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唐辛子,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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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春天,我身边就有许多朋友开始流鼻涕、打喷嚏、鼻塞眼痒,每次看到大家痛苦难当的表情,我都会谨慎地送上自己的祝福:
“恭喜恭喜,您也花粉症了啊!”
花粉症算得上是日本人的国民病。日本现在大约1亿2千万人口,而花粉症患者却超过3000万人。每3~4个日本人当中,就有1名花粉症患者。而且患者人数正以每隔10年就增加10%的速度稳步增长。
春天,满大街戴着口罩的日本人,不少是受到花粉症困扰(图|库索)
在刚来日本的时候,我总是无意识地将“花粉症”与“花痴症”联想在一起,没有什么理由,主要是文字层面看着有点相近。人们用“垂涎欲滴”形容花痴,而严重的花粉症患者则涕流如瀑,眼红如炬,比起花痴,更加不可描绘。
在日本一直生活到第20个年头时,我对花粉症都无知无觉。既然20年都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这份时间长度足够我滋养出盲目的自信,认为自己今生一定跟花粉症无缘了。所以,6年前,当我情不自禁地夸口说出“看来我是不可能患上花粉症的”这句话之后,日本列岛的八百万神灵,便迅速帮助我弥补了未能患上花粉症的遗憾。从夸下海口的翌年春天起,我开始花粉附体,打喷嚏流鼻涕,眼睛红痒难当,连晚上睡觉时,都会鼻塞到只能用嘴呼吸——那种感觉,就像一条被扔在阳光下暴晒的鱼。
所以,作为一名拥有6年花粉症患龄的过来人,在这里我要语重心长地说一句:同学们!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只能偷着乐,千万不能说出来!千万不能说出来!!千万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你就中招了!
尤其是在有成群花粉在阳光下随风呼啸而过的春天,建议生活在日本的诸君,一定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要知道:春天是属于花粉的,不是属于你的。走在被花粉们包围的春天阳光下,一定要保持谦卑。要记得春天的花朵既然可以令你快乐,也同样可以赐你痛苦。
喜欢樱花的人,都知道日本春天的“樱花前线”——日本的国土,直而瘦长,每年一月上旬,樱花从最南端的冲绳开始绽放,然后一路向北,要花上大约半年时间,才会在5月下旬到达北海道的最北端。将樱花开花的日子从南至北用线连接起来,便是日本春天著名的“樱花前线”。
“樱花前线”是日本的骄傲,它展现了自然最美的生命接力与传递。
但即使患上花粉症的人,却鲜少知道日本的春天,还有一条“花粉前线”。这条“花粉前线”主要指“杉树花粉前线”,每年一月下旬从日本九州开始,于四月上旬到达北海道,也跟“樱花前线”一样,从南至北一路飞扬,浩浩荡荡。“花粉前线”同样展现了自然的生命接力与传递。但它不是日本的骄傲,更像是日本的沮丧。
这或许就是自然与生命的真实——你所有感受到的美,是以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为代价的。每一次短暂的美,都依附着无数次的沮丧。樱花是短暂的美。而花粉症则是无数次的沮丧——花粉症一旦患上,便会不离不弃地终身陪伴你,基本无法医治。
当然,这里必须消除一个误会:绝大部分的花粉症与樱花并没有关系。至今日本最大的花粉症群体,都属于“杉树花粉过敏群体”。对于樱花花粉过敏的人,属于极少数。
实际上,日本在战前都还没有“花粉症”这个说法。从明治到大正甚至到日本战败之前,日本人的国民病不是花粉症,而是结核病。喜欢阅读日本近代文学的人,一定会注意到从一百多年前直到二战结束,日本有不少才子佳人都死于“结核病”。
例如夏目漱石的人生知己、大才子正冈子规,当年就因为肺结核咯血不止,奄奄一息,连夏目漱石前往英国留学,都无法去码头送行,只能在病榻上写两行俳句送他,千叮万嘱地说:“秋雨中/别湿了行李/别感冒啊”——这份男人之间的伟大爱情,其精神高度,是普通的小打小闹小纠结远远无法企及的。
还有大阪出生的著名作家织田作之助,与太宰治属于同时代人。织田作之助比太宰治年下5岁,彼时都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其各自展现的文学才华,令当时的日本文坛甚至出现“东有太宰治,西有织田作之助”之说。可惜织田作之助33岁便因结核病去世。这令大阪的“织田粉”们终生悔恨——织田再多活几年,或许就超越太宰治了呢?!尽管,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所谓“或许”。
