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深焦DeepFocus(ID:deep_focus),作者: Will,编辑:蘇打味,头图来自:东方IC
996工作制度呼唤着一个冷漠的世界,那里昼夜通明,生命停摆,机械化的人类在时间的框架之外持续劳作,这或许是资本主义的终点和完胜。但在这胜利的幻象面前脆弱的人类生命将成为唯一的障碍,那些不能被消灭的生理需求(睡眠,饮食,情欲)拖累了利润引擎前进的速度。
因此,资本主义和加速主义逻辑将渴求一种新的社会管控方式,一种超越996制度,甚至超越二元式的人类生理逻辑(清醒/疲惫,高兴/痛苦,活着/死亡)模式。在这种模式下,人类将变成尤金·泰克所说的生命材料或活死人劳工,永远不会进入低电量和休眠状态。2011年上映的影片《源代码》即为我们呈现了这种敌托邦设想,并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劳工制度,社会管控及更广泛的人类处境。
一、悬置死亡:升级的996制度
影片《源代码》讲述了美军上尉科特(杰克·吉伦哈尔饰)在阿富汗执行任务时身负重伤,即将死亡。但军方通过源代码技术(一种量子技术)悬置了他的死亡,将他的意识提取出来,并植入进一段虚拟现实中完成反恐任务。在这部看似赞颂技术拯救世界的寓言影片中,最吊诡的情节莫过于,科特并不想在源代码中执行任务,他渴望真正的死亡。但军方负责人劳特里奇却严词拒绝了他,强调在源代码中继续为国家效力是士兵的天职。
通过量子科技对科特的死亡进行悬置,当权者迫使科特不间断工作,永无宁息之日。这种控制技术即不能用福柯的生命政治 (Biopolitics) 进行解释,穆巴贝的死亡政治(Necropolitics, 即主权者对个体的死亡拥有主宰权)也缺乏参考意义。悬置死亡实质上是关于行尸走肉的控制模式,在这种权力准则下,科特被囚禁在生死间的灰色地带,这是一个被祛魅的世界,生命的权利被机器逻辑所取代,时间不再具有意义,狭窄空间内的劳作成为了人存在的唯一方式。
科特如同受困的西西福斯,或飞翔的荷兰人,在循环的回路中永不超生。需要注意到,他的奴隶状态依赖于源代码的意识上传技术。这种技术能够将科特的身体和意识分离,并赋予意识新的肉体让其工作。亚里士多德曾区分两种生命概念,其中zoe指代肉体生命,bios则指在社会或政治层面的生命状态,人类的这两种生命体征本质上不可分离。但通过量子技术,源代码能够对人类进行蓄意谋害,它成功取缔了科特的生理生命,使他如同幽灵般从肉体中抽出,进入了纯粹的政治生命领域。当生理需求(食物、水、空气、睡眠等)不再被需要时,主权者和资本主义体系可以最大限度地剥削科特的劳动力,使他源源不断地创造剩余价值。
马克思曾敏锐的观察到,对24/7式的资本统治世界完全实现而言,睡眠是人类仅存的“自然障碍“,睡眠不可被消灭,只能被破坏和剥削。但源代码轻易地消灭了科特睡眠和失眠的双重权利,将他置于一个缺乏体验感的去世界中。事实上,电影中科特所工作的胶囊就指涉了永不停歇的工作空间:在这里没有光明和黑暗,白天和夜晚,行动和休息的区分,只存在着麻木和失忆的劳工,徒然的睁开双眼面对漫漫长夜。
按照布朗·肖的说法,这个空间是灾难之中也是灾难之后,其特征是空荡荡的天空里,看不见一丝星光或标识,人失去方位,无法再定向。影片中的剧情模式也暗示了科特的困境。一方面,重复的剧情展现了科特每次回到列车上的变化和进步,这满足了观众对角色发展的期待;但另一方面,对科特来说,列车上所重复的8分钟任务是煎熬和乏味的流水线工作,他需要不断满足老板的期待,而避免被置于更悲惨的境地中。
二、规训与惩罚
从应用层面,996 制度违反了劳动法的要求,社会生产体系并不会直接套用它。但通过一系列道德话语的包装,比如宣传新自由主义式的成功学格言:失败者才睡觉,职场精英没有休息时光; 能做996是一种巨大的福气等 ,996制度能够以其他的方式被合理地嵌入到各个社会生产模块中。总体上讲,这是一套精心设计的治理体系和生命权力(biopower),在正能量的宣传话语背后,是一套无情的压迫模式将个体重新塑型,以顺应市场、信息网络等系统的不间断运作。
