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李彬(插画作者,一席第964位讲者),原文标题:《李彬:为什么会被细微的情绪打动,因为那是你在生活里不可说的东西》,头图来自:作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李彬(插画作者,一席第964位讲者),原文标题:《李彬:为什么会被细微的情绪打动,因为那是你在生活里不可说的东西》,头图来自:作者
2016年的一天,李彬遇见一位卖花人:他的车斗里装满花草,身边却没有顾客。路过的那一刻,他正在车座上盯着一只鸟儿发呆。
回到家,李彬把这次偶遇画了下来——这就是“人间日常”系列的开始。“人间日常”画的都是普通人的遭遇,有漂泊和孤独,有糟心事儿,也有抚慰人心的时刻。
去年年初,我们邀请李彬在北京演讲。演讲发布后,评论区变成了文字版的“人间日常”,许多观众留言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观察,其中有三条留言获得了最多点赞:
三位观众的留言
时隔一年,“人间日常”系列结集出版,新书取名《小小小小的人间》。书里有三张作品,就来自这三位观众的留言。
我们问了问李彬是如何创作这三幅画的,以及一个创作者如何持续调动自我。
眼睛发现不了的东西,用心才能找到
Q:演讲发出来以后你自己会看视频吗?
A:我拉着看的,不太敢完整地看。自己看自己都很奇怪,有一种陌生感。
Q:你会看评论吗?
A:我看了评论,有几条挺打动我的,然后我就想把它画下来。最开始发现的时候那条评论点赞就比较多了,我再仔细去看的时候,有一点吃惊。
因为我以前一直以为盲人是不可能用电脑的,没有了解过他们真正的生活。所以当时看到那个评论,他说他是一个盲人,看一席演讲,喜欢画画,自己上网去搜教绘画的视频。
这些内容一下子好像刺激到了我,让我有一种“Gut Feeling”。我觉得首先它是一个我没有表达过的主题,对我来说天然具有吸引力。
其次它是一个盲人自发说出来的一句话,我觉得这个话对他来说是不得不说的——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我们想说这个话,或者我们觉得我们应该说这个话——但我觉得他不是,那是从他肺腑里发出来的声音。
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的导演,他说有时候在拍纪录片的时候,人会发出一些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会在这个时刻说出来的一些话。这个瞬间不一定会发生,但如果一旦发生,他们就会把这个时刻称为美丽的声音。
这条评论虽然只是文字,但我读那个描述,他自己刷到教绘画的视频,他有画画的梦想,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觉得如果转化成声音,它一定是美丽的声音。
Q:你在画面里给了他一个灯塔。
A:我觉得艺术本身带有一定的抚慰人心的功能。尤其是每个人其实都挺孤独的,作为一个盲人,可能这个孤独比我们能想象的还要巨大,所以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你首先要给人带来希望。
那你要怎么样给一个盲人带来希望?其实本身也是一个很难的事情,我也很怕只是自我感动。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个直觉,我自己也经常迷失,在迷失的时候,旁人一个很微小的善意的举动就能够给你很大的力量。
我很希望我的意识层面里有一个像灯塔一样的东西存在。它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只是一个符号性的、一个发光的存在,它能够让你朝着一个方向去生活。
Q:对于一个创作者,“Gut Feeling”时刻常有吗?