此外因结核病去世的,还有著名的小说家樋口一叶——从平成16年开始至今,5000日元纸钞上的人物图像就是她,不过,在令和时代的当下,5000日元上的人物图像,马上要换成教育学家津田梅子了。
5000日元纸钞上的樋口一叶
平成,是和平休闲、躺平草食的时代,而进入令和时代,国民教育、尤其是女性高等教育,被重新再认识。“一亿总活跃“是现代日本的发展口号,女性走出家庭,活跃于社会,则是“一亿总活跃“这一目标的最关键部分。
一张纸钞的人物肖像替换,折射的是日本社会对于未来的焦虑与危机感。形势大好时,就号召女人回归家庭;形势不妙时,就呼唤女性走出家庭,回归社会——感觉日本的政治家其实也蛮鸡贼的。但这也说明日本传统上一直都是母系社会。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话题。
重新回到花粉症这个主题。
虽然现在“花粉症”作为日本人的国民病已经家喻户晓。但就在五十多年前,日本都还没有“花粉症”这个说法。与花粉症类似的症状,在过去被称为“枯草热”。1957年,日本的医学专家石崎达,首次发表了其医学研究著作《花粉过敏》,之后从1960年到1961年,另一位医学专家荒木英齐博士先后二次发表论文《花粉症之研究1》与《花粉症之研究2》,“花粉症”一词,才算正式诞生,并受到关注。
1963年春,当时还在就读大学院的学生斋藤洋三,受前辈医师之托,前往枥木县日光市清泷的古河电工日光电器精铜所附属病院耳鼻咽喉科工作,当时正是三四月份左右,极短时间内,便有超过21名鼻、眼、咽喉等过敏症状相同的患者前来就诊,经调查发现,这些患者的过敏源均来自杉树(中文名为“日本柳杉”。本文统称为“杉树”)。翌年,斋藤洋三将收集的资料整理成一篇仅三页纸的小论文,标题名为《枥木县日光地区的杉树花粉症Japanese Cedar Pollinosis之发现》。
杉树的花和花粉。作者供图
就像“染井吉野樱”早已成为日本樱花的代名词一样,“杉树花粉症”也是日本人花粉症的代名词。日本列岛80%以上都是染井吉野樱,而日本一半以上的花粉症患者,都源于对杉树花粉的过敏。
“染井吉野樱”是日本江户末明治初诞生于东京染井村的新品种樱花,至今不到150年历史。作为人工培植的樱花,染井吉野樱可以通过嫁接与插枝来反复“克隆”,在完全不改变遗传基因的前提下大面积延伸种植。而且所有的樱花树,在相同的土壤气温下,都能接受相同的遗传基因指令,因此,在短短十来天的花期之内,能形成樱花如潮水般同时开花,同时零落。
染井吉野(图|库索)
跟染井吉野樱所具备的人工性一样,日本的杉树林也属于人工林。目前日本的人工杉树林大约441万公顷,占到全日本森林面积的18%,全日本的人工造林中,近一半是杉树林。
严重的物资不足,以及对森林的过度采伐,令战败的日本出现不少光山秃山。失去森林的自然保护,日本各地还不时遭受台风袭击,损失惨重。为了改变这一切,1960年,日本通过了一项“国民所得倍增计划”,希望能在十年内,将国民总产值翻两番。
这一计划的实施令日本得以步入高度的经济成长期,从公共事业施工到住宅建设,随着木材需求的急速扩大,日本各地也展开了人工造林运动。杉树作为日本固有品种,具备成长快、适用范围广、材质轻柔易于加工等特点,因此成为日本人工造林的首选。
现在,全日本的森林面积当中,超过四成是人造森林,而超过四成的人造森林当中,将近一半是杉树林——这便是以杉树花粉症为代表的日本人的国民病发生的主要原因。
日本超过四成的人造森林当中,将近一半是杉树林(图|库索)
染井吉野樱与杉树林,从某个角度而言,十分相近:都属于人工栽培的植物,都具有强烈的人工特性。
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植物,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时代背景与社会意义:
染井吉野樱的出现,正好与明治时代的国家主义不谋而合,令樱花不仅成为日本的代名词,也令樱花成为日本国家主义的象征;
而人工杉树林的出现,则出现在日本国家主义瓦解之后。在战后日本的和平社会,人工培植的杉树为日本的经济腾飞,贡献了最大作用。尽管这份贡献,伴随着附加给现代日本人的一份后遗症——花粉症,但它却属于和平主义的民主社会。
日本的杉树林(图|库索)
患上花粉症这件事,听起来有些沮丧,令日本的春天显得不够完美。但回顾人类历史,一切完美都是短暂而残忍的。完美,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美,而是一种以消灭为手段的暴力。
而春天之美,不在于其完美,而在于其完整。在于自然之神平等地对待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春天能够使万物生长,究其缘由便在于花粉飞扬——那是不加修饰的生机勃勃。
如果能乐观地想通这些,遇到身边有朋友也患上花粉症时,记得谨慎地祝福他或她吧:
“恭喜患上花粉症,进入日本的主流社会。哈哈哈哈哈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唐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