所有人又把她当做一名男性后,她会按照男频的历史小说走争霸道路么,比如加入三国某一阵营辅佐主公统一天下,或是自己成为主公,还是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这部小说虽然最终没有完全帮我解答女性的身体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的写法和男频完全不同。当女主角发现自己升级的方法是进入到一场场战争当中去,死的人越多,她升级越快时,她的选择是,我不要走这条升级之路,她把系统的化身“黑刃”这把剑给断了。
女主角还有一个很特殊的设定是,她能够记得住她遇到的每一个普通士兵,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选择“我要尽力去救每一个人”这样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人。这和男频“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逻辑是背道而驰的,你可以贬低说这是“妇人之仁”,但这可能就是女频小说走出的新路。哪怕女主角有金手指,是系统里最强大的人,她依然选择不顺应系统,不去走升级的路。
这部小说最早是男频读者推荐给我的,可能对于男频读者来说,他们看腻了那些升级的套路,觉得这么一个不一样的主角挺有趣的,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但是我可能会认为,这恰恰是因为它是一篇女频网文,她是一位女性,所以她会这么选。
GQ报道:包括得到传统科幻认可,摘下2020年星云奖的《小蘑菇》也是非常不同的探索。
肖映萱:《小蘑菇》应该算是近五六年最火的女频小说了,也是2020年以来女频最大的IP了,可以说没有之一。
写在疫情之前的《小蘑菇》,仿佛超前预言,以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底层逻辑,颠覆了一贯的人类中心和发展主义叙事。
其中陆夫人和玫瑰花园里女孩们的故事很有女性独有的世界观。作为繁育者被保护起来的女性,其生存只剩下唯一的目的——成为“子宫”。物种得以延续,但如果只有生殖,她们还能被称之为“人”吗?于是陆夫人主动推开窗,被蜜蜂感染成为蜂后,带领女孩们化身蜂群,第一次拥抱了自由的空气。这或许是女频网文固有的温情底色,但也指向一个终极叩问——何以为人?女性面对世界时提出的第一重质疑,仍是关于人的心灵和秉性。
我把这些对外部世界的探索称为女性的“叙世诗”。“叙世”的“世”,既是“世界设定”的“世”,即小说中丰富的世界观架构,也是“现实世界”的“世”,女作者们通过网络小说展开的幻想,体现出颇具深度的现实观照和关怀。
GQ报道:疫情结束之后,去年有什么有趣的新想象出现吗?
肖映萱:克苏鲁这几年还是很流行,只是它一直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
比较有趣的是,克苏鲁结合“规则怪谈”很流行(注:一种特殊的恐怖小说或游戏形式,以规则为基础,通过描述各种奇怪的规定和限制,创造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惧的氛围),大家意识到规则不再意味着安全感了,它可能变成了一种更不可靠的、不确定的东西。这在男频女频都一样,故事设定变得不可名状的荒诞,大家都爱写点发疯文学。
(感谢洞姐、克克对本文的帮助)
参考资料:
“嗑 CP”、玩设定的女频新时代——2018-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女频综述 肖映萱
女孩们的“叙世诗”——2020—2021年中国网络文学女频综述 肖映萱
“大女主”的游戏法则——2022—2023年女频网络文学综述 肖映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撰文:康堤,编辑:李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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