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采访:木村拓周、老月亮,作者:老月亮,摄影:朱铁雄
盘尼西林在音乐平台上的热门歌几乎都是英文的,与世界温暖相拥、美丽如你……歌名都细腻又温柔。
他们在今年拿到了迷笛“最佳年度摇滚乐队”奖,票总是秒光,歌迷总说“听盘尼西林的人,一定听过落日飞车”,而跟台团不同的是,盘尼西林是从内地生长出来的新乐队。
盘尼西林在综艺《乐队的夏天》第一期唱了一首《雨夜曼彻斯特》,他们没有什么“绅士的谦虚”,在节目中说,盘尼西林就是中国最好的90后乐队。
主唱小乐带着草帽,歪着脑袋弹琴的样子,被乔杉称赞“范儿太正了”,拿到了高晓松的满分。
不过,在高晓松给出了一个修改建议之后,主唱小乐有一些冷淡的抗拒,后来在台下说,建议特别好,但我不会改的。张亚东无奈地评价:这就是乐队,他们很难伺候的。
盘尼西林是挺“难伺候”的,小乐更是。
在节目播出之前,盘尼西林第一次上热搜,是因为小乐在SCHOOL酒吧喝大了,跟人发生了矛盾,有人把他骂街的音频传到了网上,引起了一众围观。
事情发生之后,他的经纪人老徐出来发过一个声明,又在最近删除了,小乐始终没有发声。
这样一个从独立音乐圈走出来,被人称为“编曲英摇,主唱朋克”的乐队,究竟是如何生长出来的,参加节目之后,他们还能朋克多久?
带着这样的好奇,我们约到了主唱小乐,在一个叫“等待戈多”的地方等待着他。
1. 应激反应
小乐现在不怎么敢去SCHOOL了。
他本来和朋友们一样,都住在东四附近,最近却搬了家。他说自己住这儿的时候老是遇到熟人,叫自己去喝酒,推脱不掉,只能又去SCHOOL。
一进大门,还没穿过走廊,全是凑过来打招呼的人,他们嘴里叫着“老师”,全都是恭维的话。
一帮朋友刚喝开心一点,举起酒杯,马上就有人把手机举起来,摄像头对准他们。
也有歌迷会默默观察他,有的会走过来,要请他喝一杯酒,小乐通常都会拒绝。
“SCHOOL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说,这个本来开起来就是为了方便朋友们一起喝酒的地方,现在变得越来越公众化了。
那个都是自己人,大家一起敞开心扉胡说八道的地方,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安全感没了。
没有安全感的小乐很危险,Carl Barat的团队也是这么想的。
The Libertines的两个主唱相爱相杀、大打出手,甚至去打劫对方的家的故事是滚圈里人尽皆知的传奇故事,小乐是典型的“Pete Doherty 派”,对Peter后来组的乐队BabyShambles爱得不行。
那天,The Libertines的另一个主唱Carl Barat到北京巡演,after party开在SCHOOL的二楼,正好迎上了喝了不少的张哲轩。
小乐想上二楼,被Carl团队的人阻拦了,因为他们觉得“他很危险”,但当天他们并没有包场。
“想要安全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回家最安全。我觉得来SCHOOL的人都是因为摇滚乐,大家都是一帮疯子,怪物,这才有意思,不然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蹦迪呢?”小乐说。
具体的关于足球或者其他矛盾的细节,以及对方的反应,他没有多说。
我们只知道小乐著名的骂街表演被疯狂传播,他那句“没有Peter你是个蛋”和“Chinese kung fu”被群嘲了很久。
我抛出了那个问题之后没有挨揍,不过,小乐确实不想再聊这件事,他觉得很多人已经先入为主看了那段视频,而他只会说自己认为真实的东西,又会带起新一波的误解。
他的抗拒没撑过一分钟,还是忍不住说:“我一不辩解,二不道歉”。
小乐的“不道歉”,是不向公众道歉。酒醒之后,听到自己断片后的事,他联系上了当时跟他起冲突的人,正正经经表示了歉意,两人聊得高兴了,对方对他说:Let’s leave it with the past,along with the United’s glory(把这事跟曼联的荣耀一起留在过去吧)。
他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上传到网上的,在他的圈子里,好多人都是不打不相识,相逢一笑泯恩仇,喝一杯又是朋友了,“如果这事都能上热搜,我一个月在SCHOOL能上十几次热搜”。
小乐说,自己不会跟网上那些人道歉,那些人对他来说,就像是两个人打架了,一群人站在旁边围观,他找不到理由对看客道歉。
就是这么一个小乐,去了《乐队的夏天》。
2. 上节目不傻逼,挺牛逼的
辞职玩乐队之后,小乐的生活很简单。
他下午起床,看书,听歌,写歌,排练,巡演,和朋友们喝酒,观察窗前的花又掉了几瓣。
小乐不看综艺,对商业、娱乐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抗拒。经纪人老徐找到他,聊参加节目的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傻逼才上节目”。
他签约的是一个新的音乐公司“霓雾娱乐”,按照中国新乐队的发展逻辑,盘尼西林完全可以签更大、更有名头的公司。
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老徐告诉他,上节目可以让这个团队变得更好,“我跟老徐不是普通的工作关系,我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小乐只对老徐提了一个要求:别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就完了。
不想做的事还是做了一些,比如早起。可《乐队的夏天》变成了小乐的“真香”现场,“我以前觉得上节目傻逼死了,现在觉得上节目真牛逼!”
