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花淇心,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送父母上老年大学,观察他们的行踪,一种倒置的家庭关系,正在互联网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悄悄长成——年轻网友们调侃要为父母开“家崽会”,而六七十岁了仍然“卖力”上学,也是这些高龄学生们摆脱空巢处境最便宜、最快捷的办法之一。
监督父母上学的桥段正在互联网流行。(图/@罗西和十樱)
一门课学三年,半年只花300元,甚至有98元的白菜价,有同桌、有八卦、有个人的志趣,老年大学一次次引发年轻人的广泛羡慕。
但如果说老年大学突然火爆,其实失之偏颇,对它的需求由来已久。
1983年,中国第一所老年大学在山东成立,谁也没想到,截至2023年,这个数字已经飙升到7.6万所,老人的旷野不在别处,竟在街口的老年大学。选择上学的理由五花八门,有老人坦言“起码睁眼有事儿做了”,也有送爸妈上学的网友说,“(父母)不用再是那个病房里的某某家属了”。
卷父母上学的玩笑流行背后,是越来越多子女和父母,正将老年大学作为一场晚年的必修课、一种晚年问题的解法。
网友分享的母亲拍摄窗框上的水珠,形似水墨画。(图/@哄哄可以哄吗)
一、“上大学”是一场老后必修课
你知道吗,老年大学也会留级。只不过对这群高龄学生来说,留级一点都不丢脸,他们中许多人更愿意永远别毕业。
事实上,有学历情结的老人不在少数。
他们中的一部分,曾凭借高考、分配、函授、自考,切切实实地改变命运,收拾包袱“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而另一部分,则习惯将“吃了学历的亏”挂在嘴边,久而久之,学历二字代表了人生的某种遗憾、某种希望、某种可能性。
于是,一个中国老人对知识的渴望,通常既朴素又功利,他们骨子里觉得,“学习”这件事使人踏实。即便来到晚年,人生的预期逐渐收窄,追求“进步”的意义也一点点降低,保持学习,还是能够提供充实感。
由此,老年学生们得以真正学无止境:
大几十项课程全都轮一遍,太极学三年,国画再三年,三年又三年,没毕业的名字还赫然在册,付费学习的冲动熊熊燃烧,盘算着课程表,盘算着班级活动,盘算着课后作业,忙碌了一辈子,宇宙的尽头还是上学。
留校生堆积,成了很多老年大学的共同问题,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扩招,否则新生报名入学就成了难题,这一现象甚至登上社交媒体的热搜。
比如5万人抢6000个名额,头天晚上11点就占位,在相关媒体报道里,南京市金陵老年大学的教室里,曾挤满了订不到宾馆又舍不得名额的老人们,暴涨的报名人数,即使有320个班级也消化不完。
学点什么,有时很重要,学怎么操作安卓系统,怎么打字,或者学传统的书法、竹笛、声乐、二胡、国标舞,坐进教室,把当年无法好好培养的兴趣,迟来地弥补一番;也有时候,学什么倒也没那么关键,“太寂寞了”,和如此多的同龄人坐在一起,就够了。
中国老年大学协会曾公布这样一组数据,在7.6万所老年大学里,有超过2000万名在读学生。听起来似乎数字庞大,但是,如果拿2019年经济普查数据里,2.5亿名60岁以上老人做分母的话,入学率只有8%左右,老年大学抢课的新闻或许就不会再让我们那么震惊。作为对照,这一年龄段的老人,独居、孤寡、空巢的比例也许在一半以上。
“一座难求”,这几乎是老年大学的常态,招生时节,老人们不得不挤进独木桥中,做优绩主义里拼速度的头几千号人物,比如在央视财经的报道中,北京市东城老年大学,幸运成为新生的老人只占在校生的不到10%。
年轻时推着儿女向前奔跑的老年人,有朝一日也站在了独木桥边上,有点好玩,也有点无奈。
二、老年大学里,也有隐形的墙
20世纪70年代,法国人有了“第三阶段大学”这个概念,特指专门给老人入读的学校。“第三阶段”的叫法具有无数可能,让老年人得以摆脱一种重复的晚年,不必“总是想同样的事,说同样的事,做同样的事”。