而影片中源代码技术的合法化方式,也能够进一步帮助我们理解“被自然化“的996制度。片中当科特指责源代码非法时,官方负责人劳特里奇回答道,在恐怖袭击的威胁下,源代码已经得到了军事法庭以及宪法的认可。恐怖主义威胁和国家认可即对应了阿甘本提出的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 这一概念。
例外状态是指国家遇到危机时,主权者可以凌驾于宪法之上,采取必要的措施以应对紧急状况。源代码即是例外状态的产物。然而看似合理的例外状态,实质上时刻将民主政治推向危机。因为在例外状态和为人民利益服务的名义下,统治者可以为所欲为,合法化地组织和进行非人道行为。比如作为主权者的希特勒就将当时世上最先进的魏玛共和国宪法废除,使国家进入长达13年的例外状态,实现纳粹主义的极权统治。同样,后9/11时代美国的反恐战争和其他单边主义行动同样可用例外状态进行解释。通过有意创造恒久的例外状态,极权统治可得到无尽的延续,科特所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在他帮助政府逮捕到炸弹客,解除国家危机后,军方并未向之前允诺的那样,让科特安息,而是试图抹去科特的记忆,让他永远为源代码效力。这种悖论恰恰说明了,例外状态成了独裁统治和社会控制的借口。
而在源代码真正开展时,又有一套规训技术来确保科特的时刻服从。这种规训是以惩戒和奖赏的双重方式展开( 和996制度有着相似之处)。在影片开始,科特渴望离开源代码 ,顽固抵抗,他的上司古德温则一次次打断他的对话,将他送回列车上接受身体和情感上的双重惩罚。但科特在列车上依旧试图调查军方机密和自己的信息。因此,军方转变了规训措施,古德温开始以一种尊重的口吻,赞美科特的士兵责任,并授权他使用武力以表示国家在危机时,对他的百分信任。在这种意识形态洗脑背后,我们可以看到统治者是如何编造出一套话语,创造出国家的紧急状态和士兵的英雄形象的逻辑关系,以哄骗他们为主权者献身,这种规训方式在训练自杀袭击者时尤为适用。
科特很快内化了这种意识形态话语,并转向严格的自我监控和管理。科特的转变可见于他对自己化身的不同态度。当他第一次在列车上成为肖恩时,他戏谑地对女伴说道:“这是崭新的我”,暗示他的意识被政府支配。然而在最后一次回到列车时,他逮捕了炸弹客,并说服喜剧演员为乘客表演节目。女伴再次指出他的变化,科特回复道,这是崭新的我,通过有效的规训,他这次接受了自己牺牲者的形象。这时他不渴望继续活下去,只求享受生命中最后的美好(女人和欢笑),无所畏惧像一个主流英雄,一如当权者所希望的那样。
三、抵抗模式
在资本的疯狂压榨和奴役下,对跨国资本时代的工人来说,自杀是一种激进的抗争行为。而在本片的末世图景中,当主权者/企业家为自身利益悬置个体的死亡时,死亡更是成了唯一的解放途径,死亡的空间才是自由和个人意志实现的地方。这样看来,恐怖分子德里克的炸弹袭击是对控制社会的终极反抗,将自己定为一个马基雅弗利式的无政府主义者,德里克认为死亡不是目的,而是一种震惊的方式来颠覆社会,并建立乌托邦。科特的抵抗方式同样在于死亡,当古德温终结了他的生理生命后,他才得以借助西恩的身体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存活。科特死亡的条件还依赖于他和两位女主角的关系。两位女主角在不同层面帮助科特脱身,暗示了人类情感是这种控制模式的症状,也蕴含着抵抗的力量。
科特的境遇暗示了人类的命运。如果说死亡权力(Nercopower)将人降格为阿甘本所说的赤裸生命(bare life),即个体随时可被主权者合法地处死。那么科特比赤裸生命更加凄惨,因为赤裸生命可以通过自主死亡来获得自由,但科特像木乃伊一样被尘封在时间的裂缝中,失去了自杀的权利。死亡的悬置指向了对人类自由的终极否定:我们成为了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孤魂野鬼,永不超生。只不过我们不会在黄泉路上游荡,而需要继续作为阳间当权者的奴隶,为他们劳作卖命。从悬置死亡的控制模式来看,996工作制度只是资本压榨个体温柔的开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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