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我住过的 N 个地方
2019-06-12 10:01

北京,我住过的 N 个地方

题图来自:东方IC,本文来自公众号:天一观察(ID:shuisheng007),作者:杨陈天一


2010年2月,从兰州来北京,沿途的雪还没有化。当那趟绿皮车到达北京西站,我在心里默念了N遍:“北京,我来了”。这是一个年轻人,过分紧张后的自恋,想给自己一点点自我暗示和激励,只能以这种膨胀的方式表达。


那是个很挫败的阶段,考研无果,工作也不知道该怎么找、找什么,在选择与没有选择之间,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在地质大学读研的朋友害怕我丢失在北京的滚滚红尘里,特意早早的来西站接我,每两分钟就一个短信或者一个电话,那种热情那份情谊至今滚烫。


一出北京西站,面对巨大的人流,我有一点眩晕。坐公交去五道口,他一路给我介绍学院路上那些地标性的大学。北京像一个庞然大物一样在我眼前摊开,我嘴上说着“也就那样”,但其实心里装满的是各种惴惴不安。


在朋友宿舍借住的第一天,我发现北京的天亮的比兰州要早一个小时。本来大家宽厚地应诺我可以多住一段时间,因为宿舍还有一个已经毕业考了公务员的男生也在这里借住,大家对这件事的容忍度极高。但实在受不了我惊天动地的呼噜声,于是屡屡向我哥们诉苦。哥们跟我提这个时,显得格外的难为情,反倒让我难受不已。虽然我能理解,也知道我在那是暂住,但找个住的地方,对我来说太难了,上哪去找,怎么才能找到便宜的?对我而言,两眼一抹黑。


几天后,我沿着北师大南门对面的那个小胡同,找了一个地下室改造的旅馆的小单间,一个月500块。这里面常住的人和旅客一半一半。我选了一个正对地下室出口的房间,从陡峭的楼梯上走下来,右手边的第一间小房子,我想这样可能会有点流动的风,万一发生火灾我也能快速跑出去。房子很小,能放一张床,一个桌子,我进去转个身都困难。好在那时候东西并不多,一两个包足以搞定。


我隔壁的房间比较大,因此租金也贵,这件间大都给旅客住。经常有附近学校的学生来这里开房。我在洗漱间见过一个怯生生的男生,我能从他脸上看出那种羞涩和窘迫。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三合板墙隔壁的一对对情侣们通宵的欢愉,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这简直就是那个年纪里最残酷的刑罚。


有时候,我试着晚上戴耳机听音乐看书,躲过这种纷扰,常常戴着耳机就睡着,半夜又突然被娇喘惊醒。我也试过早上早起,去北师大背书,试图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这样就能回来迅速入睡,但都不凑效。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就起床在门前的胡同里一圈圈的走,去到积水潭,走到新街口,甚至更远,直到自己肿胀而躁动的身体冷却下去。


住到第三个月,实在受不了了。行走在那段从门口进入地下的楼梯上的每一步,都让我觉得沮丧。某天夜里,我给一个一道来北漂的同学打电话,想去他那借住几天,想腾出时间来重新找房。拨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北京。我有点莫名的恐慌,我想,他还有一个老家可以退回去,甚至可以在回去后在省城的媒体谋一份职,而我什么都没有。


没几天,茂哥来接我了。他让我去他家住一段。再找房子。他那时候在附近的一家教育媒体供职,编译国外教育的内容,一周一个版面。他给了我很多照顾,让我有了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窗口。那时候,我总会拿自己对未来的困惑和他讨论,应该也给他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几乎是我在北京遇到的最好的人。毫无理由的接纳我,帮助我,仅仅因为我的辅导员是他曾经的实习生。


在旅馆退房的时候,房东老太太一扫之前的慈眉善目,变了另一幅嘴脸。我说这个月我住了不到半个月,你得退我半个月的房钱。她说不可能,要么你就住够,总之不可能给你退钱。我想反正自己去茂哥家,白捡了一段免费的住处,就没太较真。


再后来,我自己去一个叫赵庄子的地方,找了一个村民的自建房。我在公司附近的公交站看公交路线,搭上一趟不知道去哪里的公交试炼,觉得距离自己还能接受,就下来找打听房子。房东告诉我,那间房一个月400块,我高兴的差点笑出声来。他问我租多久,我说越久越好啊,他说那就收一个月押金吧。每天走不到一公里就能到公交车起始点,但那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远。


寒假我女朋友回家,路过北京来看我,七拐八拐的到了这里,我带她在村口的饭店吃了一顿饭,点的都是我平时舍不得点的。那时候,没有太多关于生活的面子和耻感。就觉得有个地方住就行。