在中国,老年大学的兴办,最早是和离退休制度规范化相伴而生的。
上世纪80年代初,“发挥余热”是退休者常挂在嘴边的词语,这是岗位培养的高觉悟,也是常年工作的惯性,像《我爱我家》里的老爷子傅明一样,“以前虽然事情多,但是很充实,现在睁开眼就发愁今天怎么过”,于是,针对无事可做的他们,第一批老年大学出现。
最早的老年大学门槛很高,它们要么挂名在高校下面,只有退休教职工可以入读,要么则是有财力、有能力的单位自己开办,只向离退休职工们开放。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就曾挑选六所老年大学做了调研,结果显示,仍有79%的老人拥有高中、大学学历,教育背景、工作身份都非常集中,其中退休干部占90%,工人只占9%。
至于生活在农村的老人,超过一半根本不知道“老年大学”为何物。
这种身份的分隔有时是显性的,一些一二线城市中心区的老年大学会有户口要求;有时是隐形的,比如在招生时,就要求报名者“有功底”“有基础”,一张白纸的群体即被排除在外。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动手能力本就很强的退休工人,和没有退休概念的个体户、农民来说,生活中本就充满了自我学习的机会。
所以,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地,老年大学也长出了鄙视链。
有网友分享观察,从老年大学回来的父母亲,平添几分神秘的快感或不悦,细问之下才知道,学摄影的瞧不起学钢琴的,学书法的、学声乐的、学烹饪的排在更后。“出去活动,一共开了7辆车,最差80多万”,课堂之外,较量延续。
毫无升学负担的老年大学,可比的事情反而更多,聊单位、小区、儿女、婚姻,万物皆是分数。
和很多年前给子女挑学校一样,民办的通常比不上公办的,老人们的心气在择校阶段就得以体现。公办老年大学背靠主管单位,学费通常只有每个学期几百元,而民办老年大学扛着水电、房租、人力、师资的担子,不光学费较高,同学也更加纷乱多元。
这厢熙熙攘攘,那厢无人问津,这也就不难理解,上述扎堆报名的情况,大多发生在公办老年大学。
三、老年大学,不是唯一的答案
《呼兰河传》里,“祖父”是这样出场的: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八十了。”
作为家庭的背景板,在日复一日“身体好不好”的问候里,只有年龄一直滚动,这是过去很多老人的处境。当然,在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的时候,谈精神世界总归是奢侈的。
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的搜索结果,在全国两万多件老年人赡养纠纷案例中,与精神关怀有关的只占0.52%。
常见的状况是,有衣食无忧的基本生活,却没有精神生活的热闹,长年游走于客厅、厨房、卧室三点之间,好像生来就是个老人,他们的欲望凝练为“夕阳红”“黄昏恋”一类描述,没有人再问他“打算做什么”,因为未来的可能性已经被压缩,和社会前进没太大关系了。
犹太裔哲学家让·埃默里观察到,某种程度上,社会禁止了老人做自我筹划:“它反而要求我们明白,我们已是精神的废铁,走在下坡路上。”
老人们接受着广泛的保护,但缺少想象未来的权利——你不会再变成什么侦探或者作家了,只会成为几几号床。
4月23日,上野千鹤子与洪晃展开了近一小时的对谈,提起老龄问题,“要是上了年纪,不用工作,需要的是有人照顾,而不是医疗服务”,换句话说,老人不等同于病人,关怀也不止于物质关怀和医疗关怀。
老年大学的投入,在每年的教育支出里只占很小的比例,招生简章里,基本有“年满50-80岁”的规定,对于老年问题,覆盖程度有限的老年大学,当然不是唯一的解答。
不能把学生扔给学校就什么都不管了——类似的话语,无奈地占据了人生的一头和一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