A:Gut从字面上翻译的话就是内脏的意思,但是如果意译的话,可以理解成直觉或本能。
我自己有时候画画的时候,尤其是完成一幅画的时候,我会感受到一种“Gut Feeling”;或者说我判断自己这张画成不成立的标准,是我会不会有“Gut Feeling”。
但说实话,有时候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不一定有,我只是完成了它。如果运气好,或者题材、完成度、表现手法正好都match上了,那它可能会让我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这个东西居然打动了我自己,居然是我画出来的。
我记得是李安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判断一个剧本能不能拍的标准,就是这个剧本能不能让他有这种感受。
那个不值一提的挥手,点亮了普通的一天
当你很熟悉的一个东西变成绘画放在你面前的时候,那个东西会一下子把你拉到画面里,并且让你有一种设身处地的感受。
当时我想画这张就是因为我没有画过这样的一个场景。我觉得这个场景如果画出来的话,如果我是一个天天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上下班的女生,可能下一次跟公交车擦肩而过的时候,碰巧上面还有小孩在跟我打招呼,或者只是望着我笑了一下,这个场景就不是一个会被忽略掉的东西。因为有了这张作品,可能就会让这个瞬间也有了意义。
Q:最后一幅也就是观众留言的第三幅,这幅画的题目叫《礼物》。
A:其实我觉得很多中国家庭的小孩儿在面对父母的时候,或者是在家庭关系里总是有一种匮乏感:好像没有从家庭里得到很强烈的那种爱,甚至是爱的反面。
打动我的点是,她说她23岁,这是第一次收到妈妈给她买的棉花糖。应该说是温暖,但温暖中好像又有一点悲凉的东西在里面。反正我看了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Q:您在演讲中用创作来回看自己的家庭,很多观众评论觉得感同身受,同时又心疼您这么去凝视自己的深渊。这本书出版以后有变化吗?他们看了这本书吗?
A:说实话变化不大,我爸好像也买了这本书,但是买完之后就给我发了一些催婚的小作文,和这本书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觉得中国的家庭就是这样子,可能他心里也会觉得你还是挺厉害的,但是不会正面夸你,甚至会表现出一些反向操作。但是我觉得就像这本书第四章的标题一样:时间教会我的事——或许这也是时间教会我的。
有时候你也不用刻意地维护或者是修复和他们的关系,但可能这是我自己和家庭相处的一种方式,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迈开腿去做下一件事
Q:你自己定义这是你的第一本书?
A:对,因为主题和整个文字、绘画都是我。我是做插画师出身的,插画师很多时候对想要画的东西其实是没有把控的权利的,文字作者才是甲方,我算是乙方。
所以我为什么后来要画“人间日常”,本质上也是因为我想要拿回自己的话语权,我想能把控自己画的东西,而不是为了钱去画一些商稿。
碰巧我又不是很擅长驾驭长篇的东西,这种有点像是随笔、生活片段的东西,它就适合我在做一些商稿的间隙去创作,低成本的创作。但是低成本的创作也好,汇集起来也可以成为一本书。
Q:拿到第一本完全是自己的书是什么感觉?
A:感觉可能不是特别强烈。因为我这一年都是在和编辑反复打磨这本书里的很多细节。比如说章节的编排,甚至是需不需要增添一些新的内容让情感曲线更平滑,或者说需不需要加入一些意象性的表达。
后来我就选择了一只鸟。如果你仔细看,能看到有一只鸟,它在每一个章节页都出现,相当于有一个时间的流逝在里面。而且那只鸟的状态和每一个篇章的主题是符合的,可能具体得自己看了书才能够感受到,所以——买书吧。
Q:之后创作有什么新的方向吗?
A:我现在在尝试画一些多格的、所谓的图像小说的东西,有点像是偏成人的一种漫画。
李安就说人在现实生活里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办法去彻底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或者情绪,我们必须借助各种作品,比如说电影、文学、绘画、音乐——在那样一个作品构建出来的空间里才能够达成一种真实的交流。
生活里其实有很多情绪,如果跟你的家人、你的伴侣去说的话,其实有时候只会徒增厌烦。所以我们为什么会被作品里的很多很细微的情绪打动,就是因为那些东西是你在生活里不可说的东西。但是在作品里你们达成了真正的交流。
Q:创作完了以后有释放的感觉吗?