他发现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是真心喜欢音乐,喜欢他们,而能够让三十多支乐队都住在一起,这是小乐此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节目录制结束,乐队们天天搞after party,手上拎着酒,一个一个房间跑去串门。之前就算跑音乐节遇上了,大家也只是打个招呼,最多在酒吧遇见碰上一杯,而这一次,小乐和老朋友们住在一起,还交到了新的朋友。
小乐的新朋友是痛仰乐队的主唱高虎,这是他一直敬仰的前辈。在小乐心中,高虎是领袖式的存在,当年中国第一个去全国巡演的中国乐队就是痛仰。
“我觉得虎哥是一个心里特别坚强的人,那么多年走过来,他心中有那种不服输的干劲,那就是摇滚乐本质的东西。”
能跟前辈一起喝酒,交流吉他音色,一聊聊到早上八点,是小乐意料之外的事。
认识的前辈还有张亚东。张亚东很关心盘尼西林,会去看他们排练,给建议,排练结束之后,还跟小乐喝过一次酒。
跟对待高晓松的态度差不多,张亚东说什么,小乐都好好听着,但真正去改的不多。比如在排练时,张亚东向他展示了一种三拍的玩法,小乐认为那是更为美国、更根源的东西,加在他们的音乐里并不合适,而他还是保持了礼貌,乖乖听着,就是不改。
还有来自台湾的皇后皮箱乐队,到酒店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Chinese kung fu!小乐又好气又好笑,说自己的坏事都传到对岸了。
当然,也有做不成朋友的人。
小乐没有跟一起比赛的偶像男团说过话,他觉得乐队不该是那样的,“我觉得他们应该好好弹琴,好好听音乐,把弦调准点,别老捯饬脸了”。
在小乐的世界里,一个音乐人应该多跟音乐发生关系,而不是跟经纪公司发生关系,男团的成员见谁都先鞠躬,叫老师,张哲轩很不适,他又没有教他们什么,为什么叫老师呢?