女朋友说年后还会路过北京,我就想找一个城里的房子,这样她就不用来回太折腾。我和一个小兄弟一起在后海边的胡同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再后来我自己在西四北三条遇到了一个穿公交司机制服大姐,她带着儿子在贴出租房屋的信息,我去看了看那间屋,就决定租了。她带着我去胡同口的取款机上去了钱,当天就签了合同。


那是间加盖在平房屋顶的房子。上下需要借助一个铁制的梯子。一个大杂院住了好几家,基本都是些老弱病残,有一家势力范围最大,主人也最年轻力壮。那家的男主人没事就盯着我这边看,看的我心里发毛。搬进去的第一周,有天我下楼,他跟我说你没事别在屋顶撒尿。我当时就懵了。草泥马,敢情你没事一天盯着我这边就是为了提防这个吗?我严肃的说我没有,也不会。他说之前有俩女生租这个房子,就老在他们屋顶撒尿。我听完心里有种莫名的屈辱。


大杂院里的关系并不像那些追忆文章说的那么美好。院子里刚进门的那一家,是一个老太太带着儿子住,我几次经过门口,不经意间看到屋里的样子,让我极为震惊,几乎就是个垃圾场,老太太捡来的各种废品都放在屋里,她儿子好像也不工作,神经也有点问题。另一户,住一对老夫妻,坐在轮椅上老头整天对着老太太骂骂咧咧。


我的房东,并不在这个院子里住,楼上楼下的房她都租了,自己在丰台亲戚那租房,南城的房租便宜。她儿子脑子反应比较慢,每次来收房租,她就问一遍我哪个学校毕业的,然后一遍遍的重复,你说我家这个(孩子),我们能供他,他为啥就考不上大学呢,你们外地的(孩子),这么苦,还来北京打拼。看着他们日子过得那么苦,又这么说好,我就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了。


中途我去云南广西出了一趟差,替公司去催收款子。走的时候正值开二会,门口老太太关切的问我去哪里,我瞟了一眼她的红袖章,随口敷衍了几句。等我回来,二会还没开完,有了红袖章,她的神情完全不一样了,感觉那些天她走路都带劲了。我后来观察过,胡同里,这种人很多。


住够三个月,我就搬走了。没有上下水,上厕所太不方便,中途赶上一次闹肚子,一个晚上上上下下跑胡同里的厕所七八次,那个过程太痛苦了。


这次之后,我对胡同再无好感。我观察过那些凑在一起瞎贫的老爷们,一句话,击鼓传花似的,每个人换一个说法说一遍,似乎在比赛谁说的好听一样。我不能用我的价值观去强求他们,但我打心里觉得这是一群混吃等死的人。


一个周末,我搭乘13号线到了西二旗。立刻被那个空空荡荡的车站吸引了。我在那换乘昌平线,车厢里没几个人。我拿着半智能的摩托明系列手机,打开58,打开定位,看沿线的房子的出租价格。后来我到了沙河那一站,上面显示有好多房子。跟着地图到了那个村子,谈了不到三家吧,就找到了后来租住了有一年多的那一家。好在那时候东西不多,最值钱的家当也就一个笔记本电脑。从西四北三条打个出租车到沙河,一百多块,咬咬牙也就忍了。


刚开始挑选的房子临街,觉得阳光充足。搬过去的周末,第一次睡到自来醒,那感觉真的很久违很难忘。后来就觉得太吵了,受不了。好在那时候房东家住的人不多,很多房子都是空的。我们先搬进去的人可以随便调换。


房东老两口,男的是出租车司机,姓什么我至今不知道。女的自来熟,让我们叫她李阿姨。两人虽然龟毛,但都挺爱干净,每天把公共区域,尤其卫生间打扫的干干净净,这一点很难得。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相安无事,关系紧张的时候集中在冬天。白天我们走了,房子里就没有暖气了,晚上回来暖气片是热的,但房子里的温度始终上不来。周末就更难熬了。整个冬天,他都绷着个脸,见到我就说自己锅炉烧的很卖力,去年冬天才烧了多少多少,第二年这套说辞变成了前一年赔了,收上去的取暖费不够覆盖成本。


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天津念的书。刚搬进来那会,李阿姨和我们几个聊天,问我们哪里人,在哪念的书,有没有男/女朋友。说到自己女儿时,一脸自豪,“她上大学我就叮嘱她不许谈恋爱,找对象必须找北京人”,我心里想,靠,一个北京人都沦落到去天津念书了,还不是天大南开,有什么可嘚瑟的。


这之后的半年多吧,她女儿结婚了。女婿北京土著,在农业银行工作。她聊这些的时候,我偶尔想过,是不是在她眼里,我们这些念了还不错的大学的外地学生什么都不是,我们和那些混在这个村子里的民工是不是也没有什么区别?