A:会的。甚至那天有个读者问我一个问题,说你会不会沉浸在这些情绪里?我想了一想,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其实我还挺理性的。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表达这个东西,因为我想表达它,我觉得它是可表达的东西,或者它可能是我没有表达过的东西。但是表达完了之后,我就把它放在一边了,它会自动和其他的人发生新的交流或者新的链接。但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你完成了一个东西之后,就不要沉溺在那里面,要迈开腿去做下一个事情,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永远要有下一件事情可以做。
Q:所以书的最后一页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A:那个挺有意思。我去年年底的时候心脏有点不舒服,然后我去医院看病。那个医生很好,他是心脏科的大夫,他们工作强度非常大,但是他居然愿意加患者的微信,你知道吧?我一直都觉得医生如果愿意加患者的微信,意味着他要花很多个人时间。
他朋友圈签名就是这句话: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一种触动,所以我就把它放在了后记里,有时候结束也是一种开始。
Q:医生买书了吗?
A:我没有告诉他。你还要让医生去买你的书,你还嫌人家工作量不够大吗?不要再搞这种情感绑架了。
Q:你好喜欢李安啊。
A:因为我们都是天秤座。有时候好像我觉得你想要给自己一种潜意识的鼓励,你也是需要一个灯塔一样的存在,不然放眼望去就是茫茫大海。你还是要有一个像坐标一样的最爱,不是说你能够达到那个标准,但是有那样一个存在,你就觉得心里好像很踏实。
但是我灯塔蛮多的,像宫崎骏,甚至张爱玲、曹雪芹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我经常看他们东西,就是服气。当然肯定有很多技术性的东西在里面,但是真正让他出挑的还是一个灵气。
最后是李彬的一席演讲(节选):至少还有作品
2023.01.08 北京
大家好,我叫李彬,是一个画画的。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一直想要系统地学习美术,但家里不允许,所以没有走上这条路。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我不喜欢这个专业,就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画画上。
毕业后进了一家动画公司上班,但做那些幼稚又说教的儿童动画让我感觉很痛苦。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辞职做起了自由插画师。现在想想,也许我应该感谢不喜欢的专业和不喜欢的公司,它们从另一个角度激发了我画画的决心。
我在一个无聊的下午把一张画的两面都贴上透明胶,然后放进洗手间的水池里。现实与虚构的壁垒好像被打破了,让我有了一种新鲜的体验。
天没亮的时候我就已经下河了,因为那是最容易捉到大鱼的时候。
我和朋友打赌,看谁能在水里憋气憋得更久,当然是我赢了。
下雨之后,青蛙们都从草丛里跑了出来,我就开始戳青蛙。
雨停了之后,太阳又出来了。我坐在门口开始吹泡泡,吹出了这个星期最大的一个泡泡。
我想要运动了,就拿出呼拉圈卖力地转着,可能是想减肥吧。
运动完流了一身大汗,我就开始洗澡。这个澡盆是我当时用的肥皂盒。
洗完澡之后,我就开始吃西瓜。我觉得西瓜太美味了,就算吃成一个胖子也是很OK的。
路过镜子的时候,我觉得头发有点长了。于是我就拿出剪刀,自己开始剪头发,旁边的头发就是本人的头发。
我趴在地上,用彩色的铅笔画画。我想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画家吧。
我用手影在墙上,投下一只鸟的影子。我想着鸟可以飞,飞机也可以飞,为什么人不能飞呢?