“不要老对别人低三下四,我觉得没必要。世界是你自己创造出来,不是你卑躬屈膝,委曲求全能得到的”。
说着说着,小乐的不解变成了一种忧虑,在他的心中,玩乐队是因为一个少年发自内心地做这件事,而不是别人告诉他应该去做的。
“中国青少年从小到大,身上背负的不想干的事太多,你自己能够选择的事情太少了,乐队就是非干不行的那种事,这种东西太可贵了。”
3. SCHOOL
在《乐队的夏天》第一次亮相时,小乐说,我们是从SCHOOL出来的乐队,我们特别骄傲。
SCHOOL的老板刘非坐在评委席上,话筒递到他手上,他说起了盘尼西林第一次在SCHOOL演出,台下观众只有一起演出的乐队的场景。
现在的盘尼西林成为第一支拿到迷笛“最佳年度摇滚乐队”奖的90后乐队,“从4个观众,到40个观众,到在糖果演出爆满”。
小乐说,他们第一次演出其实也没那么惨,是刘非想戏剧化这件事。
不过,刚到SCHOOL时,盘尼西林的确是个校园乐队,小乐还是个大学生,“那时候傻不拉几的,爱踢球,爱耍混蛋,喝多了也爱胡闹”。
小乐最喜欢的国内乐队是脑浊和JOYSIDE,巧的是,这两个乐队都跟SCHOOL脱不了关系。
小乐现在的经纪人老徐,当年也带过脑浊和JOYSIDE。
JOYSIDE、刘非、老徐都爱踢球,爱喝酒,爱The Libertines,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年轻帮”,英文名来自Pete Doherty之后的乐队BabyShamebles的歌《Gang of Gin》,SCHOOL现在还挂着这样的灯牌。
年轻帮在2008年前后掀起过一阵波澜,很多人都听说过北京有这样一帮人,天不怕地不怕,把演出做到了国内国外,朋克得很。
VICE在描述年轻帮的时代时,说过这么一句话:“那时候的人会对彼此付出最纯真的信赖,把透明的心脏放在对方手里,原因仅仅是我们喜欢一样的音乐。”
小学就听朋克的小乐,在SCHOOL变成了好奇宝宝,他拉着JOYSIDE和反光镜的成员问东问西,把当年的故事记得一清二楚,“刘耗和边远谁睡哪张床,谁乱七八糟做混蛋事儿,谁喝多了吐谁枕头上了,我门儿清,都是特别一手的”。
小乐对老朋克们的过去充满了憧憬,他也想过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听了刘非的话,大学生小乐每周都在SCHOOL演出,跟前辈们一起玩音乐,喝酒。在毕业前夕,盘尼西林在圈内已经小有名气,但小乐却陷入了迷茫,他的创作停滞了。
小乐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着自己喜欢足球和音乐,就去了曼彻斯特。
他在曼城没有好好上课,跑去加入了业余球队,看了无数场比赛,在无数个街头徘徊,“我去了欧洲好多地方,就像一个流浪诗人一样”,好多奇幻的场景也涌入了他的脑袋,那首《雨夜曼彻斯特》就来自于他在街头碰见了一个老头。
不过,老头并没有跟他说那么文艺的话,他只是转头看见了一个破灯,写出了“Son,I’ll pay you a great great light”。
小乐提起这段经历时眉飞色舞,可是当被问到自己最困顿的一段时间时,他的回答同样是曼彻斯特。
他走了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乐队的其他成员就都退出了,等待是一件特别漫长的事,小乐可以理解,可那时的他一个人在国外,“对你特别重要的东西分崩离析了”。
孤独中产生的是胜负心。小乐之前是特别依赖乐队成员的人,他开始苦练吉他,学习编曲,“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做音乐,这就是现实教给你的东西,我可以去相信别人,但再也无法去依赖别人了。”
而那一年,正好也是老徐最艰难的一年。老徐之前带过脑浊、后海大鲨鱼等乐队,而这些乐队跟他解约了,有老徐突发奇想想去做足球教练的原因,也有的乐队是签约了更大的公司,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老徐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是个钢铁直男,可身在异国的张哲轩却收到了他发来的好几条60秒的语音,老徐又喝多了,老徐很伤心。
“我当时就说,你等我回来”,老徐说他等,等他的小乐回来,他们签100年,他死了小乐也得管着他。
2015年,小乐回来了。
4. 愣朋克
他在SCHOOL周围找了房子,那时JOYSIDE贝斯手刘耗还开着一个古着店,小乐下午三点起了床,就买上一打啤酒,听着歌去找刘耗。
走了半个小时到古着店门口时,啤酒已经被他自己消耗了四五瓶,赌鬼乐队的成员也在,大家都在,就在店门口支上一个小摊,点个外卖,聊天到晚上,再去SCHOOL喝酒,天亮了再回家睡觉。
小乐不太愿意提起来北京之前的日子,只说自己没有“故乡”这个概念,因为家总是搬来搬去,而他自己被老师称为“混世魔王”,总是不停地被开除,不停地挪地方。
不过,他说自己还是个标准的河北人,身上有好多河北人的气质,“楞,直接,讲义气!”
