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在地狱里挣扎

阿修罗（Asura）在佛教术语里直译为“非天”，意即果报似天而非天。它既是佛家“六道”，也属护法神“天龙八部”，其性易怒好斗，骁勇善战，常与天神交战。

传说争斗的起因，是一棵名为苏质怛（dá）罗波吒罗的神树，这棵树的树根在阿修罗的领地内，可它成熟的果实却在天上。

这个亦神亦魔、似正非邪的隐喻，套在2016年由金成洙导演的《阿修罗》里，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关于这部犯罪片的指涉，一种认为是前城南市长李在明损公肥私的舞弊案。

据韩国检方指控，李在明涉嫌在2010至2018年担任城南市市长期间，对地产开发商泄密，犯有腐败和渎职罪。另外，李在明涉嫌在2014到2016年兼任城南FC足球俱乐部主席期间，通过为NAVER、斗山建设等4家企业提供建筑许可或土地用途变更等便利，迫使其向城南FC提供133.5亿韩元的赞助，犯有受贿罪。

而另一种说法，则认为片中黄政民饰演的安南市市长朴成裴，其原型是韩国的前总统李明博。李明博在担任首尔市长时即有“推土机”的绰号，而财阀也正是看中他搞城建时的雷厉风行和效率优先，才推举其登上高位。

在李明博就任后不久的2009年，在首尔市龙山区便发生了著名的“龙山惨案”，即首尔警方对钉子户进行暴力清除，导致6人死亡、23人受伤的悲剧事件。由于悲剧发生时有大量媒体和纪录片工作者在外围直播，导致整个过程以视频的形式第一时间在韩国社会传开。

受到“龙山惨案”启发而创作的电影，除了《阿修罗》，还包括延尚昊导演的《念力》，金基德导演的《圣殇》和安国真导演的《诚实国度的爱丽丝》。而林常树导演的《金钱之味》虽然主题与此无关，但片中也用到了纪录片里的画面，由此可见事件本身的影响深远。

一

在《阿修罗》的开场，是郑雨盛饰演的警察韩度京的独白：

“我不喜欢人类，我所知的庆尚道安南市，也活着很多不像人的人。最近因为城市再开发，很多人为了满足自己都要疯了。特别是安南市长朴成裴，这个人几乎快把安南市都给吞了。反对派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于是每天都是战争。至于我，站在赢的人那边。”

这位市长爪牙投诚的动机，是他常年卧病、亟需用钱的妻子。为了照顾她，韩度京服务于黑白两道，浑浑噩噩，饱食终日。对于这个阿修罗而言，重症中的妻子便是那棵“神树”。

后文检察官来要挟他，杀手锏也正是黑警们威胁正方证人的腌臜伎俩，即当事人乱搞的性爱录像，如果韩度京不配合在市长身边卧底，那么他在外面鬼混的小视频就会被传送给他的妻子。

不可一世的韩度京迅速屈服。一个再混不吝的人，只要有了爱，便有了软肋。

但刨除这个软肋，电影中的安南市，实在是缺乏生机与希望。这个拉美化的山城，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高低起伏的地形，如同阶层的映射，每个身处其中的小人物，生存资源都极为有限，都被强权挤压成了蚍蜉蝼蚁，都不过是在卑贱地苟活。

哪怕是被当作筹码的两段录像，都毫无韩国电影处理床戏时的美感，更接近于原始的动物性，尽显粗鄙与疲乏。其中释放的甚至不是欲望，而是无穷无尽的压力，是尊严被悉数掠夺之后的彻骨虚无。

而韩度京的特殊性，则是片末对决时朴成裴的那句话——“你不过是个小爬虫，就是性格太刚烈了。”

而小爬虫们最终极的悲剧，不是在同归于尽中殒命，而是即便生存，地狱般的现实也丝毫不存在救赎的可能。没有手捧鲜花的天使，没有糖果、气球和彩虹，没有别出心裁的Plan B。

黑色电影的压抑，甚至令人怀念起happy ending的俗套。

虽然电影整体很压抑，但如果截取一些空镜，倒是很见美学概念。尤其是雨夜韩度京追捕殷室长的一场戏，混乱局促、影影绰绰的街道，在雨水的浸润中充满了迷离的质感，让人联想起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

二

最能体现人物悲剧属性的，其实不是主角，而是韩度京最忠实的跟班，朱智勋饰演的文先模。

和玄彬、赵寅成、刘亚仁等人一样，韩国影坛不乏兼具偶像气质与实力派的青年男演员，从国民电影《与神同行》到Netflix出品的《王国》，朱智勋近年来的戏路也越来越宽。