我想着想着,妈妈就叫我吃晚饭了。但是我又不小心把饭碗打翻了,一想到碗里都是自己很喜欢吃的东西,我就哭了起来。
妈妈为了安慰我,拿出她在冰箱里藏起来本来想给我庆祝十岁生日的蛋糕。于是,我就这样提前度过了十岁的生日。
我翻出了之前没有看完的一本书继续看,我觉得这本书很奇怪,它叫《小王子》。它开篇的第一段就写着:把这本书献给这个大人从前当过的那个小孩,所有的大人最初都是小孩,只是很少有人会记得。
这个台灯是我当时在淘宝上买的那种小书灯,一个可能十来块钱。我躺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我想着还有多久我会长大呢,成为了大人的那个我,还会记得今天的这个我吗?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躺在那个地方做梦的那个我,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由普通人微小的快乐和难以言说的烦恼构成的。所以在创作时我会刻意回避掉宏大的视角,而去选择那些不被人注视的小事,因为那里面藏着美和真实。
“角落里的人”
在三十岁以前我的眼里只有自己,三十岁以后,我逐渐看见了身边的人,那些在角落里的人。我是在过马路的时候看见他的,他的身边没有顾客,就那样坐在三轮车上望着天空发呆。
我忍不住想,他的车后面那么多花草,要是卖不掉的话该怎么打理。那段时间我自己的工作生活也不顺利,所以忽然觉得自己和他很像,我们都很迷茫,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回到家,我把他画了下来,还在他视线的不远处画了一只若有若无的鸟,象征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希望。这是我画的第一张“人间日常”。
▲ 《卖花人》
中秋的晚上,门卫大爷抚摸着一只流浪狗,他说:“你也没回家啊?”我感觉到某种生活的落差,我们每个人的头顶都是一样的满月,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团圆。
▲ 《中秋》
下雨天,一位女性外卖员在路边停下了电动车。她发现下水道的井盖旁长着一株野花,她想着:“怎么长在这里,差点就碾过去了。”
她觉得自己和那朵花很像,她们都生长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但只要有一点雨水和缝隙,她们就会认真开放。
▲ 《没有名字的花》
电影院里,他牵着他的手,心想:“要是看完电影也能这样一直牵着手就好了。”当看完电影离开影厅,回到那个太阳底下的世界,那里可能并不欢迎他们。
但即使不被阳光祝福,我也希望你们能用黑暗保管好自己心中的光明磊落。
▲ 《太阳之外》
随着这个系列的逐步深入,我不再只满足于谈论生活中美好的那一面。我需要下潜到深处,我要去观察那些很少见到光的部分。
“城市病”
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晦暗苦闷的情绪,我们都会难过,焦虑,尴尬,虚伪,我想把这些情绪呈现出来。
我有时想找个人说话,又不知道找谁,看着通讯录里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心想和谁都不是很熟。总觉得认识的人好像很多,又好像谁都不认识,我大概是变成无聊的大人了。
▲ 《通讯录里的朋友》
有段时间我在用交友软件,但我发现没什么人搭理我,所以我就在想:“怎么不回我消息,是嫌我个人资料里的照片不好看么?算了不管了,换个人聊吧。”
这种躁动又寂寞的情绪在午夜空荡的房间里尤其强烈,我觉得这是一种属于午夜的病。
▲ 《午夜病》
有时会接到朋友的电话,叫我去那种很多人的聚会,但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所以在电话里说:“哦,他们都在啊,我还有事就不过去了,你们玩开心。”
但实际上我只是躺在床上刷剧吃薯片而已。我就像是被真空包装隔离起来的无菌体,躲避细菌似的远离一切麻烦,依靠距离和空间才能生存。
▲ 《真空人》
“漂泊的人”
作为一名合格的北漂,我对“漂泊”这件事也深有体会,我观察着城市里很多没有根的人。
我去一个朋友家做客,到了饭点她就蹲在床边给我们做晚饭。我其实觉得有一点难过,因为那种隔出来的出租屋里没有自己独立的厨房,洗菜刷碗在这里其实是件尴尬的事情。