前前后后有好几个校友都来这住过。这确实是一个便宜的落脚点。我也经常会张罗饭局,请大家吃饭。再后来,渐渐觉得这都是表面的热闹,每个人都有他的脾气,人之交往,还是距离产生美,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小宇宙。


再后来,我女朋友研究生快毕业了。在她毕业之前,我们从里面搬了出来,换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寓里的一居室。挺大的一个房子,卧室巨大,厨房和餐厅也很大,客厅隔了一个小间出来,可以做书房。我同事和他弟弟去给我搬家,一出地铁,他说这完全不是北京,像河北。那时候,还没有“北京折叠”这个概念,其实,何止是“折叠”,是“断崖”才更熨帖。


在这个屋子里,我开始了最初的那种对正式的生活的憧憬和规划。我甚至去买过一套书桌和椅子,还有一套餐桌。我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买菜做饭的。在这个屋子里,也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争吵。那么多年的异地恋,让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那么美好。但第一次长时间的相处,让我们都心力憔悴。那种毕业之前关于工作的理念的分歧,在这个时候被毫无保留的放大。


女朋友找到了工作,生活开始变得明媚起来。她回来跟我聊的时候那么兴奋。她说一起去面试的还有海归,但最终只录用了她。人容易在这种相互的参照中找到成就感和存在感。那一段时间,我每天回家都会有现成的饭吃。


十一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搬家。搬到了四环边岳各庄桥附近的一个小区。那是一个朋友的房子,空着,我们可以免费住一年,只需要自己承担物业费即可。离我上班的地方近了很多。但对她来说,就太远了,每天必须按时按点赶上班车,要不然就太折腾了。冬天天冷,她常会跟我念叨要是有个车就好了。一想,我俩念叨买车这事也有三四年了。


在这之后,我换了工作,去了凤凰网,上班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远。每天上班的路线,差不多是一个对角线,从西南四环,到东北五环。我必须和301医院门口的红绿灯比赛谁更能把握谁的节奏,有时候一个红绿灯,就可能让一个早上的通勤变得狼奔豕突。晚上为了坐公司班车回家,我一般都八点二十下楼。到我那一站,车上基本就我一个人了。但司机一路狂飙,那段白天拥堵不堪的路,只需要四十分钟就能搞定。我们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坚定的决定领证。


住满一年,我们搬到了回龙观,一个自如的带卫生间的主卧。这一次搬家,东西已经很多了。包括我们自己买的一个大衣柜。也许是屋子太小的缘故,在我们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我们都会很烦躁。我媳妇说她不会去厨房的,她接受不了共用一个厨房。


再后来,婚期近了。我们开始看房子。我们甚至去过香河,听售楼的人给我们讲这里以后的美好蓝图,和通勤的便利,但最终都觉得不靠谱。但几次聊下来,会让我稍微放松一点,觉得买房子其实没有那么的可怕。


后来两人基本就决定在回龙观一带扎根了,就只看这里的房子了。在看过好多老房子之后,我觉得基本对老房子失去了信心。贴满小广告的楼梯间,破败的小区环境,人车不分流。买房是另一种糟心的体验和另一种生活的开始。我之前写文章说过买房的各种心路历程。但总体其实还算顺利。


那一年的四月,我们刚过了一个说走就走的假期,回来就决定买附近一个新开的楼盘。经历了凑首付的煎熬,和交钥匙的漫长等待。从五月到十一月底,那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悄悄去小区看房子的进度。


简单的装修后,我就开始一点点的往新家里搬东西。今天搬一点,明天搬一点,那个过程,就像燕子衔泥筑巢一样。


房租涨,跟中介哄抬物价,没半毛钱关系。是没有其他投资渠道,才会有人对炒房买房趋之若鹜;当房子的供给和流通性受限,缓解恐慌的方式就是房租涨价。真正应该去讨论的是公租房和廉租房的供给,商品房,本质上是商品,哪怕用来出租,它也是商品。


就像这么多年来,每一次房价的管控,都是催促房价上涨的黑手一样。只是,人们觉得,皇帝这么管,皇帝是好的,奸商是坏的,分谤代过而已。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就永远发展不出好的商业文明。


我们的恐慌,来自于,上行的电梯降速了,水龙头不像以前那样慷慨放水了。于是,眼看着水落石出了,大家都开始恐慌了。想想三四年,北京每个咖啡馆都挤满了谈项目的狂热分子,现在再进去,发现,终于可以安静的喝杯咖啡了。没有这些资源兜底,那就让房租兜底。


本文来自公众号:天一观察(ID:shuisheng007),作者:杨陈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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