和其他80后男星不同的是，朱智勋的外形中更多是温良周正，少有邪魅狂狷的质感，这样的外在条件，塑造起黑化的角色可谓得天独厚。

在韩度京当警察时，文先模便是他的随从，韩度京要甩开编制跟市长时，文先模便铁了心跟他一块去。而文先模改换门庭的初衷，并不是为了钱，而是兄弟情谊。

或许是为了凸显文先模的纯良，电影开场还安排了另一个警察角色，即资历更老的黄班长。黄班长与韩度京撕扯不断，最终主人公失手将其从高台推落，导致前者被尖刺洞穿。

而两人撕扯的原因，是黄班长清楚韩度京一直在替市长善后，拿了不少好处，想通过他引荐，去朴成裴麾下混个差事，分一点赃。

与黄班长一对比，只顾抓贼的文先模简直清澈到傻。这种本分的性格，在恶棍横生的地狱是断然没有活路的。可因为黄班长的意外死亡，阴差阳错之间，韩度京未能如预想中离开警察角色，文先模反而换上了一袭西装，率先变成了市长的警卫组长。

韩度京带他见朴成裴时，后者对吉祥物式的文先模一阵敲打，再到临场作秀制造骚乱，本性老实的文先模根本应付不了这种突发场面，还得靠韩度京大打出手，刺刀见红，与朴成裴联合演了一出苦肉计。完事了朴成裴对文先模的评价是——“这小子是个废物，还差得远呢。”

或许是受了这样的刺激，文先模逮着机会开车压死了朴成裴的冤家泰社长和他那个健壮的保镖，电影对于文先模行凶的处理非常不干脆，整个过程拖泥带水，与韩度京犯浑时的利落完全是两个画风。

但也正因为这种拖沓，反而彰显了一种钝刀割肉的意味。一个好人做他原本不擅长的坏事，难免手生，但他做坏事的决心却是坚定的，所以一次不成再碾压一次，虽然别扭，却更加残忍。

这就是为什么文先模刚一停车，韩度京就气冲冲地过去打他耳光，反倒是朴成裴一把将文先模拉起来，夸奖韩度京给自己引荐了一个可用之人——“我喜欢这类疯子，是个男子汉。”

老话讲“蔫人出豹子”，指的就是文先模这种人。意为平时不起眼的人，受到足够的刺激和压力时，可能会有不受控的爆发力，展现出非常激烈和暴躁的一面。

韩度京虽然是个狠茬硬茬，但他懂分寸，考虑后果，他知道自己为坏人洗地，不过是在与虎谋皮；而黑化的文先模则沉浸在被权力论功行赏的喜悦中，觉得自己被大人物称兄道弟，人生就此完成华丽蜕变。

在韩度京的眼中，文先模很幼稚，不明白兔死狗烹的逻辑；而在文先模的眼中，此前的好大哥不过是嫉妒心作祟，对于后者嘱咐的“取得市长信任”这件事，自己只是在认真照做。

衡量文先模是否彻底黑化，最终取决于他对待精神支柱兼职业引路人韩度京的态度。片末，当朴成裴授意其处理掉双面卧底韩度京时，文先模有无数机会下手，但他迟迟摁不动扳机。

在两人近距离的扭打中，韩度京不慎开枪走火，当被击穿脖颈后，文先模弥留之际挤出的那句话，也不过是——“哥，你还真开枪啊。哥，我死定了对吧。真TMD糟透了。”

完全听不出一丝一毫对韩度京的埋怨，两个身怀绝技的走卒被逼入了斗兽场，在这地狱一般的剧本中，文先模不存在其他的解脱方式。

三

专门处理市长案的检察官金车仁，在影片大部分篇幅中都显得气定神闲，《九品芝麻官》里说“贪官奸，清官要更奸”，而在《阿修罗》中，郭度沅饰演的金检察官为了对付坏人，的确称得上老奸巨猾，手段十足。

直到他的侦察小组被围困，朴成裴的爪牙被拔除，金车仁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匍匐倒地，彻底瘫软下来，甚至为了纳投名状，还试图挥刀砍向那个仅剩的女警员。

人总有弱点，金车仁不贪财、不好色，但是他怕死；他是对腐败分子奋勇出击的正义化身，可是他怕死；他将韩度京这样的混世魔王耍得团团转，然而他怕死；

他能断然拒绝朴成裴许诺的平步青云，却因为怕死，主动拦下朴成裴，请他万万不要冲动，他知道，只要朴成裴舍得在现场断掉一根胳膊，自己就会立刻被后者的爪牙碎尸万段。

金车仁展现的这种正派人物的变节，是非常动人心魄的，他在威胁之下的胆怯懦弱，与他此前的傲骨铮铮和义正词严，存在着难以弥合的落差。他摇尾乞怜时的恐惧，令人怀疑正义是否只存在于被防护的前提下，又是否在无人知晓的至暗时刻，为了真理牺牲不过是无意义的愚蠢。

正义使者的明哲保身和权衡利弊，不仅模糊了好人和坏人的界限，还在提醒我们：人是环境的动物，只要所处的情境足够地狱，人性便会不自觉地往负面转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