但也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房间似乎不再只是房间,它变得有点像家了。
▲ 《家》
我住过一个老小区,过道堆满了邻居的杂物,墙上也印着很多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我的账户里没有多少钱,所以看到门上贴的电费单时就想,等下周发了工资再跟网费一块儿缴吧。
我有时觉得自己一生都是个外地人,既不属于早已陌生的故乡,在外又居无定所。
▲ 《外地人》
他们爬上了景山公园,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故宫,女孩就说:“我来北京快五年了,每次爬到这儿,我都觉得这里才应该叫望京,而不是我上班的那个地方。”
可能我们很多人都像她一样,只是站在某个地方,望了望北京,过了几年就默默离开了。我们都是在旁观着一座城市的伟大,却可能永远不会真正地属于它。
▲ 《望京》
他蹲在路边跟父母打电话:“早饭吃了的,最近每天三顿都很规律,不用了,这个月钱够花了,放心吧。”在异乡的这些日子,很多话我们都选择不说了。
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和家人通话的方式,扮演成更好的那个版本的自己,把真实的自己藏进了那些没有说的话里。
▲ 《没说的话》
2022年,我收到过一条私信,是一个读者发来的。他说自己被公司外派到了非洲工作,结果没多久就开始了全球疫情,他也被感染了。他说他躺在异国简陋的病床上,一直用手机反复看我的“人间日常”,说这些画支撑着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我其实是有点诧异的,我觉得我的画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后来我好像有点想明白了,其实我们在生活里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被看到的,没有人真的在意我们怎样度过每时每刻,没有人在意我们会不会孤独,会不会痛苦。
那个读者之所以会被打动,大概是因为从我的作品里看到了某种和他自己人生的相似性,他觉得自己被看到了。而被看到,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它让过去那些好像不值一提的日子也变得有了意义。
“万物隐喻”
有段时间我在想,或许我们身边每样随手可见的物品身上,都藏着某种隐喻。这是一碗泡面,我觉得方便食品是某种城市关系的天然隐喻,它快速,高效,又没有什么营养。
▲ 《情热速食》
这是一个芭比娃娃的包装盒,左边是和职场相关的道具,右边是和主妇相关的道具,她想:“只要把什么都做到完美,人们就会喜欢这样的我。”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我们披上一件件得体的外衣,学着扮演好各种角色,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忘掉本来的自己。
▲ 《完美人生》
香烟和啤酒是职场人最好的朋友。男人望着远去的纸飞机,对电话里的人说:“今天我又想辞职了,然后每天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现在都没有时间,而且在自己的工作上,感觉真的没有进步。”
我们总把离开两个字挂在嘴边,是因为不喜欢自己原地踏步的样子吧。
▲ 《在原地》
这个时钟里面住着我的外公外婆。我觉得那些去世的人并没有真的离开,他们只是住进了时间里。在那个地方,外公依然会唠叨:“不把豆茎择干净的话,四季豆炒出来就不会好吃的。”
外婆说:“行啦,不用你说也知道。”但她没有看见外公身后的手,正用力阻挡着不断下落的时针,他想让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 《住在时间里的人》
“新世界”
在这个疫情的时代里,我也试图去记录我们的生活到底起了哪一些变化。公交车上,前面的人一咳嗽,我在后面就只想把窗户开得更大。
▲ 《新世界》
尽管我们依旧购物,吃饭,准时上下班,却都明白有些东西和过去已经不再相同。
我在楼下的公园看见了她俩,不停地蹦上蹦下,让那个灰扑扑的公园又有了生气。虽然她们都戴着口罩,看不见彼此的脸,但应该能感觉到,对方是笑着的吧?