在北京,小乐有了亲人。他总是带上礼物就去老朋友的家里串门,他们有的已经有了孩子,小姑娘见到小乐就叫“叔叔”,他会陪小孩子玩一下午游戏,嫂子会给他包饺子,大家一起吃饭,聊聊最近的生活。
生活之外,小乐还带着乐队解散的阴影,他心里有一股劲,想让别人看看盘尼西林可以多牛逼。他找到了之前的吉他手刘家,和已经上了三年班的贝斯手熊花。
他们的磨合没有花太多时间,毕竟都是同龄人,而最后一个加入的鼓手小羊,是99年出生的。
小羊之前自己组了一个朋克乐队,小乐在SCHOOL看了他演出,下定决心要把他挖过来。
和当年小乐崇拜JOYSIDE的边远一样,小羊很欣赏小乐,他觉得小乐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羊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和小乐他们混在一起,小羊觉得很有趣。他说起了小乐喝醉了老给别人钱的事,小乐扫码付给了一个乞讨的老人家28块,告诉老人”你要去吃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
他们一起去东戴河音乐节时,小乐非要给出租车司机双倍的钱,还加了别人微信,要请人来看自己的演出,最后司机也没有到场。
小乐轻轻打断了我们对小羊的采访,他说,他不太愿意小羊接受媒体的采访,因为他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格体系。
他总是忍不住对小羊说一些话,抱着一些兄长般的希望。
“我总是告诉他,鼓手也可以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人,打鼓太简单了,只要付出时间去练习就好了,很多鼓手在有点名气之后,都去给别人干活,给一些明星打鼓,可到最后没有人会记得他。”
小乐希望小羊是一个有创造力的鼓手,对音乐有自己独到的品味和理解,我不知道这样的希望对于小羊来说是不是压力,只是问了小乐一句:如果你是错的呢?
小乐说,要是错了就错了,就让我们错下去。
不知道在小乐19岁的时候,他的前辈朋友们,是不是也对他报以过这样的希望。从SCHOOL出来的人,好像都有一股那样的劲儿,总有年轻人憧憬那样的生活,总有年轻人传承这样的劲头。
等到小乐真的像前辈们希望的,门票秒光,成名在望之后,他们却也给不了他更多的经验了。
不管是脑浊、反光镜、赌鬼,还是JOYSIDE,他们似乎都没有迎来过“乐队的夏天”,冲出过圈外,也没有面临过这么快速、庞大的互联网时代。
小乐对节目播出之后,即将到来的改变没有什么概念,还会吐槽他一上台,粉丝就尖叫,“吉他声还没出来呢,叫什么叫”。
但他突然狡黠一笑,说自己最近学会了设置朋友圈三天可见,微博也请朋友帮忙开了会员,大家只能看到他半年的动态,不会被人揪小辫子了。
“狂热的粉丝是你就算发出来后一秒删掉,也会被截图保留,存进库里的”,听到我们这么说,小乐沉默了。
他抬起头,眼睛变得很明亮:“我改变了之后,我就再也写不出那样激动人心的作品了,那样的东西是真实的,因为你心里有刀子,有那样的情绪在,你才能写出那样的歌。
如果我挣更多的钱,每天坐在跑车里,上个什么节目挣钱,那我就死了,人就没了。所以哪怕有一天我头破血流了,我也必须保持这个人还活着,你知道吗?”
而半个小时前,小乐还摆出不在意的样子,调侃小羊:等我们有钱了,就给你买大象放在家里,开着三层的大坦克量量他有多高!
盘尼西林不是朋克乐队,小乐说,朋克只是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还有很多别的表达,但他总想玩一玩硬的东西,他会再组一个朋克乐队,“不用演那么多场,不用那么多人看见我,就是发泄一下愤怒,我真的特想玩!”
小乐知道朋克现在特别低迷,大家都没有办法愤怒起来,而北京最容纳朋克的地方,就是SCHOOL。
被问到如果有一天SCHOOL消失了,他会怎么办时,小乐没有犹豫,说:那就换一个地儿。
那只是一个为了方便朋友们喝酒,而搞出来的地方。他说,这帮朋友,就是一辈子事儿了。
“我们还开过玩笑,等我们老了,就住在一个敬老院里,我年纪比他们小,应该是他们先死,我就负责每天去敲门,问一问,小刘儿,死没死?老徐,还喘着气儿吗?”
只有提起朋友们的时候,小乐看着酷酷的脸,才会泛起憨笑,也许正是有这样的底气,他才会在节目里说那段话吧:
我们能控制一切,能拥有想要的生活,能变成我们心中想变成的那个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采访:木村拓周、老月亮,作者:老月亮,摄影:朱铁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