▲ 《面罩之下》
我觉得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邂逅或者一见钟情的场景应该不会发生了吧?当男男女女们擦肩而过,他们只能看见对方一半的脸,这让他们找到人生另一半的几率,应该也降低了一半。
▲ 《一半》
看着落叶,环卫工人又开始发愁,他想,好快啊,又到每年的这个时候了。自然界并不在意人类的纷乱,它不管环卫工人要清理多少落叶,不管有没有疫情,它只会在意四季的轮回,因为它遵循的是属于万物的步调。
▲ 《万物法则》
在过去的2022年里,我觉得很多人过得非常辛苦,我想记录人们疲惫的样子,所以画了这样一组睡着的人。
在通勤路上睡着的人。
其实这张画有一个Bug,就是画上的人没有戴口罩。因为我真的觉得除了在现实生活里要戴口罩,画画的时候还要给他画口罩,我自己感觉都要窒息了,所以我就没给他们画上口罩。
这是趴在办公桌上睡着的人。
因为下班太累,点了外卖,但是却在外卖前睡着的人。
在自己的外卖小车上睡着的人。
在行李上睡着的人。
在孩子的小床前睡着的人。
让你扫码,自己却睡着了的人。
“创作是我的武器”
有的时候看到一些令人难以消化的社会新闻时,我也想要发出我自己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创作就变成了我的武器,它让我在动荡不安的时代浪潮里不至于迷失自己的内心。
手机使用者的一根大拇指,就能够操纵手机里的人头顶的铡刀。我画这张画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人正在经历严重的网络暴力。
▲ 《审判者》
我想通过这张画让大家看到网暴发生时的状况,每一个手机的使用者都可能在某次网络事件里变成围剿别人的刽子手。
当时有一条留言让我还挺意外,他觉得拿手机的这个人,是按住了绳子让铡刀无法落下。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张画还能这样看,我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温暖的。
婚礼上交换戒指的仪式变成了佩戴手铐的仪式,但女孩还毫不知情的样子,笑着说出了我愿意。
▲ 《永不分离》
其实我身边很多女性都对离婚冷静期这件事感到不安,不安的来源是和某人进行高度的绑定以及难以脱身。
酒瓶不断往酒杯里倒入红酒,就像上级往下级的头脑里灌输着一些思想,酒杯上浮现出了一张张低眉顺眼的脸孔。所谓教化,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 《教化》
男人贪婪地吞噬着手机屏幕里溢出的赞美,仿佛这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唯一方式。但我们真的需要这些吗?还是说这只不过是被软件设计师们构筑出来的一种成瘾机制呢?
▲ 《饥饿》
口罩除了挡住病毒,可能也挡住了话语。口罩外充满了各种声音,口罩内是无声的世界。
▲ 《净化》
那些官僚体系下一层层下达的指令,最终会落在哪里呢?不管落到哪里,在最底端层层叠加后导致的压力,都会带来一场灾难。
▲ 《压裂》
郑州洪水爆发的时候,人们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用塑料桶救起了一个小孩。于是我画了这张画。
▲ 《平凡之光》
我没有画出人们的五官,因为我觉得他们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平凡却充满了勇气的人。
我在几年前有幸听过法国漫画家波顿老师的创作课,他在课上讲过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在创作时,你们要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脚下就是漆黑的深渊,不要停止凝视它,它会告诉你真正害怕什么,也会告诉你真正在乎什么。”
当我凝视自己的深渊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样一些画面。
高中时,父亲严厉禁止我画画,他还跟我的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随时盯着我。班主任一边撕着我的速写本,一边说:“瞪也没用,你爸要我见你上课画一次就撕一次。整天不务正业,自己成绩差就算了,别带坏其他想学好的同学。”
▲ 《爱的模样》
或许有人会说我爸这样做是为我好,那为什么坐在课桌前的那个我,眼睛里都是恨呢?
我出生在一个充满家庭暴力的家庭,父亲经常打母亲,也打我,所以我从小就很困惑,父母这样生活在一起,真的有意义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打翻在地的鱼缸里的一条鱼,我感到难以呼吸,甚至无法生存。
▲ 《上岸的鱼》
我还为我的父亲画了一些故事。疫情之后的这几年我都没有回家,那天正好是母亲六十岁的生日。我躺在床上想,既然我人回不去了,那我就发个红包祝贺一下吧。
但是我还是太天真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谢谢儿子,但是你爸爸要我把这个红包给你退回去,他让你把这个红包发到家族的那个大群里。
我就觉得虽然我们隔了一千多公里,但是那种很熟悉的感觉还是扑面而来。
我坐起来说,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发了这个就代表我出人头地了吗?你让我爸不要去搞这些东西,让他找一点正事去做吧。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过了几分钟,母亲还是把这个红包退了回来,我就假装没有看到它。之后的几个月,我都没有再和家里联系。
可能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他们想要的那种孩子吧,就像他们大概也无法成为我想要的那种父母,所以我们算扯平了吧。
但我还是觉得挺遗憾的,因为就连是生日的这一天,也能成为互相伤害的一个日子。
我还画了一个故事叫《幸福之家》。
那一年我回了一趟家,是在疫情之前。大年三十晚上,我跟父母一起看春晚。其实我早就已经不看春晚了,但是难得回去一趟,我就还是陪着他们看。
但实际上我是在用平板电脑自己在那画画,然后我爸突然跟我说,你往“幸福之家”那个大群发一个红包吧,给长辈们拜一个年。他说,你就发五十块钱,然后分二十个红包。
我说,五十太少了吧,五十块钱一个人能抢多少?我爸就说,你画画挣那么点,不要在我面前装大方。然后他想了想,可能觉得确实有点少,他说那你发八十吧。
我没有听他的话,还是往那个大群里发了一百块钱,分了十个红包,然后大家就开始抢。
我妈就在微信群里说了一句,晓文你不要光抢红包,你也发一个红包。然后我爸突然炸了,他可能觉得我没有给他面子吧,没有按他的那种方式发红包,他就开始骂我和我妈。
然后我妈也开始吵:你听不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老都老了脾气还这样,你身边都没有人搭理你了。
然后我爸就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我妈也不想再跟他吵了。过了一会儿,我爸自己也住嘴了,可能是意识到毕竟我难得回家一趟,他就继续包汤圆。
其实从记事以来,我家里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父母亲经常大吵小吵,还会打架。
我小时候还会哭着阻止他们,但是渐渐地,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觉得我不想参与这种混乱的局面。
我现在已经不管这些东西了,逐渐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加成熟的机制,那就是保持礼貌、保持微笑,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就会比较少烦我。
我妈说,快十二点了,你那个画画完了吗?我说我已经发到那个群里了。
我爸就在那突然说,你们俩一天到晚就看着手机,眼睛迟早是要瞎的。然后他问我,你要不要吃汤圆?吃的话我去给你煮。但是我不想再跟他说话,我就说谢谢。
外面放起了烟花,我妈说,已经大年初一了,你快去洗漱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其实觉得在老家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了,也永远不会改变了,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然后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我洗漱完毕,在床上玩手机。我又打开了那个叫“幸福之家”的群,发现在我发的新年贺图下面,我爸说了一句,上面的画代表我们一家人对大家的祝福,祝大家新年快乐。还有一些亲戚,在后面给他点赞。
其实我挺无语的,我觉得这种表面的和平和美好,只会代表内部是更加不堪的。才刚过大年三十,我就已经很想离开那个家了。
我觉得家是一个只有在远方的时候,才会去怀念的地方。
我把画的这些故事发到了网上,有一些人留言说,你为什么要画这样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多去理解你的父母,你是不是内心有一点阴暗?但是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我当然知道我们应该理解父母,但是为人子女难道就不值得被理解吗?
我就是想让人们看到,当一个家庭的房门关起来以后,它的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就是想用手术刀来解剖自己的伤口,想要看看里面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其实真的不是不能画简单愉悦的画,但无视黯淡得到的明亮毫无意义。
所以在“人间日常”里,既有残酷的画,也有温暖的画。我觉得残酷应该是温暖的底色,有了两者之间的对照,温暖才不会显得轻飘,残酷也不至于那么彻骨。
从最初想用创作证明自己,到现在我或许只是想用创作来记录自己独有的生命体验。我记得有人问过《江城》的作者何伟,你把你经历的这些事情记录下来,有什么价值?何伟说,我觉得记录这个行为本身就有价值。
我喜欢的一个纪录片导演也说过,如果一件糟心的事不能转化为作品,那它就只会是一件糟心的事。所以,不管怎样,至少我还创造了这些作品,那这个结果对我来说也不算太糟吧。
回看过去有时会让人痛苦,但当我们凝视深渊,不是为了跌入深渊,而是为了看清自己经历过的种种的伤疤和羞耻,看清自己真正害怕什么,在意什么,然后更有尊严地活着。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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